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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堂主?”席舒小心翼翼地叫,却没得到回应,周谦专注地在做事,简直可以称得是上“埋头苦干”了,桌上小山一样的卷宗几乎把他掩埋起来。
嗯,有些人失恋的表现还是值得表扬的,席舒暗想。嘿嘿,多亏这位堂主性情沉稳,虽然被感情打击到了,居然化悲痛为力量,用不眠不休的工作来发泄情绪,不错不错,总比又哭又闹喝酒发疯的强多了!
不过么……
涵一端着托盘走过来,推开席舒,径直走到周谦的书桌前,冷冰冰地道:“吃饭了。”
周谦一伸下巴,示意他搁在旁边,手上停都没停。
“吃饭!”涵一照直把托盘压在周谦正在看的一本帐册上,周谦一手拿着毛笔,一手拿着另一本帐册,无奈地抬起眼睛,看到涵一毫不妥协的目光。
两人互瞪了一会儿,终于周谦扔下帐册和笔,抓起筷子开始吃饭。
席舒笑眯眯地看热闹,瞧见那几样精致的小菜被周谦狼吞虎咽地下了肚,不由得叹了口气:“牛嚼牡丹!可惜啊,可惜。”
涵一回头瞪了席舒一眼,又转回头盯着周谦,直到他风卷残云般把饭菜连汤都吞落了肚,这才收起托盘离开,席舒凑在他身边道:“好涵一,我也饿了,给我做点吃的吧。”
涵一皱眉道:“厨房里有的是东西,还怕没你吃的?”
“我想吃你亲手做的嘛,味道不一样。”席舒撒娇。
“不。”涵一冷冷地拒绝了,照直往外走。
“为什么?”席舒失望地大叫。
“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涵一头也不回地走了,席舒愣了一会儿,才转头回来,怒气冲冲地向周谦道:“都是你!一个人把什么事儿都包揽了,让我喝西北风啊!”这几天周谦闷头做事,席舒百年难遇这样偷懒的大好机会,当然不会放过,权当自己暂时休假了,每日里悠哉游哉,好不快活,只没想到涵一居然用这个理由不给他做好菜吃。
周谦对他怒目而视,席舒忙见风使舵,笑嘻嘻地道:“啊啊,难得堂主大人良心发现……呃,那个,是勇挑重担,我们做下属的,当然要全力配合,嘿嘿,全力配合。”
周谦不再理他,埋头把手头一本卷宗批示完了,丢开笔,起身出门,席舒追出去,在墙角偷偷一看,周谦嗓门儿洪亮,正把手下兄弟全都召集起来,操演武功,哎呀呀,堂主现在还真是敬业哪……
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回。山中的岁月,比别处更加寂寞,吟霜和晚晴每日里弹弹琴、写写字,照顾花圃和兔子,再不然晚晴便读书给吟霜听,闲看日出日落,坐对花谢花开,生活平静无波。
莲儿最近很不开心,毕竟是豆蔻年华的少女,每日里闷在这空山之中,几乎足不出户,直与坐牢无异,陈伯老了,耐得住性子,晚晴每日陪伴吟霜,亦有许多事要做,唯有她,既不如晚晴与吟霜亲近,又不如陈伯有许多粗务要做,不上不下的,空闲是多出来了,烦恼也多出来了。
“唉——”小姑娘坐在花园里叹气,高树上的蝉肆意吟唱,又是七月流火的季节了,外面山下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有很多人?是不是很热闹?
日子如果总是一成不变,人也就习惯了,而一旦热闹过了再冷清,便总有些不适应。前几个月周谦三不五时地往这里跑,还经常鼓动吟霜带大家去陶显家串门子,生活变得活泼有趣,现在不知什么原因,周谦不来了,陶先生也不来了,吟霜也不带大家出门了,这坐井观天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唉!
晚晴走过花园,看到莲儿小小的身影佝偻着,坐在水边发呆,知她寂寞,心中怜惜,轻轻叹了口气。
下午的时候,晚晴开始准备香烛水果,莲儿兴致勃勃地在一旁帮忙。吟霜缓缓从内室走出,问道:“在弄什么?”
晚晴笑道:“今儿个是七夕呢,我准备一点东西,晚上咱们也乞巧。”
吟霜淡淡地道:“弄这些劳什子做什么,不如歇会儿。”说罢转身走开。
莲儿脸色一变,乞求地望着晚晴,晚晴不紧不慢地道:“总算是个节日,玩耍一下也好,不然这日子过得像白水似的,也少了乐趣。”
吟霜一怔,停下了步子,略一思恃,淡然道:“也好,难得今儿是个晴天,应该可以看到银河吧,再采些花来插瓶,屋里也布置着。”
莲儿欢呼一声,乐陶陶地跑了出去,吟霜皱起眉,对晚晴道:“值得那么高兴么?”
晚晴微笑道:“小女孩家,当然喜欢了,你小的时候不喜欢乞巧节么?”
吟霜回忆起来,似乎……也是挺喜欢的,记得自己那时还特别喜欢在月下弹琴,听到的人都夸好,自己和父亲、母亲、哥哥们围坐在花园里,行了乞巧的礼,一家人就愉快地聊天玩乐,那时的自己,多么幸福啊……
从记事起直到十五岁,每一年都是那样过的,都是那么幸福,直到……她沉下脸色,缓缓向书房走去,晚晴过来扶着她的手,虽然她早熟悉了家里的所有布置,即使眼不视物也不会碰到,但晚晴还是习惯性地扶着她走,而她也喜欢接受晚晴的关心,两个人有一种奇异的默契。
“不知陶先生今年会不会来看我们。”晚晴道。
吟霜心里一滞,自从被陶显婉拒后,她羞惭无地,暗自发誓再也不见这个人,但……如果真的永不相见,还真很是不舍啊。
“他……”吟霜一句话没说完,老陈从外面快步进来,喜滋滋地道:“小姐,陶先生来看您了。”
吟霜一怔,随即心头涌起喜悦,脸上却不肯露出来,淡淡地道:“请他到书房。”
晚晴笑逐颜开地道:“怪道今天一早喜鹊就叫个不停,原来不光忙着今晚去铺鹊桥,还送嘉宾来着呢!”
一席话说得老陈也笑了,忙忙地去了,晚晴扶吟霜从屋内相通的屋子过去,转过两道回廊,来到书房。
陶显仍旧温文尔雅,问起吟霜的身体如何,最近日常做些什么,态度跟从前一样亲切友好,吟霜本来有点不自在,谈了一会儿话,也自放松了,三个人有说有笑,便和从前相聚时一般愉快。
吟霜见陶显只字不提当日之事,自己当然也不会提,恨不得只当没有那回事,她向来心高气傲,难得对一个男子表现出爱慕之意,哪知还没说出口,便被人家拒绝了,这叫她面子上如何过得去?若是别人也还罢了,顶多老死不相往来,偏这陶显是她最敬重之人,即使做不成夫妻,也还是希望做朋友的——说起来可怜,吟霜自小到大娇生惯养,却连一个知心朋友都没有,晚晴是她第一个可以敞开心菲的女友,而陶显对她,则是亦师亦友的身份,吟霜虽然骄傲,却也极不愿意失去这个朋友。
傍晚陶显告辞,嘱吟霜过些日子带晚晴过访,吟霜笑吟吟地答应了。
难得她一扫颓闷,晚晴也代她高兴,吃过了晚饭,莲儿不用人吩咐已把花园里的香案摆好,高高兴兴地请吟霜和晚晴过去。
拜了月,上过香,吟霜弹起琴来,香炉里袅袅的清烟缭绕而上,月华如水,花香浮动,夜色令人陶醉。
“周公子就是去年的今天来的。”莲儿忽然道。
晚晴看了看吟霜面上,吟霜闭目弹琴,神色不动。
“对啊,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来着。”晚晴道,莲儿叹了口气:“这几个月周公子怎么不来了呢?”周谦性格开朗,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有他在的地方,就没有平静暗淡,只有朝气蓬勃。
吟霜顺口道:“他不来倒也安静。”莲儿小声道:“就是太安静了。”
琴声嘎然而止,莲儿吓了一跳,自悔失言,晚晴向她使个眼色,莲儿忙告退下去,吟霜推开琴,有点心烦。
“怎么了?”晚晴关切地问,吟霜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晚晴知道她的脾气,不再提周谦,转而说些有趣的话题,一边又取了小泥炉来煮茶,两个人谈谈说说,气氛倒也温馨。
月移花影,渐上栏杆,虫声越发清晰,晚晴看了看天色,已近三更了,山间夜寒,虽是盛夏天时,吹来的风已颇有凉意,她抚了抚吟霜的脸,果然触手冰凉,便道:“时候不早了,歇了吧。”
吟霜却不愿舍了这清凉月夜,只道:“你先进去吧,我再坐一会儿便回。”
晚晴又劝两句,见她不听,只得由她,进屋拿了衣裳给她加了,又将一杯热茶给她捂手,这才回进屋去。
吟霜默默坐着,感受清风袭面,倾听虫声呢喃,蓦地里悲从中来,轻声吟道:“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想想年华如水,一去不回,自己这一生,难道就要困守在这方寸之地么?想少年之时,也曾志在千里,也曾豪气干云,虽巾帼而气概不让须眉,谁曾想,万丈光芒瞬时消退,一场大病之后,自己的人生来了个天翻地覆,一切都变了,一切,都毁了……
她紧紧攥住手里的茶杯,恨不得将它砸碎,然而,毕竟这些年来,她已不是当初习惯随意迁怒的十五岁少女,生活的磨练,使她懂得了忍耐——忍耐,难道这就是她今后余生唯一可以做的么?
她站起身,摸索着身前的栏杆,缓步走向花园深处,为了方便她行走,园中铺了平整的木板小径,两侧都有打磨光滑的栏杆,每隔一段有个豁口,连着一片小平台,可以站在平台上触摸到花草,一切,都为她精心安排……为了一个瞎子,精心安排……
吟霜的泪缓缓流下,在这无人的静夜,避开了所有的人,她终于可以安心哭泣,尽情发泄自己的悲伤。
她哭了很久,直到脑中有些昏昏沉沉,不知不觉中跪倒在一片小平台上,哀伤欲绝,为什么还不死呢?为什么还要留着这个不完整的生命,忍受这无穷无尽的黑暗折磨?
缓缓地,她拔下头上一支钗子,轻轻抵在颈上,模糊地想,也许,应该这样……
清晨的阳光落在挂着露珠的青草上,也落在吟霜脸上,给她略显苍白的细嫩肌扶涂上一层淡淡的红晕。鸟儿的鸣唱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仿佛在开一场盛大的歌会,吵得人想睡也睡不着。
吟霜皱了皱眉,眼睛颤抖几下,缓缓张开,心中一片迷茫——这是在什么地方?
身下是柔软的细草,却不在自己家里,她四处摸索了一会儿,已然清醒过来,开口道:“周谦?”
“我在这儿。”果然那个沉稳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吟霜莫名地放松下来,冷淡地问道:“我怎么在这里?”
周谦没有答话,静静坐在几步之外看着吟霜。昨晚他按捺不住思念,悄悄去了山中别院,本只想在暗中看看吟霜的,这几个月来他已经这样暗中来去了好几次,只为安慰自己的相思之苦,并不想打扰她,不料却看到吟霜意图自尽,着实吓了他一跳,忙施展轻功掩过去,一指点了她的睡**,抱了她离开别院。
夜幕深沉,周谦抱着吟霜在山中漫无目的地游荡,时不时低头看看怀中那张昏睡不醒的素颜,奇怪地感到安心。这就是她啊,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真的抱在怀里了,就像长久以来缺失的东西归了位,莫名的欢欣。
吟霜睡着的时候很可爱,安静得像个婴儿,所有的聪明狡黠都不见了踪影,像初春刚刚绽放的幽兰,宁静而迷人。
可她为什么想要自杀呢?素日里都是那样冷静安然的,被陌生男子闯入闺房都面不改色,仿佛天塌下来也无关紧要,为什么会有轻生的念头呢?难道……
突然他想明白了,吟霜一直以来的冷淡无谓,也许并不是性情大度,而是——置生死于度外!
他震惊地望着吟霜,不由得收紧了手,舍不得她,虽然被无情地拒绝了,但还是舍不得她,能远远看到她,听到她弹琴,知道她平安无恙,便足以获得安慰。情丝缠绵,无法以常理行事,都说慧剑斩情丝,但天底下谁又能擎得出这柄说不清、道不明的慧剑呢?
吟霜,她是真的无情么?还是另有隐衷?
更深露重,周谦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放下吟霜,只好一直把她抱在怀里,吟霜在梦中觉得冷,向周谦怀里紧紧靠过来,周谦心情复杂地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下,解下外衣包住吟霜,小心地摆好她的身体,让她在自己怀里睡得更舒服些。
两个人的体温互相温暖着,吟霜的头靠在周谦胸前,听着那沉稳有力的搏动,自然而然觉得安心,睡得极是香甜,眉心都舒展开了,周谦痴痴地望着她,良久,凑过嘴去,轻轻吻了吻她面颊,嗅着她身上淡淡的女儿香气,心中一片平安喜乐,抬眼望天,恍惚着犹如置身梦中。
苍穹之上,明月如盘,清辉四野,万物升华,也许,这就是一个美丽的梦吧?只希望这个梦,可以做得长久些……
再美的梦也终有醒来的一刻,一声声鸟鸣唱和起来的时候,吟霜的身躯微微动了一下,周谦轻轻把她放在草地上,自己坐在几步之外守候,等待她醒来,也等待她的疑问。
“你怎么在这里?”吟霜的第一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便又向下问。周谦道:“我去看你,然后带你来这里。”
吟霜愣了一忽儿,突然想起昨夜自己意图自尽的事,脸色变得苍白,涩声道:“为什么要救我?”
周谦没有答话,伸手采过一枝小花,递到吟霜手里,握着她的手,沉声道:“你摸摸这支小花。”
吟霜摸索着小花柔嫩的枝茎,却被细小的刺扎了一下,忙缩回手。周谦又把花凑到她鼻边,道:“你闻闻,香么?”
只有一种淡淡的,似有似无的香气,简直算不得花香,吟霜迟疑地抬起头来,等周谦下文。

周谦耐心地道:“这朵小花是暗紫色的,一点不起眼,但为了保护自己,它一样会生出刺,为了吸引蜂蝶,一样会吐出香,虽然微不足道,但它努力地活着,想要延续生命,而且,它做到了。”他引着吟霜的手向四处一摸,道:“你瞧,这里满山遍野都是这种野花,它们活得很好,年复一年,生生不息。”
吟霜心中一颤,似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眼中又酸又涩,呼吸不畅,咬住了嘴唇,一言不发。
“你喜欢兰花,它们是很好看,但这种小野花,一样好看,而且,它们的生命力更加顽强。”周谦柔声道:“活着,可以经历人生各种各样的欢喜忧愁,只要活着,一切都是有希望的。”
吟霜鼻子一酸,感觉有液体流下脸颊,忙转过了脸去,周谦又道:“答应我,吟霜,不要轻易放弃生命。”
他怕了,昨晚他是真的害怕了,如果不是自己看见,如果没有人阻止她,那……
一想到眼前这个温暖聪慧的、活生生的女子,会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他心痛如绞,不是没见过血雨腥风,不是没经历过生离死别,但,爱会使人软弱,情会使人痴迷,他不想失去吟霜,恨不能把她绑在自己身上、装在自己心里,再不让她经历那样的危险和绝望。
情难自禁,周谦一把抱住吟霜,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喃喃轻唤:“吟霜……”
吟霜怔了一下,冷冷地推开他,周谦没有生气,也没有丝毫的怨怼,只是坚持着握住吟霜的手,要求:“不要自杀,吟霜,你父母生了你、养了你,不是为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晚晴姐日日夜夜照顾你,不是为了看你送命的;我……我时时刻刻惦念着你,不是为了承担你青春早逝的悲伤的。”
吟霜听着他的话,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甩开他的手,冷然道:“我想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跟别人有什么相关?”
“有,吟霜,一个人出生在世间,就不完全属于自己,你还属于家庭,属于父母,属于亲朋,你的安危,会牵动所有关心你的人,你伤害自己,会使爱你的人同样受伤,你想想,如果你真的死了,最难过的会是谁?你一死百了,什么都不管了,却留下你的父母亲人肝肠寸断,这样,真是你希望的吗?”
吟霜怔住了,从没有人对她这样说过,一直以来,她都以自己的心意为行事准则,很少考虑别人的感想,听周谦这么一说,不由得触动了心事,一时柔肠百转,心下茫然。
周谦直直地看着她,突然轻轻将她横抱在手,吟霜惊呼一声,颤声道:“做什么?”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周谦简单地道,不再解释,纵身而去。
吟霜惊疑不安地任周谦抱她走了很远的路,把她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似是进了一座院子,一群小孩子呼拉围了上来,“周哥哥、周叔叔”地乱叫。周谦把吟霜放落了地,吟霜听得周围乱哄哄的,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心中不安,伸手捉住了他的袖子,也不吭声,只是不放。
周谦心中一乐,安慰她道:“别怕,这是我手下一处善堂,这些都是善堂收养的孩子。”他转头跟众孩打招呼,被抱胳膊抱腿,几乎迈不开步,他本是个爽朗的人,又心地善良,孩子们都喜欢他,他也喜欢孩子们,面对着他们花朵一样的笑脸,他总想起自己当年被养母收留时候的惊喜和快乐,对于一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孩子来说,能得到别人的关心和照顾,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一个苍老的妇女声音在打招呼:“阿谦,你来啦。”
周谦笑道:“娘,您好啊,这几天腿还疼吗?”老人笑答:“好多啦,变天的时候也不会太疼,你上次送来的药还真有效哪。”
“那当然,我师伯的药向来都是好的,等下次他到这里来巡诊的时候我一定送您去瞧瞧,让他给您去了病根。”
“哎哟,那敢情好,可劳你费心了。”老人的声音充满感激,周谦哈哈大笑:“瞧您说的,哪有娘跟儿子这么客气的。”
“哎,我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能遇到你这么个好儿子……”那老人的声音已带了哽咽,周谦走过去安抚她一回,又回到吟霜身边,吟霜疑惑地小声问:“你娘?”
“嗯,后来认的,我姓周,她也姓周,我们就算一家人了。”周谦笑嘻嘻地解释,现在他手里抱着一个孩子,身上挂着两个,腿上抱着一个,旁边还围着几个,吟霜手上一热,也被两只小手握住了,紧接着身边挨挨擦擦,似乎都是小孩,她不安地推推他们,却发现自己仿佛陷入了某种小动物的群体里,走动不得。孩子们待周谦亲切,连带得对他带来的吟霜也很亲昵,拉着她问长问短,吟霜只听得一个娇嫩嫩的声音问:“姐姐你好漂亮,你叫什么名字?”
吟霜说了,那孩子又道:“真好听,姐姐真是好人。”
吟霜奇道:“你又不认识我,怎么知道我是好人?”
“你跟周哥哥在一起啊,周哥哥是好人,他的朋友当然也是好人!”
吟霜不禁莞尔,又想:“周谦是好人?”嗯,应该算吧,从他一直的表现来看,似乎……嗯,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众孩对这种说法纷纷赞同,又都拉扯着周谦要糖,周谦今日却是临时过来,没带糖果,只好先说欠着,让孩子们点都要什么糖果,下次一定给带来,众孩这才又欢喜起来,七嘴八舌地要这要那,周谦满口子答应着,他记心甚好,拣着主要的重复了一下,孩子们点头称是,这才放过了他。
周谦打发孩子们去玩,自己扶吟霜向后院走去,吟霜满腹疑问,只不得机会发问,闷声不响的跟着他走,心里倒也充满好奇。
进了一间小屋,一个脆生生的童音欢快地打招呼:“周哥哥,你来啦!”
周谦笑道:“小凤,到这里来,我带来个大姐姐见你。”
轻快的脚步声跑过来,接着吟霜的手被拉住了,那孩子笑问:“姐姐好!”
“你好。”吟霜顺着她的话打个招呼,有些无措,只好问:“你几岁了?”她基本上没有跟孩子打交道的经验,不知道该怎么跟只有几岁的孩子说话。
“六岁了。姐姐,你累不累?过来坐下。”小凤乖巧地拉着吟霜走了两步,扶她坐在一张椅子上,又递了个果子给她。
周谦在另一张椅中坐下,抱过孩子问长问短,吟霜听着他们一大一小说话,颇觉有趣,小姑娘天真也就罢了,周谦老大不小的人了,跟孩子说话的时候语气如此活泼,有时还故意逗她发笑,真是……她摇了摇头,暗暗好笑。
突然有热乎乎的东西靠近,她急忙缩身一躲,却被一双肉乎乎的小胳膊搂住了脖子,周谦把孩子递到她怀里,笑道:“我出去办点事,你先陪小凤玩会儿。”吟霜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已大步出去了,留下吟霜面对陌生的小姑娘发怔。
“你……”吟霜不知跟她说什么好,却感觉孩子热乎乎的气息逼近过来,接着脸上一热,原来小凤亲了她一下。
“姐姐你好香啊。”小凤欢喜地道,又伸手抚上吟霜的脸,轻轻触摸,她的小手很软,带着出孩童特有的淡淡体香,细细地描摩着吟霜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吟霜觉得奇怪,却忘了推开她,只听小凤道:“姐姐好漂亮。”
吟霜微微一笑,道:“你怎么用手来看人?”
小凤奇怪地道:“我眼睛看不见啊,所以要用手。”
吟霜心里一颤,几乎失手把她丢下地去,半晌才想起来问:“你看不见?”
“是啊,我小的时候得过病,家里穷,看不起大夫,后来眼睛就看不清了,最后就瞎了。”
吟霜听得心中苦涩,这孩子……好可怜,原来她跟自己一样,是因病而盲。只不过,自己是看尽了医生、吃尽了药都治不了,而这孩子,居然是因为没钱看病而盲了。
“可怜的孩子。”吟霜情不自禁地把小凤搂紧,心中怜惜无限。
“现在我不可怜啦,去年我妈死了,家里再也没人了,后来周哥哥就把我接到了这里来,我跟好多小朋友一起住,我们可快活啦。”小凤扭动着小小的身子,从吟霜怀里挣出来,跳到地上,拉着吟霜的手道:“走,我带你去见见他们。”
吟霜被她拉着,忙道:“小心!慢点儿。”
小凤笑道:“没事啦,姐姐你放心,我对这儿熟极了,闭着眼睛都不会碰到东西,我会保护好你的。”
吟霜跟着她向前走,好笑道:“保护好我?”
“是呀,周哥哥那么爱护你,我当然也要爱护你。”小凤理所当然地道。
吟霜顿时满脸通红,嗔道:“你……小孩子,乱说什么。”
“我才没有乱说哩,刚才周哥哥拉着你的手进来,又坐在你旁边,一边跟我说话,还老扭头看你,他很喜欢你啊。”小凤笑嘻嘻地道。
吟霜的脖子都红了,羞恼道:“你又看不见,怎么知道!”
“嘻嘻,我眼睛看不见,可感觉得出啊,周哥哥还是第一次带女朋友来呢,从前他只有一堆兄弟。”小凤带她走到门槛前,提醒她抬脚迈步,吟霜突然觉得奇怪,问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她似乎没说过自己看不见吧?
小凤道:“周哥哥刚才小声拜托我照看你啊,他怕你在这里不习惯,所以让我陪你玩。”
这小姑娘如此精乖伶俐,吟霜真不知该跟她说什么,只好默不作声。
两人穿过小院,转了一个弯,就听到前面热闹的声音,原来孩子们都在这里。
“小凤你来啦,到这里来。”一个大些的男孩叫着,小凤拉着吟霜的手,不急不忙地走过去,叫那个孩子把小板凳让出来,先扶吟霜坐了,这才在一边坐下,亲亲密密地挨着吟霜。在这陌生的地方吟霜确实觉得不安,有这个周谦交待的孩子陪着,心里塌实了一点,又觉得这孩子着实可心,不免对她越发怜爱。
众孩似乎都在做事,围成一个大圈子坐着,七嘴八舌地说话,又笑又闹,还夹杂着哗啦哗啦的声音,吟霜忍不住问:“他们在做什么?”
“在拣豆子里的砂。”小凤解释道:“地里收上来的豆子会夹着砂子,卖不出好价钱,要拣干净了才卖,这样人家买回去吃着也方便。”
吟霜道:“你们这么小也要干活吗?”心想周谦真是黑心,养着这些孤儿也就罢了,为什么要让他们做工?
小凤道:“这是我们能干的呀,哪家的孩子不帮着大人干活儿?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啊。”
吟霜无话可说,她就没干过。
旁边的孩子们都跟小凤说话,在她们身边跑来跑去的,看来小凤在这里的人缘儿很好。
“那你会干什么呢?”吟霜问,对这个才六岁的小小盲女很感兴趣,她眼睛看不见,拣豆子的活儿是干不了的,那做什么呢?
“我会唱歌啊,还会纺线,周奶奶每次纺线都要叫我帮忙呢。”小凤得意地道,像她这么小的姑娘,会这样的手艺确实是不容易的。
旁边有孩子鼓噪起来,要小凤唱歌,小凤也不扭捏,张嘴就唱,声音如出谷的黄莺,婉转动听,一首童谣唱完,孩子们都大声欢笑,小凤又唱一支,这回却是有问有答的,她一问,众孩齐声做答,唱和之间,气氛热烈,吟霜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笑容满面。
“孩子们很可爱吧?”突然听到周谦的声音,吟霜愣了一下,道:“是啊。”
周谦看着她灿烂的笑容,心中欢喜,柔声道:“他们也很喜欢你呢,以后你要是愿意,我再带你来。”
吟霜偏过头想了想,抿嘴笑道:“好啊。只不过要辛苦你了。”
周谦见她竟然同意,大喜过望,忙道:“不辛苦,不辛苦。”心想能伴着你,走到天涯海角也不辛苦。吟霜撇嘴道:“怎么不辛苦?你得像牛一样了。”
“什么?”
“你这里不是善堂么?我下次要带很多东西捐进来,既然你不怕辛苦,那我也不用老陈赶车了,都让你驼好了。”
周谦费这么大的周章带她来这里,又叫了盲童小凤陪她,用心之良苦,吟霜如何不知,虽不肯表示感激,心底下自然也是温暖的。一向平淡窒闷的生活突然被打破,置身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里,接触到完全不同的生活,吟霜的心境明朗了许多,更意外地发现了也是目盲的小凤,居然像陶先生一样顽强,甚至比他还要开朗活泼,不由得好生钦佩,要知道她才六岁啊,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人家一个小小孩子都能活得不怨不馁,自己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能平白无故地寻死觅活呢?想想昨晚一时的迷茫失控,吟霜现在有的只是懊悔。
周谦面上苦笑,心中却是大乐,吟霜竟然还要捐东西来耶,那么她是喜欢这里了?
孩子们一边干活儿一边玩耍,还围着周谦要他讲笑话,也拉着吟霜要她唱歌,没人去特别注意她的眼睛,似乎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小凤欢快的声音一直在身边,吟霜不知不觉也开心起来,甚至跟着小凤学了一首童谣。
中午吟霜跟大家一起吃了饭,又去小溪边玩,直闹到晚风徐徐,周谦才带她离开,小凤拉着吟霜的手请她一定再来,吟霜笑着答应了,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儿,虽然这孩子尚小,但在吟霜心里,已经跟朋友一样重要了。
走出一段距离,等众人看不见了,周谦道声得罪,又把吟霜抱起来,施展轻功回山上去。
一路无话,才回到山中别院,莲儿惊惶失措地迎上来,颤抖着哭道:“小姐您可回来了,晚晴姐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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