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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偏远的边陲小镇,谁能两个时辰内备好上等的好马好车,三人份半月的吃喝度用,一人三套从内到外,手工上佳、全新且合身的换洗衣衫,甚至还请来了方圆百里最好的医生?攸耳叼着根小草眨眨眼,反正我不能。
此刻攸姑娘正无比惬意的躺在马车顶上,枕着胳膊翘着腿,兴致勃勃地打量着被老不正经的风先生追求得羞红了脸,摇晃着大笨拙躲藏的胖云婆。
马蹄得得,车子晃晃悠悠行驶在并不算宽敞且年久失修的官道上。宝马雕车?虽不中亦不远矣。车顶上悠哉悠哉的是攸耳姑娘,车夫宝座上肩负重任的是攸醉公子,车厢内昏迷不醒的是杜许大侠。攸耳舒服得几乎要呓出声来,真是分工明确,各展所长啊。
这已是三人离开涟县的第六日傍晚。
疲于赶车的攸醉直到现仍然会时不时想起当日的事来,只是难以捋清条理——自从认识攸耳以来,他那常被颗冷静聪明常被师傅夸奖的脑袋便总处在兵荒马乱的状态。此时回忆中不请自来的正是那天杜许再度昏迷后的事情。
苍天之下,皆为皇土。皇土之上自有青天大老爷代天巡视司牧一方,若是犯了案,或者与犯案者有牵连(在犯罪现场与犯案者称兄道弟者尤甚)一定要牢记这一点:能逃则逃,需走快走。当然,后台足够强硬则另当别论,比如说,青天大老爷他爹。
攸醉做梦也想不到六老头竟然是涟县县令大人的老子!
在犯人“逃走”后便火速赶来缉拿其同党的衙役们将攸醉攸耳团团围住,眼见着十几条齐眉棍就要打过来了,“住手住手!瞎了你们的狗眼!”县老爷被清醒过来的六老头拎着耳朵站在包围圈外扯着嗓子喊。
攸耳从不做梦亦不关心别人的家谱,见到六老头精神好了很多便单纯的欢喜,高高兴兴迎了上去。六老头如同牵着小女儿一般拉住攸耳,好一番感慨。
县令大人耷拉着脑袋规规矩矩立在一旁,心道这现成的替罪羊算是没戏了,合计着得赶快上哪儿找个合适的顶上。心里正火烧火燎盘算着,脑门上突然被一的物什来了一下,正要差点破口大骂,抬头一看原来是手执烟杆的老爹。好险好险,差点问候到自己的祖宗,赶紧把涌到嘴边的脏话吞下去,陪上张笑脸:“爹,您说什么?”
“臭小子!你老子的大恩人这两天要赶路,去,找一套上好的马车!”六老头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气就不打一出来,索性一口气又加上了三人份半月的吃喝度用以及换洗的衣衫。
县令大人虽然混帐,但对老爹还算颇有孝心。平时总是热脸贴冷揣着满腔孝意无处可使,这回赶上老头子开了金口,立刻屁颠屁颠连声答是。背转身去腆着肚子东指西点下了一串命令,衙役们比着嗓子唱了声“诺”,便四散开去。
两个时辰,三事俱备。捕头还甚是贴心的找来了号称方圆百里最好的大夫,一番工程浩大的外伤处理,大夫又留下两瓶吊命的丹丸,一再嘱咐珍药难得要节省服用。天下吊命的丹药又有什么比得上花家的“绝色“?但攸醉只是认真地听着大夫一边又一遍的叮嘱,再三感谢地将两瓶药揣进了怀里。
第二日午后,攸醉收到了上堂传下来的新指令,便赶紧揪醒闷头大睡了二十个时辰的攸耳,牵马套车,看罢六老头拉着攸耳依依惜别,一行三人便晃晃荡荡起程了。
四月下旬春情盛夏风初起,连日来身体大好的攸耳最爱坐在副驾位置上晃荡着腿,头倚着车厢的偏木吹口哨,又或者枕着胳膊赖在车顶上东一句西一句不成曲调的乱哼哼。沿途树木花草,旅人飞鸟,统统晃入她的眼快快乐乐走一遭,再排队被请出去。
攸耳攸醉相处的越来越愉快,不愁食用,一路上便也多了些闲情逸致。二人照旧在吃饭的时候多聊一会,攸姑娘总有些古怪的故事与新奇的见闻,说到兴时,偶尔也会主动问攸醉一些江湖掌故,但又常常听着听着便神游方外发起呆来。攸醉原本被她在涟县时左一声巢大哥又一声小弟弟的热情唬昏了头,这是方才恨恨地想起这厮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一副好似什么都有趣却又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至于车内高枕昏卧的杜大侠,每日换药的时间攸醉都会仔细查看他的伤情,虽然仍在昏迷中且持续发着低烧但身上的外伤大都慢慢收口了。
攸醉马鞭挥舞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回想着几日来的流水琐事,此刻天空已偷偷浸了油,半透明的胶着着沉沉西去的落日,一派酒醉酣畅的酡红。车顶上被夕阳暖得困洋洋几欲昏昏睡去的攸耳抻了个懒腰,拍拍肚子安抚了一下快断了香火的五脏庙,将嘴里叼着的小草嚼了嚼,翻过身来扒着车沿招呼攸醉:
“小醉,小醉,该吃晚饭了!”
“水……”
一个沙哑微弱的声音在马蹄声,车轮声中顽强地钻了出来。
昏迷了六日的杜大侠赶着开饭的点醒来了。
勒马停车,攸醉打帘一头扎进了车厢,攸耳只好在心底十分抱歉地给肚兄做了个揖,踩着车窗跟了进去。
杜许昏昏沉沉地躺在一床狐皮褥子上,面色晦暗,眼底灰中带褐,青白霜打似的嘴唇翕合间反复呢喃着一个“水”字。攸醉看着杜许这般模样反而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脏腑之伤基本控制住了未再恶化,伤处没有感染,方能在烧一退人便清醒过来,眼下虽然模样萎靡苍白却是多日没有进食体内又有真气作恶的缘故。性命上第一轮的凶险算是过去了。
攸醉将杜许的头轻轻托起,示意攸耳取个靠枕垫在下面。久未进水之人决不能一次大量饮水,攸醉掏出一方车内备下的软布沾了水给杜许润了润嘴唇,轻声道:“杜大侠,你的伤势基本控制住了,那股真气也没有发作。我们现已在赶往七止庄的路上。”

杜许下意识舔了舔嘴唇,身上的剧痛的确减轻了不少,但四肢沉沉,臃钝非常。那日攸醉告知他这一身功力恐怕不保的时候他还只是囫囵吞了整块疼痛,此刻却是一颗心空下来,满腔的仇恨如同利斧一般,碎打零敲,心底那深深的绝望都裸露了出来,苦涩难当。
攸耳靠着车壁淡淡地看着杜许脸上一重一重茫然空洞的痛苦,那是种突然从人间活生生的剥离了的惊恐,仿佛从今之后这个世界便不再是他的世界,这天上的太阳普众生却偏偏遗漏了他。
为什么人们总是把禀赋上的异能,高位上的权势置于生命自然的欢喜之上。攸耳无法理解这个问题。她那么熟悉这种表情,一年一年过去,却仍然得不到答案。
她自幼随性淡然,听到花开会欣喜,被阳光亲吻会微笑,长大一点开始一个人踏在荆棘路上走了很久很久,却也从来没有因为痛苦错过眼前的风景,她亦有泪可落却从未觉得悲凉,虽然失去了许多弥足珍贵的无价之宝却也从未忘记自己亦得到了许多。
攸醉从放置干粮的食盒中取出一个干馍馍,掌心运气将它温热了悄悄递给攸耳。又取出一个小杯倒上小半杯水凑到杜许唇边和声道:“杜大侠,可以慢慢抿一口了。”杜许惨然一笑,看了看攸醉,却并不开口。
攸醉耐心地端着杯子,并不催促,但半空中突然横过来一只手把杯子截了去。扭头便见攸耳将水一口饮尽,似笑非笑地把玩着杯子。
“杜大侠不愿意喝水莫非是想来杯酒?”
自古青酒红人面。
车内已掌上了灯。小半杯酒下肚,杜许的脸便泛起了红潮,酒熏胆微酣,心中酒气弥漫郁气自然要被冲淡些。攸醉并没有阻止攸耳给杜许喂酒,酒醉人总比人自醉好。
攸耳一手馍馍一手酒。两相一碰,作干杯状。馍馍自己朵颐酒自然是一点一点慢慢送入杜许口中。
一个人苦闷的时候如果谁能给他一口酒喝,即便是平日里两相生厌的也道目面和顺起来。杜许腹腔内火辣辣地烧着百结愁肠,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神情自得的吃着馍馍,举手投足间的从容不迫仿佛有一种让人凝神静气的魔力。看着她杜许心中不知怎得竟生出一腔迷茫,好似这噩梦般的一切不过是太阳从西边落了下去,明日自然会有更新更好的太阳从东边升起。
攸耳不再特意关注杜许面上不断变化的神色,她正仔细咀嚼着每一口馍馍。食物对于她来说从来没有贵贱之分,在肚子饿的时候只要有东西果腹便是天下最好的美味,每一口都值得认真品味。
“花家何时出了你这么一个人。”杜许盯着攸耳喃喃道。
“花家人的姐姐也得是花家人吗?”攸耳一本正经扭过头去望向乐得清闲的攸醉,绕口令似的问道。
“不一定。”攸醉下意识的答了一句,立刻恨得要把舌头割去喂狗。一个不留神又被这个天杀的家伙占了便宜!
攸耳把玩着酒杯笑了起来,转向杜许皱皱鼻子道,“唉,虽然现在自由人,过些日子就成他们家的洒扫妇仆啦。”
杜许不知为何有些出神,没有理会攸耳话中的自我调侃,自语一般叹了口气道,“花氏子弟清华磊落,女子亦……唉,那样的地方,洒扫也是很好的。”
攸耳微微一愣,她自己不久前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洒扫也是很好的。但杜许的很好显然同自己不是一个意思。忽然想起巢猊裳说的花,杜,宋,连,闾丘,攸耳不禁接道,“你们家不是也很有名吗。”
“图一方清静罢了,神秘了些自然有人好奇,想不出名也难。”杜许淡淡道,脸上竟浮现出一丝落寞。他望着车顶轻声吟道,“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攸醉的眼睛亮了起来,拍着膝盖朗声和道。
“这是?”攸耳斜倚着车壁道。
“这是现在这几位少主子的姑姑,雨晴小姐作的诗。”攸醉一滴酒也没有喝,双颊却微醺一般的红了起来,“当年太当家过世了,留下四个孩子最大的才十六岁,最小的雨晴小姐只有九岁。花家家业庞大,忽然间没有了当家的人,就剩下几个半大的孩子,江湖上很多人都等着看笑话,说什么花家百年的好日子走到头了,也有很多居心不良的人等着浑水摸鱼,捞些好处。可他们没有想到,就是这四个孩子,孝衣未脱便已将花家名下遍布全国的产业都清点了一遍,然后非常果断地将家中传了几世的无价之宝刚玉菩萨变卖了,所得的钱一层一层安抚下去,查漏补缺,留住了不安的各地管事和雇佣的工人,伙计。为了让天下人知道花家新主子的求贤若渴,九岁的雨晴小姐便写了这首一夜之间便名满江湖的诗。”
“好!”攸耳抚掌道。明月夕起朝落日日如一的披泽江河,我那求贤若渴建功昌世的愿望何时才能实现呢。缺少贤能之士并肩立业的愁思时时让我心忧如煎,如同那流年一般不可断绝。好一个奇女子!攸耳看着攸醉扬扬手中酒杯,微笑道,“小醉,我现在竟有些想早日见见你们花家这些了不起的人了呢。”
“可惜这四位主子,你一个也见不到了。”攸醉黯然道,“此后不过十一二年的时间,他们就不幸先后故去了。”
咳咳咳咳咳——
一旁的杜许突然蜷作一团剧烈的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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