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去也终须去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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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去也终须去

“怎么了?”
“……”安安沉默的看着那只耳环,然后过了片刻,忽然微笑,一双黑色的眼睛在氤氲着昏黄光线的房间里荡漾着,最后,轻轻放开他道:“……没什么。”
轩辕司九却不让她离开,反而用手捧住她的脸,定定的看着她。
安安的面上被洒下一层暗影,让她显得越发地虚幻而朦胧。她被那目光看得有些心虚,重又垂下眼。
阳光在厚重云层面前还是显得有些无力,但是投射出来的斑点光彩,也足够照出祖母绿的光泽,一眼看去竟然象是一汪碧水在缓缓的流动。
轩辕司九默然看了一会儿,心念一转道:
“是有人送给你的?”
安安不想他能猜出,顿时瞪大了眼,他坐在那里微皱着眉毛望着她,身子向前探着一点,微热的十指在她的面侧,显出那一种严肃的样子,虽无怒色,但她依旧觉得寒冷的空气弯极力往心里钻着。
无言了半晌,才微笑,那笑容却不大自然。
“嗯……有人送来的……”
轩辕司九却是由衷地笑了起来,道:“肯定是谁犯了错,求到你这里来了。”
说到这里,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因此两人都默然起来。半晌,安安她觉得像这样面对面地,又一句话也不说,有些尴尬,但要直接说出席红玉的请求又实在不大妥当,所以很抱歉似的笑着,隔了一会方道:“李诺森师长的五夫人送来的,放下了这个说什么也不肯拿回去。”
“你喜欢就收着。”他拿起了那只耳环,细细打量了一下,毫不在意的说道。
“那我这算不算是受贿?”
“我说不是自然就不是。”
轩辕司九指尖极轻的拂过她的耳,喃喃地道。
缓缓的他拿着耳环给她带上,盈盈的绿配着了白玉的面,似大雪中的一截新枝,鲜明而柔和。
“很漂亮……”
他离她那样的近,连呼吸摩擦着发丝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那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呢?很轻,很轻,轻得安安几乎分辨不出来。
心里却有点发慌,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感觉,话便不假思索的就脱口而出。
“首饰这种东西,就跟花儿一样。”
“怎么讲?”
“花是有花期的,美丽的首饰在人的身边也是有期限的,只有年轻的时候才能尽情的佩戴,红颜易老……人要是老了,反而会污了它的光泽。”
“放心你永远不会老的,至少在我心里就不会。”
说完,便望着安安笑了一笑。
这样甜蜜的情话,在他口中是极难听到的,安安再次吃惊的瞪大了双眼。
唇动了动,便想说刚刚不就是被嫌弃了,但心思转了转,又咽了回去,然后,也笑了。
带着些许羞涩的垂下头,目光是却是冷的。她知道,他刚刚许是做了恶梦,那梦没准便是他以前经历过的……因为他的眼恍惚透过了她,看着另一个人。而她之所以能在众人的惊奇中,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也许就是因为那个人……
想着想着,身上便觉得寒浸浸的,伸手牵了一牵被子。那被是西式纯棉的,压花的被面,上面一朵朵细碎的小花,看着看着眼晕得带着人心里也乱乱的。
恍惚着,他的唇便落了下来,她还有点懵懵的,只觉得他的唇很冷,有一股清冷的薄荷气味。
轩辕司九的吻渐渐的深了,手也抱得很紧,紧得安安快要喘不过气来了。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可以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可以感觉到他狂乱的心跳。
安安以为,自己应该没有什么感觉的,可是,现在她只觉得温暖,那是轩辕司九的体温带给她的温暖,火一般的……
逃开吧,逃开眼前这个男人,在那火焰将她吞没前,逃得远远的,心里有个声音对自己如此说。可是,却没有动。
他那么紧地抱着他,她根本就无从逃脱。
钟滴嗒滴嗒走着,特别的响,像潮水涌了进来,淹没了这房间。
冬去春来,李诺森在一片大清洗中安然无事的存留了下来,没多久就回复了原职,席红玉欣喜的走得就更勤了些。渐渐的上门的人便多了。而安安像一个真正的女主人一样,重新布置了西园,黄花梨的椅子,西洋油画,壁毯一样一样亲自指挥着佣人布置好。笑着接待每一位,看准不同的对象说不同的话,调节着不同的情绪去迎合别人。还要时常的大宴宾客,游园会,露天音乐会……不久西园几乎成了湖都首屈一指的去处。
满园的梅树撤掉了多半,移植上了碧绿的草坪,上面庭院平台直伸向花园,花园又通向屋后的湖泊。一打开窗户就可以看见大簇大簇有着甜甜香味紫色罗兰,还有浅黄晕着一点点红的迎春花。
她得体把手挽在轩辕司九的臂间,笑着接待每一个人。
渐渐的所有人都知道轩辕司九身边的顾三小姐,教养和姿色兼备的女子。跑来做客的人们当着主人家的面夸赞安安,并露出羡慕的神色,但背地里却又都叹息着鄙夷着她的出身。
她不是不知道,但越是知道人前笑得越是开颜。
可有时候望着满园子的客人,她的心就空洞洞的,仿佛有个无底洞,怎样添也添不满……
这一日,安安打发走了跟随的司机,独自雇了一辆黄包车,到了离济安堂不远处的一个院落。
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四合院,院子里的回廊架上还养着一只翠绿的鹦鹉,看见她进来,扑腾着翅膀突然就崩出一句:“安安,安安。”
老妈子正在里屋熬药,忙走了出来,向她往里屋做了一个手势。
当日为了防止走漏消息,是特地请了一个哑佣人来伺候的。
掀了门帘进去,屋内迷迷蒙蒙的散发着一股鸦片的味道,每件优雅而精致摆饰都仿佛置身在云里雾里似的。
中间摆着红木炕榻,两边也是红木太师椅。雪白的流云锦褥子上,放了一套清蓝釉瓷鸦片烟具,中间正点着昏黄的烟灯,女子猩红紧身夹袄,侧着窈窕身子对灯横躺着,头发披着散在雪白的褥子上。满面的伤疤,似醒非醒的眼同烟雾一样的颓散。女子见安安进来,既不吃惊也不起身迎客,只一只手三根细指夹了一根清蓝釉鸦片枪,直伸到灯边下去,继续吸着烟。
窗前红木铜鼎桌案上,是古色古香上脱胎漆器茶盘,盘上玲珑剔透的白玉茶壶,和四盏白玉茶杯。
安安仿佛也习惯了女子的样子,自顾自的坐在大师椅上。
老妈子此时走了进来,熟门熟路的往壶里注上了滚热的水,放下了茶叶便又走了出去。
端起白玉壶,拿养好的热水温洗了,才用茶匙把碧绿蜷曲的茶叶放到玉壶中,起起落落的冲入热水,然后温了杯子,倒上一杯,倒掉后又重新满上,方捧在手中起身放在女子的面前,自己又沏了一杯,拿在手里细细闻着茶香。
“阿姐,这么长时间没来看你,你没怪我吧?恐怕……以后我也不能常常来看你了。”
好像知道顾南南不会回答,安安只是看着杯中的茶叶,自顾自的说着,唇际含着一抹如烟雾恍惚的笑意。
午后阳光转过漏雕的窗,混着不知是水气还是烟气也朦朦胧胧的,安安捧着杯子,也不喝只用手指甲敲着杯,的的作声。
“我……原本以为这次之后可以为自己赎了身,即使不能跟在极夜身旁,也可以去寻找爹娘,却没想到终没逃过仿佛被诅咒困的命……”
“你不甘心,可是这也是你的命,人是抵不过命的,这个道理,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顾南南这才放下青蓝釉瓷的烟枪,坐了起来,伸手拢了拢披散的乱发。她枯瘦的手上细细碎碎的亦布满疤痕,可那声音却如沉香佳酿,悠扬着粘稠的醉人磁性。
安安看着顾南南那几乎已经没有了任何生气的眼,心下意识的抽搐了一下。
许久以前这双眼并不是这样的神色,那时候,阿姐喜欢站在窗前,斜阳一线桔红的光映得她淡淡的,她的手上总是有一根即将燃尽的香烟,透明的丝絮织成了细密的网,在空中弥散。带着比微风还轻柔的触感,丝絮掠过她发间,穿过手指,形成了一个奇异的世界。
她的烟瘾那样的厉害,常常不多时精美的高跟鞋下就满是烟头,提花的波斯地毯总是被烧出一个又一个焦黑的小洞。过不了多时,妈妈就要换上一块崭新的,然后又要被烧得千疮百孔……而阿姐的面上总是极冷的,仿佛终年被冰峰的雪山,难得见到一点暖意。但她记得极小的时候,阿姐是会笑的,明亮的眼睛弯下,带着盈润的甜美的、快乐的气息。
“阿姐,你不高兴?为什么?”
她天真的问……
而阿姐看着她,沉默着,仿佛无言的暗示了。她那时似乎显得比平时苍老了一点,虽然她只是二十不满的人,她那冰霜覆盖的眼睛,有着一种她日后才理解的痛苦以及……绝望……
“这就是我们的命,安安。”
但那时阿姐眼睛至少是活的,还有生命的气息,而现在死寂的波澜不惊。
“我一向都是认命的。”玉杯中的小小茶叶沉沉浮浮挣扎在沸水的折磨中,茶芽痛苦的慢慢舒展开来,汁液像渗血般染得茶水清碧澄净的,千姿百态的茶芽在白玉杯中痛入骨髓得春波荡漾,所有的生命似乎在流逝,满怀着揉进灵魂深处的无奈悲凉。
“记得妈妈说过,我们的一身技艺皆是为男人而成,依附男人而生就是我们的命。我知道,一直都知道,只是……”
顾南南看着在阳光下勉力笑得恍如梦寐的安安,她身上穿着一件浅碧色的旗袍,领子略有些松,脖子上的筋络清晰分明。这才有些吃惊,她已是瘦得那样子。
“没有太阳就没有花朵,没有爱情就没有幸福。相传在法兰西只有那些取悦天下人却无法取悦自己的,可怜又可爱的女子才喜欢铃兰草的香水。被诅咒的,被轻视的……不管是不是自愿,已经舍弃了幸福,明知注定凄凉,认命仍是最好的良药。”说完重新拿起烟枪,醉人的磁性声音带着靡废,淡淡道:“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我现在能教你的,只有这些了……我累了,你走吧。”
烟枪中的雾渐渐现出了诡异的青色,弥漫在室内,而顾南南就静静的躺在那,如果不是烟雾持续着飘出,安安几乎就看不到她的呼吸。
起身从手包中拿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慢慢地,慢慢地,安安抿了抿苍白的唇,嘴角微微地翘起,弯成了一道优美的弧线,露出了浅浅的笑,如秋夜的残月般,蒙着雾、浸着水,凄迷而妩媚。
“阿姐,你如果已经认命,为什么还要靠鸦片来麻醉自己?”
说完,她转身而去,没有看榻上陡然一震的身影。
安安出了四合院,脚步飘忽着没有目的的走着,心神绪乱,连身后鬼祟的影子都未曾注意。
湖都重叠而繁复的街道,在宽宽的石板路上,被南来北往的车辆打磨成光怪陆离的图案。小贩的叫卖和人们的行路声,阵阵的如潮水一般,在耳畔不停地响着,令她有些许莫名的烦躁。
不知不觉间,她在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是站在济安堂的门口。
她一直喜欢药店,一进门青石板铺地,各种药草干涩的香气在宽大黑暗的店堂里弥漫着。一排排的乌木小抽屉,嵌着一色平的云头式白铜栓,像在一个奇妙的小房子。
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拿着玩具似的小秤,冲着她羞涩腼腆的笑道:“三小姐,师父在后院。”
后院的一株老梨树开得正好,午后得阳光温和的染了恣意伸展的花枝,连着天空仿佛都多几分神采,只是不知是花枝染了天空,还是天空渲了花枝。
苏极夜躺在梨树底下的藤椅上,四周似乎都岑寂了,只远远的有几处虫鸣伴着梨花的清香。
她看着一身明净的青色长袍的苏极夜,不知道怎么心里倒安静下来了,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笑意,信手拈住一枝花,拉到眼前,娇嫩的花瓣轻轻颤动,舒展着妩媚的风情。一丝淡淡的绿色从花蕊之间晕开,平添几许雅致。
“每次见你都觉得这儿好似世外桃源似的。”
苏极夜猛的抬头,迎上了一双含笑的瞳眸,像迷离的网,笼住了他的视线……
“你来了,坐啊。”苏极夜心头一紧,随即状似愉悦地靠在椅子上两只脚架起来,伸了一个懒腰,避过了安安的视线一笑,随意指了一下身旁的藤椅:“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喝茶。”
从小几上拿起那紫沙小茶壶给安安满了一杯,然后便又懒散的躺了回去。
滚水的泡陈年菊花,水染上了金菊的色泽,散发着芳香,连袅袅的水雾仿佛也是淡淡的金色。

安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不再喜欢饮茶了。因为,茶很苦,苦得她咽不下去。
她看着他,他却没有看着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很少看着她了……总是在逃避,逃避她的凝望,逃避她的身影,逃避她的一颗心……
而她,却又像中了邪似的想他。再不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候,他会拉着她的手,他会抱住她……
思念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像一杯茶。茶是苦的,在舌间回味着,久了,有一些隐隐的涩。然后,又变成了苦,正如,思念的痛。
然后,她依旧浅浅的笑着:“我是想向你讨口糖吃的,最近……见过二姐了吗?”
太阳照正照在苏极夜的脸上,他的眼眯着,反而造就了一种极为惆怅的神情,但是他似乎觉都不觉得。
她看着他却有一种恍惚之感,仿佛是每次午夜梦回,思君不见君的那种恍惚……
许久,苏极夜才转过头,便接触到了安安向他投来的凝眸,那深遂的乌黑里有不尽的柔情,不尽的爱恋,还有,一丝淡淡的萧索。
他握着茶杯的手抖了抖,连忙调开目光:
“湖都现下是一片水深火热,轩辕司九奉行‘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的喋血政策,凡是曾于轩辕玄等交往过的人,一个个都难逃毒手。更别说那些**的势力,已经是血流成河了,她那还能乱走啊。”
此时,从远处传来幽闲的,懒洋洋的叫卖声,一种南边特有的软侬,咬字也不大清晰。
苏极夜侧耳细听了一会,才笑道:“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些的,即使是我这个山野郎中也知道,你被如珠如宝的呵护在手心,别人得不到的你都得到了。”
阳光从安安的发稍抚过,滑到面颊,添上了一抹苍白。倦倦地、痴痴地,无声地想着。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只是累了,不想动。
许久安安才开口:
“我得到了……我得到些什么呢?是的,我得到了一个“轩辕司九新宠”的别号,也许他将来会娶我,那么我就将得到一个终身监禁身份。我会有华服锦衣,价值千金的首饰,整日在那座庄园似的房子里,等着着他的到来……还要领略满室的寂寞。我要是老了,容貌不在,他就会厌倦了我,于是其他的数不清的女人走进他的生命。而我必须守着,一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寂寞、空洞最终发狂或者郁结而亡……然后,我的灵柩会进入轩辕家的祠堂,以后偶尔当他想起我的时候,只会模糊的叹上一口气……这就是我得到的,所有人羡慕的一切……”
这时,风已大了一阵了,这一树花,被风吹得花枝颤动,扑扑簌簌飞落于他们的眼前,如蝶飘飞。
安安坐在那里,眼珠动也不动,只含着笑,缓缓的说着。
“安安有时候认命……反而是一件好事。”
苏极夜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拂下她发间的花瓣,与轩辕司九的挚热霸道不同,他的手指温暖而柔情。
“真奇怪,今天所有人都叫我认命……我已经认了啊,还要叫我怎么样?”她转过头笑道,呼吸间淡淡的药草味道,似乎留在了发丝上,而愁绪也和这气味在心头萦绕。
“你的身认了命,可你的心没有,心和身的背离才会让你这样痛苦……”
他微笑如阳光和煦,他的声音也像这光一般轻飘,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她仿佛做了一个梦,迷迷蒙蒙的。
那年冬天特别寒冷,妈妈已然逼着她去应酬,五光十色交际场,一双双肉欲横流的眼……她常常焦虑不安,感觉到心里有个又大又空的坑,似乎整个世界只是一个黑沉沉的厅,厅里面空无一人。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也不知道父亲怎么样了。她常常想起自己家乡的小院子,母亲背着自己……思念一蓬一蓬浮上来,直熏到她再也无法忍受,终于有一天,她偷偷的想要跑,然而失败了……
她被关了几天之后,就被带到了妈妈的房里。
原本以为会是一顿打骂,然而妈妈只坐在那里仔细地端详她,保养良好的纤细手指在红木的案几上,一敲一敲,仿佛直击到她的心里。
“你知道我为你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心血吗?”
“不知道。”
她这么说话在往常是一定要挨耳光的,不过她也不管不顾了。
“……是吗?”妈妈却只是不急不慢的拿起了茶盏,抿了一口,一双镶嵌在扑满了白粉的容颜上的眼睛平和的看着她,但那脸色已是白的不能再白了,仿佛是刚刚粉刷好的墙壁,一路白下去,白到了颈子里。
她第一次那么倔强的站着,不说话,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她见过的,逃跑的女孩子,被打的血肉模糊,躺在床上呻吟。白色的床单染上了大片大片的红,仿佛像傍晚天边的火烧云,阴阴的红,然后便没了声息。
大不了就是死,反正她这一生已经是完了。
妈妈轻轻地把茶盏往桌上一放,温柔地笑着:
“拿给她看看。”
老妈子上前递给她了一个很破烂的长方形盒子,她一愣,才缓缓的打开了粗糙的盒盖。
心立即沉了下去了。盒里,用白布包着三块灵牌,上面写着她不熟悉的却日夜思念的名字。
她站在那里,拿着盒子的手不住的哆嗦着。呼吸声像是刀子划过了空气,阳光透过镂花的窗帘,在灵牌上留下毫无温度的痕迹。
然后,时间仿佛在那一刹那停止了前进,脑子里无法去想任何事情。
她抬眼看着妈妈,妈妈同样也看着她。妈妈的眼漆黑到了阴冷的地步,是一种死的颜色。她的脸,映在里面,同样的失去了生气。
最后,妈妈叹出一口气,有人牵着她的胳膊,把她带了出去。
再次有感觉的时候,是极夜站在面前,双手紧紧的抓住她的肩,手指几乎抠到她的肉里,而她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
“安安,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原来她没有哭,一直都没有哭,嘴唇还在哆嗦,却使劲的咧着。
慢慢的感觉到肩上很热,却原来极夜已经俯到了她的肩上,泪水一点一点带着他的温度,渗透到了她寒冷的肌肤上,然后,才有了心痛的感觉,却原来心已经裂成了千百碎片。
“你哭什么?”
他抬起头看着她,眼角有泪,没有滴下。
那时的阳光是淡淡的苍白色,照在他的面上,那轮廓,眉与眼,清晰的不可思议。
“安安,你哭不出来,我替你哭……我来替你哭……”
微弱的话语,每一个字节都象刀子锐利地割过她的心,把肌肉撕成一片一片。疼,疼得手指尖都痉挛,她觉得像一只花瓶被打碎了,再也站立不住,倒在他的怀里。
他抱住了她,紧紧的。
她想,他在为自己哭,在为自己无法宣泄的伤心哭泣……这个男人在为自己哭泣……
那一天,生命中的至亲的三个人走了,走进来的是一个肯为她哭泣的男人……少年是的朦胧情感,在那一刻,变成了火焰,清晰的在心底燃起。
阳光从遥远的天方洒下,透过梨树叶子的间隙,徘徊着懒洋洋的暖意。重重叠叠的树影缠绵地拥抱着他们,偶尔风过,在轻风中呢喃絮语,沙沙地响。
“你总是很了解我,其实我应该沉醉于这些纸醉金迷,美酒盛宴的。可是,我能守住的,只有这一颗心而已,而最可悲的练这一颗心都已经不再是我的……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把它给了别人了。”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安安觉得有个虫子在慢慢地啃食着身体内部某种东西,一点一点地咬掉、吃光。胸口下面仿佛被掏空了,轻飘飘地找不到心的位置。定定的看着苏极夜,眼眸仿佛如岩石刻成的,凝固不动。等待着,等待着他的回望,一直一直的等着。
而苏极夜只是低下头,似乎笑了一笑,轻轻地道:“安安,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我想要的时候,所有人都告诉我要认命……”安安**了一下嘴角,仿佛浮现出一种笑容,声音如沙一般的涩:“我问你二姐她认命吗?”
“她……你知道我们自幼相识,我们身上都留着前皇朝的血统,我们小时候,两家父母曾经指腹为婚。如果皇朝没有覆灭,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你最大的痛苦就在于不认命,而她却太过于认命……有着高贵的出身却毫不迟疑的选择自己的路,即使那条路充满了泥泞。不后悔不迟疑,坚定不移的走下去……她的眼中从来没有迷茫,她从来都不掩饰自己想要什么。仿佛是一只遇火涅磐的彩凤,火势愈大她就愈是美丽得耀眼……而她眼中的爱恋忧伤只为一个人呈现……那个人不是我。”
低低倾诉中,阳光把苏极夜的脸染上了一层薄金,唇角弯成温柔的角度,眉眼间有着浓浓深情。那树上的花,还是有一片没一片的落下来,飘飘荡荡,只在空中打了个翻身,落到了地下。在这小小得空间,时光仿佛静止,只有他和他的回忆在呼吸、思考,而安安永远无法融入其中。
他恍惚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有些模糊了,像是蒙上了一层纱。
他随父亲到王府去拜年。她被红色锦衣包裹着,粉嫩粉嫩的面颊圆得鼓鼓,一双眼清澈的没有一丝杂质。
她的奶娘抱着她,对她说:
“这可是你未来的相公啊。”
她张口便脆生生的问道:“什么是相公?”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而他却面红耳赤。
那是他对她的最初记忆,带着一点点尴尬一点点羞涩的记忆。
然后战乱便来了,他们失散多年。再见时,他被安排在济安堂栖身,而她跟随在浓妆艳抹的女人身后,明丽的像是一团火焰。
“极夜,这条路虽然不甚光彩,但是能让我活下去,这就够了。”
她深深地凝视着他,仿佛要从那平静无波的眼瞳一直看到他内心深处。
他突然惊骇地认识到,他仿佛第一次看清她。
往后的日子,他便时常的往南山跑。她看见他总是极冷淡的,偶尔对他一笑已是难得,心渐渐冷了下来。
直到有一日,他清楚的记得她拿着一本《周濂溪全集》,道:
“‘出淤泥而不染。’真是好笑,极夜,其实所有美丽的花都是开在泥里,沾了泥又哪里有不染的。”
她的后面是一幅工笔牡丹的画卷,被细细描绘出的花瓣幽艳绽放,阳光撒进来,空气中浮荡着细微的灰尘,而她的眼睛里像是遮了一层雾,一层透明的雾。
不知为何,眼前模糊晃动的,都是她小时在园子里奔跑的身影,她**的足下满是细小的青草,她的笑容天真灿漫……
落入风尘的牡丹,身不由己的悲哀。
他不是不明白,也不是没也想过放弃,但是无论走多久,无论走多远,他始终无法从她的身边走出。有一条无形的绳索,一头拴在他的心上,另一头拴在她的手中,每走远一步,就扯一下,扯得他心在绞痛。
猛地,回过神来,苏极夜方看到一双泓幽幽的秋水,看不出是愁,是怨,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只是迷离如雾,深邃如夜。
呆了一下,他才带着浓浓的倦怠之意勉力笑道:“唉呀,瞧我说这些做什么。”
安安慢慢闭上眼睛,起了身。不敢再看,也不能再看了。
“打扰你这么长时间了,我得走了。”
说完,向外缓缓走去。
她累了,也怕了。她已经没有勇气再一次承受失去的痛苦了,所以,她从未向他倾诉过自己的心意。
不曾拥有,也就不会失去,更不会痛苦了……
刚走出济安堂,他的声音便追了上来。
“安安!”
“啊?”
木然的转头,看到的是苏极夜那张挂着平和笑容的脸。
“你的糖。”
“谢谢。”接过了他手中的糖,安安看着他,他也用一双清澈的眼睛凝视她,她却不愿意苏极夜看到自己的悲惨,勉强挂出一个笑容。
猛地,安安看到一朵梨花不协调的沾在他的发上,伸出手想要帮他摘下,而苏极夜却往后下意识的一躲,已经放松的眼底出现紧绷的神情。
她的手僵在空中,几乎是苦涩的笑道:
“你的头发上有朵花。”
他的眼眸惊讶地睁大,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然后有些面红耳赤的主动把头凑到了她的近前。
她的指拂过他的发间,隐约的香,是从那白皙指尖流泄出来的。
“极夜,我很高兴见到你,真的。”
“我也是。”
他们站在街上,相互笑着,却没主意远处,有什么闪烁了一下,带着阴谋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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