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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咳咳——
一旁的杜许突然蜷作一团剧烈的咳嗽起来,攸醉赶紧过去俯身查看。
半晌,杜许的咳嗽才慢慢停了下来。他闭着眼睛前胸剧烈地起伏,深吸了几口气,似乎想要摆摆手,但最终只有指尖动了动,“不妨事。”他的嗓子已咳得沙哑,神色有些恍惚,怅然数变,许久,才缓缓地张开眼睛,低声道,“这几年常能听到花家几位少公子拓业行侠,造福一方的事迹,各个都是风姿卓绝的少年翘楚。昔日尚在襁褓的遗孤,如今有此成就青出于蓝,九泉之下的……想来也可安息了。”
攸醉心中已被杜许这一番话点燃了少年人火一般炙烈地向往,声音也在不知不觉中大了了许多,“我听师傅说过,大少爷十六岁开始悬壶济世,仁心仁术,被江湖上的朋友誉为七止庄奏刀先生之后最有成就的医者;二少爷十三岁便金榜题名,是天朝七百年来最年轻的状元;三少爷十二岁起开始一手打理花家的全部产业,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将家业拓展了一倍有余,是个罕见的商业奇才!
杜许道,“若仅仅如此,这些年来花家在武林之中的声望也不会如此之盛。”
“就说前年八月。漯州洪水泛滥,瘟疫横行,不足半月便已十室九空。米林同漯州相隔千余里,花大公子不眠不休一路换马赶了四天四夜,独身闯入被官府封锁隔离的重灾区,一村一市的问诊施药;花二公子则前往京城夜探皇宫,说服了当今天子,一日连搬三道圣旨,缓焚市,派官医,授权花家便宜行事;花三公子更大是手笔,调动各地人手将武林群豪联合起来,短短七天时间便筹集了两千车药材,十万石粮食,又仔细备下了三万桶洁净的清水,日夜兼程送往灾区。”
攸醉自幼在深山习艺,只听师傅简略的提过三位少主各有所长,在武林中颇受尊敬,却不知道还有这么了不起的事迹,一时间竟听得痴了。
攸耳淡淡地听着,不予置评。酒杯在指尖滴溜溜地转了又转,心中忽然觉得奇怪,杜许讲着这样的故事神色却是伤恸莫名,更奇怪的是伤恸中又隐隐透着一丝欣慰,这是为什么?
“不过,”杜许艰难地侧头看向攸醉道,“江湖上传闻,这三位少公子虽然各个才华横溢,但花家年轻一代中最出色的人物却是另有人在。小兄弟,不知是不是真的。”
攸醉扬了扬眉,一脸茫然。
“叶欢然,花晴越女侠和护花卫卫主叶恩先生的独子。听说他才是花家这一代中最杰出的人物,不知,这是不是真的。”杜许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显得更加沙哑了。
攸醉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犹豫之色,他慢慢地摇了摇头道,“我没有见过叶少爷,只知道他身体不大好,向来深居简出。”
杜许看上去失望极了,疲惫地合上眼缓缓道,“这几年来江湖中时有传闻,说是欢然公子天资聪颖,文思斐然,精通音律,医商工农的史法亦无一不晓。”若在平时,攸耳听到这样的话早就笑一笑走开了,只当是不着边际的马屁。可此刻看着杜许苍白惨淡的面容,她自己也不知为何,竟然有些认真地听了下去。
“我曾听天龙寺的大师傅说过一件往事。欢然公子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到寺中小住,同住持从元大师参禅下棋。当今翰林院最年轻的大学士,人称天下第一才子的孟冉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欢然公子的才名,便赶去天龙寺同他比试。”
杜许性子虽然火爆莽撞,但幼承庭训腹中颇有些学问,说起故事来竟生动得很。
“那天,孟学士拿了一副古画“按乐图”请教欢然公子,欢然公子只看了一眼便道,‘这是《雎鸠》第四叠的最初拍。’孟学士不信,欢然公子便着人取来琵琶,亲自弹奏,待乐行至四叠初拍,孟学士对着画一看,果然是这样的姿势。但他还是不服气,当即挥笔做了一首诗,递给叶公子请他和上一首答诗。欢然公子笑了笑,伏在侍从耳边低语了几句,侍从便接过那张纸将其轻轻弹起,孟学士只觉得眼前一阵寒光闪过,那张纸已经被劈成许多小块,整整齐齐的落在地上排作了几行。他俯下身去仔细一看,立即长长地叹了口声,对着欢然公子深深一揖,然后便一言不发的转身下山了。”

“这是为什么?”攸醉忍不住道。
“莫非那首诗被叶公子打乱了,一字不改的拆成了一首新诗?”攸耳这时才真正地有些惊叹了。
“正是,”杜许神色复杂地叹道,“拆诗作诗古来也有,但在短短的时间里,一字不变的拆合成答诗,这样机敏的才智世上几人能有?从元大师曾经说过,‘天妒英才,可惜叶公子身体不太好,否则以他傲世的资质,江湖中定会出一个百年不遇的绝顶高手。”
攸醉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他心中挣扎着迟疑了半刻,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垂下眼低声道,“叶少爷的身体,恐怕,有些糟了……”
“你……说什么?”杜许猛地睁开眼睛,颤抖着一字一句道。
这下子不止攸耳,连攸醉都觉得有些奇怪了。
“不瞒杜大侠,晚辈这次前去拜庄便是奉了几位少主和师傅之命请奏刀先生为叶少爷治病的。”
“花大公子已是世所难求的名医,叶……叶公子究竟是得了什么病,连花大公子都束手无策?”杜许的声音越来越低,说话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到后来几乎是一字一停了。
“二十多天前大少爷飞鸽传书给家师,只说请师傅修书一封赶紧派人前往七止庄,务必要请到奏刀先生出山……师父说如果不是……大少爷也不会……”
攸醉顿了顿又道,“师父还说,二十年前因为一些变故晴小姐意外离世了,叶卫主当时正在关外,得知消息后便带着欢然少爷日夜兼程地往回赶,途中欢然少爷受了很严重的风寒,没能及时医治导致风邪入骨,险些送了命。虽说后来抢回条命,但却从此落下了很严重的病根,身体极度虚弱。”
“叶卫主把欢然少爷送到一位避世的隐者那住了许多年,希望可以调理身体。七年前叶卫主给我师父来信说欢然少爷身体好多了已经回家,但谁知仅仅过了四五年,欢然少爷的病情又突然有了大的反复……听说他的病现在已经十分棘手了,因为身体太弱什么猛药都不敢下不敢补。欢然少爷过去在发病危急的时刻,大少爷曾用许多种毒性非常大的药为他吊命,因此伤了肝和肾,身体里积下了……”攸醉的声音竟也越来越小,渐渐说不下去了。
杜许嘴角的肌肉不住颤抖,深吸了好几次气才开口道,“小兄弟,你放心,我便是拖也要把我师兄拖出山,他医术高明,一定能治好叶公子的。”他咬紧了牙,几乎要把车顶瞪出一个窟窿,“巢霓裳,这新仇旧恨……”
巢霓裳?攸耳望向攸醉,却见他也是一脸不解。
“杜大侠?”攸醉试探地轻声唤道。一直反反复复恨声念着巢霓裳名字的杜许浑身一抖,半晌,才慢慢清醒过来。脸上凄厉之色渐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死灰一般的惨淡。他黯然地看向车箱壁龛中那盏小小的油灯,瞳中火光一颤一颤:“大丈夫在世一生,无力报仇,无处偿恩,同猪狗又有什么分别。”
“大侠同……大侠的恩人在什么地方,为何无处报恩。”攸醉本想问,“大侠您同巢霓裳莫非有什么私怨,这些难道还和叶少爷有着什么关系?”但此时此刻眼见着杜许模样这般惨淡,攸醉只怕触及他的伤心处,这样的话哪里还问得出口。
杜许却已看出他的心意,神色黯然地喃喃道:
“夜楼。”
“你们可知道夜楼。”
攸耳摇了摇头。
“夜楼是两百年来江湖中最神秘,最黑暗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夜楼在哪里,只知道夜楼的人出入中土时多会经过涟县。没有人知道夜楼究竟有多大,有多少人,又有多少财富。只有记载说夜楼曾覆手之间便灭掉了一个门派,鸡犬不留,然后全身而退,也曾经集到三千箱‘亡魂之海’漳海之渊的万年珊瑚玉,然后一夜之间不知不觉地‘买走’了皇帝藏在深宫中的绝世美女。”
“两百年来,夜楼便是这世上最恐怖的禁忌之地。中土武林数次集结力量企图大举围剿这股神秘的势力,却一直以惨败告终。”
“直到二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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