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禟番外(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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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我独自在书房,打算胡乱熬一夜,福晋董鄂氏不放心,偏要在外头守着。八哥说的不错,董鄂氏是我额娘千挑万选了一两年才相中的,家世容貌都没话说,最让我满意的是性情和顺,样样事都肯依着我。或许那个丫头果然如八哥所说,看看清楚了,转眼就会觉得无趣呢?我嗤笑着自己,干脆去董鄂氏房里睡了。
第二天又是日上三竿,十弟的大嗓门嚷嚷得屋里都能听见,董鄂氏笑道:“爷,下次可再不许这样荒唐了,大白天的还赖在屋里,叫人看了笑话……”
正房压水花厅里,十弟不耐烦的冲我屋里喊:“九哥,我刚刚去八哥府里,看见那个丫头啦!正在沁芳阁呢,再说,午膳都上桌了,再不起,你就只赶得上吃夜宵啦!”
正在为我整理衣裳的董鄂氏听了,微微含酸,娇嗔道:“爷又看上哪家姑娘了?也罢,咱们府上的屋子,还有一半儿没填满呢……”
我捏捏她的腻滑的脸颊,用最玩世不恭的语气告诉她:“不过是个四哥府里从南边儿人市上买回来的丫头罢了,谁说爷看上了?你这么贤惠,倒说说看,如今府里这几个,哪个是我看上的?倒有一大半儿是你和宜妃娘娘撮弄着收的。”
“这些姐妹们,不是朝中大臣家的千金,就是蒙藏王公家的格格,都是宜妃娘娘亲自拣着好的才肯联姻,莫非还委屈了爷?你们男人都是这样,吃了碗里的,还瞧着锅里的,多少也不够……”
我仿佛得到了某种意义的鼓励,几乎已经相信,那个凌儿不过又是我的一时兴起,于是在十弟怂恿下,果然兴致勃勃的找到沁芳阁去。
暮春午后,隔着一带碧水,绿柳环绕的水榭中绣帘高卷,洞箫声呜呜咽咽,压着水面直荡漾进人心底,女孩子们浅吟低唱,一时美如仙境,太监小厮们都看得伸直了脖子。
她们在唱那首“蒹葭苍苍”。十几位女孩子,差不多的身量打扮,远远看去,我却在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倚栏凝神听了一阵曲子,另一个女孩子向她起问什么,她轻轻拍手,笑意盈腮……
“……南方九省头牌果然名不虚传,那个锦书姑娘谁看了都说稀罕,只是性子淡淡的不太理睬我,咳……她还和那凌儿家乡相近,九哥你瞧,两个女孩子站在一起,啧啧……跟一对双生花儿似的,越看越爱人,嘿嘿……”
我想我并没有流露出心中的吃惊,但在那群女孩子里,我的的确确,丝毫没有看出,还有哪一个能与她并立。从一开始,我看到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这不对,这一切都太不对了……我已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竟转身就走。
十弟过了好一阵子才发现我不见了,被他赶回八哥书房后大着嗓门一嚷嚷,这便成了兄弟几个间的笑谈。我懒得分辩,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不敢再靠近她。这完全有悖于我过去二十余年里熟知的任何道理,我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
“列祖列宗显显灵吧!九哥竟是从哪里着了魔来的!”
十四弟拿扇子敲了一下自己的头。
“我刚才跟着九哥去了沁芳阁对边,亲眼见了,真和你们说的一模一样,叫我不信都不行。九哥一个人转来转去的,一忽儿笑,一忽儿阴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那边水榭,可是那个凌儿一走,九哥观望了一阵,见她大约休息去了,就立刻转身走了。八哥!这还是我那九哥吗?”
八哥丝毫没有感染十弟和十四弟的好奇和好笑,相反,他有些担忧的看着我,缓缓说道:“我也想不到,我这个九弟,竟会有这样一天,偏偏还是为这样一个丫头,动了情,唉……”
“可是……我还以为,九哥为哪个丫头动了情,不必等上这么久呢,好不容易弄来了,连人都不敢近。”
“十四弟,我也是这么想的,嘿嘿……换了往日,有这半年,小世子都装进肚子了……”十弟挤眉弄眼的说。
“十弟,休得再说那些粗话!”八哥皱眉指了指十弟,用少有的严肃的语气说:“情非‘淫’,你就算不爱读书,难道还忘了皇阿玛有一次说过的吗?你以为夫差不是攻城略地的霸主之才?唐玄宗不是识穷天下的开创盛世之君?且不管那些远的,咱们大清开国,吴三桂好好的为何一怒之下竟肯引我八旗子弟入关,将大明天下送了人?”
“……八哥,您是真的担心九哥?但也不至于……”
“十四弟,我也指望是瞎担心了……可是‘情’这个东西,往往能左右人心,移人性情,一如魔障。刚才你不是也说,九弟活像哪里着了魔来的?若是能顺顺当当要来了那个丫头,九弟回府对着美人儿发痴去就是,我眼不见为净,可是那天看来,四哥竟也不愿意放了这个丫头,你想想四哥那个人……”
八哥摇摇头,发愁的看看我:“要是咱们要不来人,依九弟的脾气,这个饥荒才难打呢……”
“那!不如我们现在就想法子,趁四哥还没打算收这个丫头,先替九哥要了来?”十弟问到。

八哥面有难色,拿扇子轻拍手心,只是沉吟。
“你们几个,当我是死人哪?”我终于被他们烦得受不了了,收回看着檐下燕子衔泥的目光,丢给他们一句:“什么情不情的?爷爱干什么干什么,上沁芳阁转转碍着谁了?不就是一个丫头吗?什么时候想要了,去叫她过来问一声儿,难道她还会不愿意跟了爷?”
“若这丫头自己有这个心思,倒也好说……”十四弟点点头:“可是,依我那天晚上在热河短短一面的印象看,她是一个极有见地的女孩子,不像几位哥哥之前见的,受了委屈躲在后院里偷偷哭的那种……所以,还真说不准……”
“对了!”十四弟兴奋的一敲桌子:“咱们不如像上次瞧那个王大人那样,布个阵,也瞧瞧这位凌儿?”
“胡闹,王大人当时是太子近臣,如今只是一个丫头而已,还要布个什么阵?十四弟,你也太小孩子脾气了。”八哥笑。
“哎,一个丫头能弄得九哥这副模样,害我们兄弟都替九哥操心,难道不值得一瞧?”十四弟兴致大发,已经想好了主意:“也不用特意布置了,八哥那间书房,就是寻常大臣来了,也够瞧的,既然她还识字,不拘什么文书放上几样就是了。”
不用说十弟连赞好主意,连八哥都来了兴趣。八哥顺手扔下了几份与外省大臣间来往的书信,十弟却从靴页子里抽出几张银票,也要放到那小几上,十四弟不由得赏了他老大一个白眼。
八哥的那间书房,设在一座压水而建的小楼里,陈设时十分用心,一整面临湖窗户都嵌的玻璃,四季赏景极妙。更妙的是,从对面另一栋压水小楼的二楼上,可以清清楚楚瞧见这里面的人物动静,置身其中的人却浑然不觉。她独自一人时,会有些什么举动?我已经等不及想看。
从高处望过去,一颦一笑都尽入眼底。当她发现自己被一个人留下时,瞪大了一双小鹿般的眼睛,转头四顾,那目光,精灵无比。
我刚忍不住一笑,十四弟已经在评论了:“瞧瞧,这眼神儿!”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整面玻璃墙上。按理,不要说这样的丫头,就是寻常地方官员,也不可能见过玻璃,何况,还是嵌成整面墙的,她好奇玻璃墙,也是常理,但她的目光……怎么看,都像只是在远远近近的观看湖景……
我和八哥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看下去。
她似乎把视线所及的湖景都观望了一遍,渐渐面现疑惑,轻俏的歪歪头,打量起眼前的房间来。放眼扫过满室陈设,她显然对看到的每一件东西都没什么兴趣,最后还是走到玻璃墙前,坐到专为赏湖景而设的一个座椅上,顺手拿起八哥扔的书信拨弄两下,又拈起十弟放的银票在手里胡乱翻了两下,目光却始终游离在远处,而且,不但噘起花瓣似的嘴唇,还微拢蛾眉,像是些微紧张了,又像是不耐烦。
越来越有意思了,而且,她这副模样,越来越叫人看不厌……
这时,她突然一抬头,看见了对面墙上挂的什么,神情立刻专注起来,先是不敢置信,然后是惊喜,干脆走到它面前,细细观看……
“是那副油画。”八哥的语气高深起来:“英吉利使臣贡的。”
“西洋人的古怪画儿,远看还不错,近看疙疙瘩瘩的,有什么看头?”十弟终于忍不住了:“这丫头古怪!”
可她不但没有奇怪的神色,反而解颐微笑,自然伸手去抚那画,好像她就知道该是那样似的,而且,口中还念念有词。
看过油画,她似乎心情重新变好,于是走到书架旁,用一只手指划过整齐排列的书脊,并顺手从中抽出一本来看……
“你们瞧见没有?她顺手选书的那个手势?”十四弟干脆站起来,扶着栏杆细看。
“呵呵,可惜我的藏书,她一本也看不上眼……”八哥笑道。
的确,她随手翻了几本书,却都只翻了一两页,或看了首页末页就放回去了,这正是会看书的、且看熟了书的样子。有意思的是她的神情:或者冷笑、或者无聊,甚至有些不屑,总之,没有哪一册书能让她有兴趣看下去。
“呵呵,好了,再看下去,要让这个四哥府上的小丫头笑我府上浅薄无物了,去叫她上来吧。”
管家太监应声而去之后,八哥自言自语似的,淡淡说了一句:“这位姑娘,只怕有些来历。”
“四哥不会留一个连他也拿不定来历的人在书房。”八哥的话是对我说的,我点头道:“但连你我兄弟都查不出什么来,不能不说有些意思……这大约正是因为这样,四哥才极不情愿放她。”
“这么说来她背后还有什么四哥的秘密?呵呵,那,九哥还不出马降伏了她?真是一箭双雕啊。”
降伏?
十四弟喜欢兵法武事,这个词用得如此……我心中仿佛早已潜伏了一头欲念之兽,至此再也不肯安宁……
没错,我想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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