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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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水烟的一声凄婉痛呼,惊动了整座明园。
随着明清寒将妻子送回清寒居,老管家领着大夫到了,两位孙小姐来了,不多时,明老太君在桂兰嬷嬷及一干丫头的搀扶下也匆匆而至。
大夫应了诊,言曰因为药汤事先已有冷却,孙少夫人身上所烫之伤并不算严重,只是惊吓过度,加上体质先天偏弱,上过药后,需要好生休养一阵子方可。
诸人悬喉的心稍稍放下,偏偏,有人开始不肯罢休了。
“老太君,姑爷,都是她,是她,是她不安好心,绊了我一脚,那药才洒上小姐的身,请老太君和姑爷作主啊。”清寒轩的花厅内,喜娟两手揪住忘忘,涕泪交流。
明清寒沉声道:“的确需要说清楚,在雅筑小轩究竟发了了何事?少夫人的伤到底如何来的?”
“姑爷,这小蹄子……”
明清寒俊脸冷寒,道:“在我明园,没有这等粗欲不堪的言辞,就算你身为丫头,也不可丢了我明园的体面!”
“……是,姑爷。”喜娟怎敢不从?呐呐道,“姑爷,我家小姐人好心善,一心和这君忘忘做朋友,这个,两位小姐也可以作证。”
此话倒是不假。明家姐妹微微颔首。
“可是,谁知这君忘忘竟存着祸心,一心要加害我们家小姐。今个奴婢给小姐端药才进门,她就走出来,伸出脚给奴婢使绊,奴婢手里的药碗脱出,我家小姐就遭了殃。姑爷,小姐一个人嫁到这里,除了奴婢,只有您能疼她了,请您一定要为小姐作主啊。”
“你怎么说?”明清寒问得是被告。
忘忘皱着眉,欲脱开被人揪住的手腕,无奈对方力气用得太足,几次未能如意。闻言道:“教她放开我,才好说话。”
“分明是你做贼心虚,想溜掉是不是?有我喜娟在,你想都别想……”
“放开她。”明清寒道。
“姑爷?”到此般时候,姑爷还要偏袒这个小蹄子么?
“放开!”明清寒已有几分不耐。
“……”喜娟松了手,眼睛却仍怨毒地紧盯“凶犯”,好似生怕一个眨眼,人就会不见。
“我出门时,喜娟正好进门,许是地上石阶不平,忘忘只觉得脚底一踬,那药碗就奔过来了,我急着闪开,不料少夫人即在忘忘身后,所以,忘忘就算有错,也只是不该让少夫人代忘忘受过。但是,忘忘没有害人之心。”君家姑娘一席话说得前后有序,条理分明,诸人不觉点头。
喜娟看得出情形不于利己,明显人家根基老,支持者众,隧尖声哭叫道:“姑爷,她胡说!她扯谎!奴婢记得分明,是她故意出脚阻绊奴婢的,奴婢可对老天爷发誓,如果奴婢有半点虚言,敢……”
“我劝你还是不要随便发誓,我们这里的老天爷很灵的。”忘忘好言规劝。
“你……君忘忘,你敢欺负我们小姐人单势孤,我和你拼了!”言罢就要抓上前撕打。
忘忘这回加了提防,怎肯再受她纠缠,旁边一闪,那喜娟就抓个空俯跌在地。
“你这个小蹄子,小贱妇,我和你拼了!”
——————————————————————“够了!”明清寒拍案而起,脸色阴沉,“有话说就是了,在我明园,这等泼妇行径更是令人不齿!”
喜娟一栗,不敢再撒泼放肆,垂首安生下来。
老管家出面相诘:“忘忘,我问你,当时除了少夫人和你们两个,可有第四人在场?”
“没有。”
明清寒看这张睽违多日的小脸,心下有百般况味:几个月来,除了为祖母请安时和她寥寥可数的几回遭逢,他已不曾和她如此接近过。白日,在祖母刻意的安排下,他再也无法见到单独的她;晚间探望,却惊知她搬离明园,他为她辟出的无忧小院人去屋空。想要查悉她的落脚处并不难,但她躲他避他,令他挫伤,亦气亦恼。亦曾想过就此疏远,让她尝尝无人再宠的滋味,但尚未惩到她,自己已先让这疏远的距离煎熬得心焦神悴。
多讽刺,若非今日的这场乱,他怕是还不能如此接近地看到她罢?
老管家皱眉道:“喜娟,忘忘,你们如何证明你们所说之言不虚?”
“忘忘相信少夫人会有公道的评断。”
“我家小姐现在昏迷不醒,你竟还想打扰她为你说情,君忘忘,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你是存心不想让我家小姐养好身体!”喜娟洒泪道,“我家小姐好心,肯屈尊交你这个朋友,你不感激也就算了,还想着谋害我家小姐……
“忘忘,你和这喜娟素来不和,是么?”明清寒忽问道。
忘忘不明所以,只得道:“我和她,的确不曾互相喜欢。”
“我听说,你们曾发生几次言语龃龉,可有此事?”
“有。”那又如何?
“这杨柳城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你有仇必报的性子。喜娟招惹过你,你不会忘了回赠她。所以,你出足绊她,当时,也只是想让她吃些苦头,却不意连累了少夫人。对也不对?”
少爷的想象力未免提高得太快。“不对。”
明清寒面色一沉,“不对?”在场无第三人证,误伤尚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难不成她以为恶意中伤少夫人的罪名是可以轻易脱身的么?纵算这明园的主人都宠她,也需要杜几百号下人的攸攸之口,她到底明不明白?
“忘忘虽不喜欢这喜娟,却也不以为她能惹得了忘忘,所以,从不曾想过报复,也就无从谈起对她出足使绊。忘忘再说一次,我只是觉得脚下不平,那药碗就来了,对于没有看到的事,忘忘不会胡说。但是,不妨请喜娟好好想想,当时她做了什么。”
“你……”喜娟恨极,“你好歹毒的心肠!”
“忘忘,你误伤少奶奶的过错我可以不予计较,但是,你须懂得,这世上不是任你妄为的,一时的调皮顽劣有可能铸成大错,今日事不就是最好的范例么?犯了错,必须认错,事后方能引以为戒,你去向喜娟认错,这桩事就算过了。”
认错?她有没有听错?忘忘猫眸大睁,“忘忘没有做任何错事,认什么错?”
“忘忘!”明清寒逼近了她,“你做过什么你最是清楚,室内诸人都是极了解你的,你问问大家,可会相信你没有做过什么?”
忘忘偏首最先望向明氏姐妹,后者二人面色微赧,头别向他处。她突觉好笑,“我就是什么也没有做,你们才不相信是不是?早知如此,我是不是该直接拿起那碗药泼在少夫人身上,这罪名也落个……”
“啪!”
好一记清亮的耳光!
花厅人中,除了那暗喜不胜的喜娟外,都呆了:这怎可能?又怎么会?
“清寒!”一直在座旁观未语的明老太君倏然起身,怒道,“你在做什么?”
“忘忘!”桂兰嬷嬷疾上前将小人儿圈进怀里,“让嬷嬷看看,肿了没有?”
忘忘是傻了:半边脸应该是痛的罢?那个当下,却因为身体某一部分较之千万倍的痛,它变得微不足道,以致连以手掩颊的应激动作也忘了做,一双大眼晴茫然无焦,怔愣的模样如同失掉了一魂半魄。

明清寒盯着自己那只手,突然有挥剑砍掉它的冲动:它怎么会碰上忘儿的颊,它怎么敢?纵算怒这小人的避而不见,恨这小人儿的退却疏离,但是,那一巴掌是怎么打出的呢?它怎么敢啊?
“少爷。”忘忘的手后知后觉地捂上了那剧痛烈烈的左颊,道,“你打了忘忘。”
“忘儿,我……”他向前一步,想捉住这苍白的小人儿。她疾速退后三步,似乎再怕挨上一掌,他心下一痛,“忘儿,你听我说……”
忘忘猫眸内泪儿敛敛,却倔强地不使其流下。“忘忘从此再不欠少爷什么了,从此以后,不管忘忘做什么,都和少爷没有关系了。”
“忘儿,你说得是什么话?你……”
“兰嬷嬷,你带着忘儿下去罢,取我那瓶上好的白玉玫瑰膏给这丫头涂涂脸。”明老太君吩咐道。
桂兰嬷嬷俯首称是,圈扶着受伤人儿离开伤心地。
“忘儿!”明清寒眼望那道娇小的背影行之将远,忽然有即将永远失去她的莫名惧意,踏步欲追。
祖母的横出的一只手臂阻住了去路。“清寒你留下。”
——————————————————明老太君正襟危坐,面目威严。“喜娟丫头,老身有几句话要对你讲。”
老天爷呀……喜娟险险就软了腿:难怪小姐总说着怕老太君,在她近前,委实是令人不敢大声喘气的呀。
“你方才说你家小姐嫁我明家,人单势孤,除了你家姑爷,也就是我的孙儿,没人疼她,是么?”
“老太君,奴婢……奴婢……”
“你家小姐嫁入明家,即为明家人,老身是她的奶奶,我这两个孙丫头是她的小姑,整个明园的老少下人也尊她一声‘少夫人’,或者,从你的眼看出去,这明家上下有哪一个曾敢错待了她?”
“不,不是,奴婢……”
“主子没让你说话,不得随意插嘴!”明清月板颜娇叱,心里早已对这泼辣奴才已厌烦透顶,“要是搁在门风严苛的人家,你怕是早该掌嘴了!”
“喜娟丫头,如果你们主仆不在心里把这明园当成你们的家,那么你们永远便是明园的外人。明白么?”老太君精眸灼灼,“今日之事,不管你和忘丫头之间谁迈出的那只脚,老身不想再作计较。可是你要记住,在这明园,老身绝不容许歹毒和陷害,所以此类事件,绝不允许出现第二次。”
“是,是,奴婢知道了……”
“知道就好,下去罢,好生侍候你们家小姐。”
待喜娟戒慎戒惧退下,明老太君扫向了一旁的孙儿。“清寒。”
明清寒胸臆内早如沸水鼎腾,恨不能分身有术,越过祖母去看被自己伤了的小人儿。他盯着那只手,仍然怀疑,它怎么敢甩出那一掌?
“清寒!”
“是。”他吸一口气,“孙儿做错了,奶奶重罚罢。”
明老太君摇头,叹息道:“清寒,你已经娶妻**,奶奶不再罚你。而且,奶奶知道,你打了忘忘,此刻你心中是极为难过的。”
明清寒抿唇,“奶奶,我去看看她……”
“不行。”
“奶奶!”
“不要忘了,你的妻子尚昏迷在床,你既然已为人夫,就要知道什么才是你眼下最应该关心的。忘忘那边,我自会照顾好她。”
“奶奶,忘儿她此刻一定躲在哪里哭,孙儿……”
“你那个耳光,为的是你的妻子,还是你自己这些日来的怨气?”
“奶奶?”
“你很气忘儿的不肯屈就,很恼她的避而远之,是罢?”
“……”所以他藉机怒火难按,就打了忘儿,对么?
“清寒,将一捧沙攥得愈紧,失去得反愈多。如果你想忘儿对你不至于绝望,就给她空间。”明太君言罢站起身来走到孙儿近前,语重心长,“别逼忘儿太紧,明白么?”
——————————————慈安苑,明老太君寝居。
下人房内,忘忘抿唇忍痛,密长的睫毛在下睑排出两道弧影,样子难得地安静。
唉~~桂兰嬷嬷心内叹息未应闲,手底尽可能地轻浅,凉凉的软膏涂抹在忘忘已经红肿出指印的左颊,既是心疼又有担忧:少爷和忘儿,还有路走么?
“老太君这白玉玫瑰膏啊,取得都是最上乘的药材,不仅能化瘀消肿,还能养颜哦。抹上你这小脸啊,不但能保准你这丫头明早不用顶着一张小馒头脸出门,而且能变得更漂亮呢。”桂兰嬷嬷有心逗趣。
“谢兰嬷嬷。”
“谢我做什么?你该谢的,是老太君。”
“谢老太君。”
“你这丫头……唉!”桂兰嬷嬷摇头:忘丫头平日怎样的精灵古怪都没事,唯独她这个模样时,不是真正的生气,就是真正地伤心了。少爷那一掌,不仅是打在了她的颊上,还有她的心上罢?
门扃轻响,人到声到:“忘丫头,在里面么?”
桂兰嬷嬷应声,帘栊挑起,明老太君进了来。“药上完了么?”
“已经完了。”桂兰嬷嬷扶着主子安坐,“老奴给您端杯茶来?”
老太君摆手:“我有话要对忘丫头讲,你也在旁边听着。”
忘忘眨着黑亮的眸,静声相待。
明老太君宽颜一笑,问:“忘丫头,还好吗?”
“不好。”忘忘轻翕红唇道,不敢动作太大扯痛了腮上的掌掴之痛。
这小妮子。“老太君相信我的忘丫头什么都没做。”
唔?猫眸骤地一亮。
“所以,老太君此来不是为了再纠缠那桩乱子,是有别的话要对你讲。”明老太君面容整肃,“忘丫头,我送你离开一段日子,好么?”
唔。猫眸全然信赖。
“记得在清寒拜堂时,忘丫头你说过你要面对,其实,为什么要急于面对呢?躲,也不是一味代表懦弱。时间和空间是产生隔阂最好的器具,一旦被它们隔得久了,再来面对时,你只会有人事全非的感叹,那份伤到心尖的痛苦却淡得像是隔夜的茶了。忘丫头,强逼自己做不愿不肯之事,太过残忍,我们不需对自己如此无情,明白么?”
“老太君……”
“忘忘到外地生活一段时日,游山玩水,散心怡性,说不定等你回来时,老太君我已经为忘忘安排好了一桩美满姻缘。”
忘忘眸瞳转转,说:“忘忘要去北方找爹和娘。”
“这样么?”老太君稍作忖思,隧道,“让老太君再想想,如何为你安排更妥当。不过……”她执起忘忘小手,“我们今日的打算合计,必须要瞒着清寒,他若是知道了,你定是走不成的。”一旦走不成,便再也走不掉。清寒对她孝悌不假,但事关忘忘,断不会恭顺到底。
听到那个名字,忘忘眸儿转为幽暗,不语了。
明老太君怜惜抚抚她的发髻,心里的打算更形坚定:清寒,别怪奶奶心恨,实在是你今日所为,已逼得奶奶不得不如此行事。再不送走忘儿,你怕是要同那个男人一样,开始强取豪夺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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