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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舒发现堂主坐在窗口发呆,望着窗外一棵海棠树,忽而微笑,忽而皱眉,更多的时候,做思考状。
“堂主?”席舒小心地靠过去,坐在桌子另一侧的椅子上,试图唤回堂主神游的心。
“干什么?”周谦不悦地横了他一眼,那神情,活像是男人正在做什么“好事”的时候被人打断一样,颇为不爽。
席舒咽了口唾沫,陪笑道:“堂主,您……您没事儿吧?”
周谦飞他一记眼刀:“我能有什么事?!”
“从早晨到现在你已经发呆……呃,思考了快一个时辰了,究竟什么事这么费心?”席舒摆出一副老朋友要帮忙的脸色来,笑逐颜开地望着他。
周谦想了一下,觉得告诉他也无所谓,反正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嘿,席舒,你要有嫂子了,高不高兴?”
“啊?啊!高兴!高兴!”席舒是真的吃了一惊,忙问:“是哪家姑娘赢得了我们二哥的芳心……嘿嘿,是我们二哥赢得了哪家姑娘的芳心?”话是这么问,其实他心里早有底了,果然周谦笑道:“就是吟霜姑娘啊,还能有谁?”他不满地扫了席舒一眼,又道:“你以为我也像你那么花心哪?”
席舒风流蕴藉,常常自诩阅尽人间春色,他喜欢的女人和喜欢他的女人多如天上繁星,数都数不过来。听他这样说,席舒丝毫不以为忤,反倒得意地笑了两声,看看周谦志在必得的模样,又想起吟霜待他的冷淡态度,忍不住提醒一句:“不知吟霜姑娘是什么心思?”
周谦道:“她也喜欢我啊。”
“嗯,是吗?”席舒虽只见过吟霜几面,但旁观者清,觉得这个心高气傲的女子未必相得中自己这位堂主,虽说他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了。
“这几个月我们相处得很好,每次我去她都很高兴,要我陪她到处去玩,连晚晴姐都不带,我说笑话的时候她笑得可开心了,你没见过她真正的笑容,真的……真的很美。”周谦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赞美之词,最后只能说是“很美”了。
席舒翻翻眼睛,心想,你这恐怕是一厢情愿吧?
“吟霜小姐是挺漂亮的,不过她……”席舒斟酌了一下措辞,谨慎地道:“她双目有疾……”话还没说完,就被周谦打断了:“有疾怎么了?她眼睛看不见,心思却灵秀过人,你见过她画的画儿么?你见过她写的狂草么?你听过她弹琴么?你听过她吟诗么?她眼睛虽然盲了,却比许多睁着眼的人还强得多了!”
席舒听他口气里完全都是恋慕,知他钟情已深,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
“堂主,看来你是真的喜欢上她了。”
“当然,不然我费这么大心思考虑今后的生活干什么。”周谦兴致勃勃地道:“吟霜喜欢安定,我要给她建一座漂亮的园子居住,格局么,就跟现在她住的那座别院完全相同,这样她就不会觉得陌生,起居走动也方便,对了,我得去请教一下陶先生,到他家好好看看,吟霜眼睛不方便,我得把一切都弄得跟陶先生家似的那么方便又安全,免得她一不小心碰伤了。”
席舒愣愣地看着周谦,听他滔滔不绝地计划着,似乎下个月就能把吟霜迎娶进门,可是……
“堂主,你还不了解她的家世,吟霜小姐也不了解你,你真的肯定她能嫁给你?”
周谦的话头被打断,不快地瞪了席舒一眼,席舒心知自己的话不中听,可是做为下属和朋友,他觉得有必要给堂主不切实际的热情泼点冷水。
“我的事都跟她详细说过了,从我记事起直到现在,什么都没瞒她,她么,我知道她父亲是当朝尚书,算是大官了,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周谦心想,我娶的是吟霜,又不是她爹,她家里是什么情况有什么打紧?何况吟霜现在差不多算跟家里毫无往来,逢年过节的她家会送很多东西,却从来没人过来看她,淡漠至此,还算什么家人?他却不知道,那不是因为吟霜的家人不想来看她,而是她坚决不许人家来。
席舒难得又叹了口气,今天他都叹了好几口气了,实在是因为不理解周谦的想法,他起身出门,不多时转回来,手里拿着一本卷宗,递给周谦。
“什么?”
“这是吟霜小姐的家世情况,我托直隶堂兄弟给查的,昨天才送来。”
“哦。”周谦立即打开来看,直看了一盏茶的时间,这才沉吟着合上卷宗。
“怎么样,她这样的千金小姐,你还敢要么?”席舒问。
“当然,怎么会不要?”周谦奇怪地道:“吟霜跟她家里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喜欢她这个人而已啊。”
席舒忍不住道:“那也要看人家吟霜小姐肯不肯啊!”这个周谦真是的,怎么老是一厢情愿?
周谦笑道:“你说的有理,我这就去问她。”
席舒一惊:“你现在去问?”
“是啊,我直接问她不就好了,喜欢我就嫁给我嘛,有啥不好意思的。”他拔腿就要出门,席舒欲哭无泪:“人家要不喜欢你呢?”
周谦停步,犹豫道:“怎么会?我觉得她一直是喜欢我的。”
“就算喜欢你也不一定要嫁给你吧?我听说……”席舒咬了咬牙,接着道:“吟霜小姐当初因为生病目盲,被未婚夫家退婚,从此她性情大变,向来不爱听人提起婚姻之事,甚至……甚至说过终生不嫁!”
周谦想了想,道:“好象是有这回事,我也听晚晴姐提过,不过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早过去了,现在吟霜有了我,我绝不会负她的,她还不肯嫁么?”
席舒见他始终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叹息道:“二哥,你还是把心思放缓一点,女人心,海底针,最是不可捉摸,你可别一腔热血碰到了冰山,天下好女人多得是,也不必一棵树上吊死,是吧?”
周谦道:“你这叫什么话,我喜欢她,自然有喜欢她的道理,我又不像你那么随便,是个女人就会喜欢,我对她是真心的!”
席舒翻翻眼睛,心道:“我知道你是真心的,所以才提醒你啊,就怕人家待你不是真心!”
周谦想来想去,道:“我还是直接去问她,她若喜欢我,肯嫁我,那不就好了么,如果她真有什么心结,我也必给她解了开去!”他兴兴头头地走了,留下席舒看着桌上的卷宗,摇了摇头。
吟霜对周谦的突然造访早习以为常,眉毛都不动一下,照旧弹自己的琴,虽然她看不见,但周谦的声音气息她熟悉得很,每当他靠近她就会觉察,一点都不会惊奇。想当初,也正是这点使周谦对她无比钦佩,因为他擅长易容,不但脸孔,连声音、服饰、体态动作都会随着想扮的形象而变,叫人捉摸不定,可吟霜就是能够把他认出来,仿佛他的千变万化都逃不过她的法眼——她还看不见哩,这是什么本领?周谦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曾经问过吟霜,吟霜想了好久,自己也想不出来,只道:“反正我就是能感觉出是你,明明你什么都没变啊。”
周谦心里乐陶陶的,觉得也许这就是缘分——为什么别人都认不出来,单就只她能认出来呢?为什么自己骗得了所有人,单只骗不了她呢?嘿嘿,这可不是千里有缘来相会么?

再说吟霜对他向来不避男女之嫌,如果不是心里有他,怎么会这样?
当然,他是不知道吟霜跟晚晴说过的那席话的,所以他充满了希望,兴高采烈地道:“吟霜,我有事想问你,你可别不好意思。”
吟霜奇道:“什么不好意思?”其实她冰雪聪明,心思灵巧,单从这句话就猜出周谦想说什么了,却只跟他装糊涂。
“好,吟霜,你喜不喜欢我?”
“嗯——”吟霜顿了一下,周谦屏住呼吸听着——“可以算喜欢。”
“什么叫‘可以算喜欢’?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嘛!”周谦忍不住抱怨。
吟霜微微一笑道:“你平常还好,可惜有时候太罗嗦,有时候婆婆妈妈,所以算不得十全十美。”其实周谦平素做事雷厉风行,男子气概十足,只是人一旦面对自己喜欢的人,难免患得患失,生怕她有一点不顺心如意,所以反显得婆妈了。
周谦一乐:“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既然如此,那你就是喜欢我喽?”
吟霜想了想,点一下头,周谦大乐,又道:“那你嫁给我好吗?”
吟霜沉下了脸,很想冷笑一下,嘲讽他两句不自量力,但念着他平日的多方照顾,不想过于伤他颜面,沉吟了一会儿,才缓缓地道:“婚姻大事,需得父母做主。”
周谦忙道:“只要你答应就行,你父母那里我可以去请求,需要什么样的礼仪我都会做到。”天狼社这几年风生水起,在江湖上已渐渐树立起威望,于朝廷上也颇有人脉,若吟霜那个做尚书的父亲提出什么条件,不管多难,以他天狼社十二堂主之一的身份,亦可以设法做到。
吟霜颇感头痛,本来觉得跟这个人在一起挺开心,因为他性格豪放,心思粗疏,没那么多繁琐顾忌,既不像中原人那样注重男女之妨,亦不会重男轻女,平素表现得既自然又亲切,像个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所以她才待他与众不同,肯与他随意交往,谁知道男人一涉及情字,竟都是一般的傻子,瞧,现在他可不是开始想入非非了么?
吟霜虽然对晚晴说过看不起周谦,当着他的面自然不会这样说,只道:“别提这个好么?我不想嫁人,不是不嫁给你,而是不嫁给任何人。”
“为什么?”周谦问,自作主张地想了一大套话要来开解吟霜。不料她只简单地说:“我不想嫁。”
“可是为什么呢?女人都是要嫁人的呀。”
吟霜不禁冷笑起来,道:“女人为什么要嫁人?难道你还要我像村姑俗女一样嫁人以求衣食温饱么?我一个人清清静静,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让一个男人来打扰我的生活?”
周谦张口结舌,半晌才道:“我……我们不是一直相处得很好?”
“是啊,我当你是朋友,所以相处得好,若我真嫁了你,说不定你又嫌我如此这般,以往的种种愉快,都会变做摩擦了。”
“不,不会的,我会照顾你,爱你,你是我的妻子,我会陪你一辈子。”周谦认真地道。
吟霜略有感动,随即道:“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的时候,什么都好说,情之一字,最是迷人的毒药,等新鲜劲一过,又或年老色衰,爱意便不复存在了,什么天长地久、海誓山盟,都是过眼云烟罢了。”她出身豪门,对喜新厌旧这种事情见惯不怪,早就寒了心。
“我却不是那样的人,吟霜,虽然我们相识还不到一年,但我向来没瞒过你任何事,我性情如何,想必你早清楚,我既喜欢你,娶你为妻,那是一生一世都不会变的。”
吟霜叹了口气,道:“情浓之时,什么好听话都会说的。”
周谦听她言下之意显然对情之长久心存疑惑,急道:“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我不管别人怎么样,反正我是不会见异思迁的,吟霜,我爱你,只爱你一个,此生永不会变。”
吟霜咬住嘴唇,默默无语,半晌才轻道:“对不起。”
周谦一急,站了起来,有满肚子的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心中翻天覆地,难过至极。
吟霜低头拨了两下琴弦,听那翁翁的轻响,也不言语。
“吟霜,我……”周谦心烦意乱,向前一步,去拉吟霜的手,才碰到她指尖,吟霜轻轻抽回手来,抬头面对他,乌黑的眼眸,虽无焦距,却是一片坦然,周谦心中一痛,知她向来言出不改,这么说来,她是真的……真的……
被人拒绝的滋味原来这般不好受,周谦只觉得胸口憋胀,一股闷气盘旋往来,无处发泄,呆立半晌,蓦然间腾身而起,越墙去了。
吟霜凝神倾听,知他已然远走,终于叹了口气,身后花木声音微动,晚晴缓缓走了过来,扶着她的肩问:“真的不动心么?”
吟霜淡淡地道:“动心便怎的,不动心又怎的?”
晚晴道:“人生苦短,得一知己最难。”
吟霜笑道:“我已经有了知己啊。”伸手拉过她的手,亲了一吻,道:“我要跟晚晴姐一辈子在一起,你才不会骗我、伤我,咱们安安静静地过日子,闲来诗酒茶话,不比什么都快活?”
晚晴默默看她,叹息一声:“那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朋友跟夫妻,是不一样的。”晚晴温柔地道:“朋友可以给你友情,就像冷了加在你身上的衣服,而夫妻的关系更加亲密无间,它可以给你心灵的安慰,天地之所以造就男女,就像宇宙孕含阴阳,都是合于大道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结合,不只是为了诞育后代,更是为了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互相关爱,互相扶持。老人常说,百世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有缘做一世的夫妻,是非常不易的呀。”
吟霜道:“哼,我却只听得这种说法:‘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晚晴道:“不是所有缘分都能到尽头,也不是所有人都深情重义,但我知道周公子是性情中人,他说的话,必是不错的。”
吟霜想了想,她对周谦的性情亦是极为了解,不愿贬低他,却也不愿赞扬他,只鼻子里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晚晴看了看她脸色,柔声道:“吟霜,俗话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周公子对你一片痴心,你真的……”
“当然是真的!”吟霜有些烦躁地道:“他想娶我,我就必须嫁么?”
“不是的……”
“既然不是,你何必老拿他烦我?”吟霜提高了声音,叫道:“我不喜欢他!我讨厌他!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也配娶我么?我又为什么非得嫁他?”
晚晴听她声音凄厉,说到后来都带了哭腔,心中难过,怜惜地抱住了她肩头,柔声道:“好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你别哭。”
“我恨他!”吟霜终于撑不住,放声大哭,把脸埋在晚晴怀里,眼泪濡湿了她的衣裳。晚晴像抱孩子一样紧紧搂住吟霜,轻轻拍抚,眼中亦浮起泪光,她明白,吟霜嘴上说得狠绝,其实她的心里也一样不好受啊,她难道不希望有热爱之人?她难道不期盼有倾世之情?可她太聪明、太敏感,一次痛心彻骨的伤害,使她再也不敢动心生情,这可怜的姑娘,什么时候才能放开心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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