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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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影回处。
阎堡委实过于大了,在此三年,竟还有她乍见的去处。迥异于其它园林的高阔浑旷,这座小楼,竟雅致得令她险以为梦回江南。
三开格局,环廊抄折,绿墙碧瓦,花木扶疏。这样的一处,并不令她新奇,但出现在这里,却令她好奇。所以,她推开了那道青叶竹门。
瑶琴茜纱窗,珠帘琉璃灯,窗底芭蕉叶,案头干枝梅,在在江南风情。明明是窗明几净的雅室,却见不得半点人迹,如果没有外面日头当空,她怕是要跳着脚出去躲鬼了。
风过绮户,轻幔扬起,她忽地窥到那以幔纱隔着的内室,竟似有人影伫立。忘忘再望一眼外面的大好阳光,移足迈了进去。
原来是一幅挂在壁上的约有人高的美人图。
要说美,也未必见得,至少,忘忘见过比她更美的人。但是,那聪灵的眉目,飞扬的神韵,自信的光华,足以使她艳冠群芳。能将一个人勾勒得如此栩栩如生,运笔的人想必是有情在画中人身上的罢?
她细细端详那画,绿褙白裙,见之忘俗,不知怎地,竟瞧出几分面善来,仿佛,她和这画中女子,曾谋面过的。“吾妻梦影?”画左上方,四个正楷小字赫然入目。是了,这便是此地取名“梦影回处”的因由。再看落款,“阎观弼作于辛丑年六月初三亥时”。
阎观弼,阎觐的祖父,阎氏北方商业霸主地位的开创者?风闻中,霸气强悍的神样人物,竟也有儿女情长的凡人心怀么?
忘忘想得有趣,再往向走。画下的长案上,斗大的花囊内,两三枝新鲜菊花淡淡吐芬。旁下,厚厚一沓纸笺。她信手拿起最上一笺,几迹狂草洒洒而来:“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是……?
再下一笺,“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尝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这到底是……?
她应该知道,这是两阙《钗头凤》,也晓得它们的由来出处,只是,不解啊,恁样柔软凄婉的诗词出现在这冷硬的阎堡,未免过于不协调了些。
又一笺:“吾妻梦影,今日梦回时,又忆与汝同游颍水河畔。花开如锦,吾却只贪看你赛花娇颜。醒来枕畔硬冷,香肌遁杳。挑帘望无月浩宇,汝此际,必为人承欢恣怜,遂妒意噬腑,痛彻心骨。梦影吾爱,吾与汝,何以至斯?汝为吾平生至爱,吾愿将世间至贵至宝奉于汝前,汝何以拒吾千里,叛情别嫁?吾于汝之深情厚爱何堪?……”
天啊,不能看了!忘忘失手将素笺放归原处,由不得心弦怦怦,惊意满怀。无意间,她竟窥了阎家祖辈的尘昔往事。她记起来了,丫环仆妇们的谈论中,阎家祖母的闺名,绝非“梦影”,意即并非画中人。所以,有这阙《钗头凤》,有这满纸的无奈与绝望?
“何人?”身后,传来叱问。
她回身,是位朴素洁净的四旬仆妇。
“您是……忘忘姑娘?”来者眨眸,冷板的脸换为惊喜。
“您是……?”忘忘不识得。
“唉,我是高嫂。两年前要不是您诊得及时,我这条小命就给阎王爷带走了。”
是罢。忘忘并不记得了,仍巧笑道:“对不住,我走迷了路,误闯到这边来了。”
“无妨,无妨的。”高嫂挥手,“这里也只有我每日进来洒扫擦抹,忘忘姑娘能来,我是烧了高香。”
“您……住这里?”
“唉呀,咱这把下贱骨头哪配得这样高贵斯文的来处?不过也不远,走个几步路就到了。”
“那么,谁住呢?”
“您说这里啊?没人住,虽介说放着可惜,可在这大富人家想必是不在乎的。咱也只听王管事的,每日介将这边规置三回。这里面的器物可是一概不能动的,听说是阎爷老太爷临终前的遗命呢。”高嫂看着这个赏心悦目的人儿,“忘忘姑娘,您今年也有十八了罢?这十八的女儿一朵花,是再真不过了。我娘家有个侄儿,今年有二十了,是个壮壮实实的好后生,人老实可靠……”
忘忘啼笑皆非。这高嫂想必是久在这僻静之所,消息闭塞。为入了主子房里的女子说谋拉纤,她是阎堡第一个罢?
“高嫂,我想到我还有事,不打扰了。”言间移步出了梦影回处。
“啊呀,哪里话来,忘忘你是咱的大恩人,说什么打扰……”

一路上,有高嫂的大嗓相陪,倒不寂寞。归向来时路时,蓦然回首,那栋矗在北国豪阔天地的江南建筑更显突兀。建立它的人已经不在,它等的人也永不可能到来,它,可会寂寞?
——————————————————“忘忘!”春双欢叫着扑上来,抱住了她。
忘忘嘻笑回抱:“很想忘忘罢?知道忘忘的重要了罢?今后对忘忘要更好一些喔。”
春双噘嘴,扫扫周围,压声道:“都怪那个恶劣堡主,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你呢?”
“反正早晚是要出来的嘛,春双姐姐跟去反而麻烦。”忘忘挽她坐到落英轩玉兰树下的石凳上。
春双不解眨眸,“忘忘在说什么?”
忘忘双手抻抻她的颊,又亲密地揽住她的肩,“春双姐姐可从王婶那里拗了什么好吃的过来?”
“忘忘,你就是死性不改。不过,还真有一盘雪菜焖鱼。你等着,我拿了给你。”
春双喜孜孜献宝,玉兰树下石案上,忘忘大快朵颐。
“忘忘……”欲言又止。
“哦?”
“忘忘……”好害羞哦。
“哦。”
“忘忘,你说,喜欢上一个人会是什么滋味?”
忘忘眯眸,坏心地笑。
“忘忘你那是什么表情?”
“春双姐姐很可疑哦。”
“是啦。”春双粉颊飞红,“人家……昨日,王大哥,就是王管事的儿子,他给了人家一盒胭脂水粉,还说三日后的北沿城东郊村里有一堂庙会……”
王管事的儿子?忘忘思忖,想起一个和那位热心高嫂所言极吻合的影象,壮壮实实的憨厚后生。
“忘忘,当年,你是喜欢清寒少爷的对不对?”
忘忘一愣,将未竞的鱼儿推开,嘟着油呼呼的嘴,“春双姐姐想说什么?”
“因为喜欢,所以,你不做少爷的妾,对不对?”这样的道理,于别的女子来说,是极悖论的,但用在忘忘身上,却是最适合不过。“他娶了少奶奶,你是极伤心的罢?所以,你搬出了明园,你想尽法子地躲他,他生了气,然后在那样一个情境下打了你……”
“春双姐姐,这些和你的一盒胭脂有什么关联么?”大眼扑扑。
“王大哥他有一房妻子,他……”
忘忘蹙眉,叱道:“他有一房妻子,还来招惹你做什么?”
春双料得她会气,“他说,他喜欢我,所以……”
“所以,他也要三妻四妾?”
“他说我进了门可以和他的妻子不分大小,而且,他的妻子入门三四年了,不曾生下一男半女,如果我能在他妻子前生下儿子……忘忘,我该怎么办呢?”
怎么近来总有人问她该怎么办呢?“你喜欢王大哥?”
“嗯……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人,所以……”
“那个王大哥家道过得很殷实对不对?”
“……王大哥在北沿城有两家油米店,他还说,我进了门,可以做当家主母,因为他的妻子体弱……”
“嫁他做什么?恃着薄有资产,为了讨个如花似玉的二房,置三四年的结发之情不顾,这样的人,春双姐姐要他做什么?春双姐姐甚至都不喜欢他!”
“……那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呢?你当初喜欢清寒少爷时,是怎样的心情呢?”
“忘忘已经忘了。”忘忘重拾筷箸。
“忘忘。”春双不依,“我这样问你,也不只是为了自己心里的困惑。你心里的有一处很大的伤,当日,你给遮住了,也骗过了我们所有人。若不是那三个月里我曾在你床前侍候,怕我也不会知道,那些日子里,你哭少爷,喊少爷,病好了,伤却没好。那伤一日不好,你就在那里折磨自己一日。你轻易就将自己给了阎堡主,你视女子最珍贵的贞节为无物,以前的你,可曾这样?你甚至都没有给清寒少爷!”
忘忘晓得,眼前的鱼,断吃不下去了。
“你只晓得为我心疼,我何尝不为你心疼?如果你的爹娘知道了你现下的形境,他们又该当如何?少爷勉强你的那一回,你尚且哭成泪人,痛不欲生,可是你……”
“我不轻易给他,是因为,我想他珍重我,我只想他珍重我。”而这些,是她在三个月病榻上明白了的,待明白了,彼时的一切,已湮没在过往。
“忘忘,我不会嫁给王大哥,纵然我这样的人,给人作妾不算是最坏的归宿,但是,我总要知道自己喜不喜欢才可以。那么,忘忘,你呢?”
那么,忘忘,你呢?
是呵,她呢?
人成各,今非昨,又能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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