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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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风豪看上去显得衰老了很多。
实际上,李伯龙和越文通也是一夜白头,骤然老了几十岁的模样。
只有王建林稍好一些:他本来就很显老,已经无法继续衰老了。
“金尚信...”李伯龙看着桌上的地图,苦恼万分:“安县失控的话,我们在这一带的防线就被分割成了三部分了。”
常风豪模着自己下巴,眼光犹疑不定:“李维安大人。”
李维安很不安地应了一声。
“金尚信会不会和...高才龙他们有联系?”
李维安几乎是直觉地摇头。金尚信是他的老部下,本来是驻扎武东平原的,还曾经参加西征平武州豪族的战斗。就算要有什么瓜葛,也应该是和平武州的豪族有联系,怎么也联系不到金城的高才龙。
但是,世事难料。如果不是前后数拨探马回报,而且还有自己的另外一个老部下刘克捷的回报,自己恐怕怎么不会想到金尚信会发动叛乱。这样算来,金尚信就算联系到了金城人,也不过另外一个意料之外罢了。
“莫非...”常风豪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有点可怕。他已经看过了金尚信的履历,应该不会和金城人搭上。但是,和平武州、关西豪族有所联系到还可以理解。难道关西豪族和金城人已经结盟?金尚信就通过这个渠道和金城高才龙联系上的。
“李大人你先退下,在周围歇息一下,不要走远。”李伯龙见李维安坐立难安,便让他先暂且离开休息一下,反正他在这里现在也帮不上忙。
世事不如意者,十之**。本来常司马一路过来,对中关军的军纪军容都颇为赞赏,李伯龙也颇觉面上有光。他也准备了一些拿得出手的队伍,准备让常司马看看。这其中,金尚信就是候选之一。只是李维安手下金尚信、刘克捷、马毓三个人都很有才能,又没那么多时间让常司马一一接见。所以李伯龙把李维安调到这里,准备让他先向常司马介绍一下,看常司马要看哪只部队,也好安排路线。
没想到,李维安前脚到,还没来得及参加常司马,刑部和礼部就派人来说金尚信谋反,诱杀了他们的两个官员,还杀了吕襄大学士和许多士人。本来常司马和朝中各部关系就不好,听得他们告状,第一反应就是拍案大怒:“滚!贼子朋党相争还敢争到我兵部来了??”
总算李伯龙心机敏锐,觉得朝中各部就算与常司马为敌,也不至于来诬陷中关军的将领-这不等于把中关军也得罪了?因此一面劝住常司马息怒,安顿下刑部和礼部的官员,同时派人调查,一面就让李维安现暂且回避,没有参见常司马。
幸亏如此。因为接着就是各军快马密报,都称金尚信离开自己的巡逻路线,率军驻守安县,禁止各军靠近安县,而且杀了两个朝廷官吏和一众士人,将首级挂到了安县城门示众。这还不算,最新的消息是中京军驻扎岭河的大将雷文安也被金尚信杀了,首级也挂到了安县城门。总算金尚信没有驻守岭河,这样南北交通虽然有所阻碍,倒还没有断绝。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金尚信谋逆是否有金城人的背景。这几日已经连续派出信使,前往各处前线,要求加强戒备。同时还有一些死士也被派往前线,进行协助和查探消息。到现在还没有什么异样的消息传回,信使的往来也没有出现延误。但是几个较远地方的信使,按照常理也还要数日才能回应,现在还不知当地情况如何,而且直接负责调查安县的飞林校尉陈金山也还没有回信。
一直在翻看各军密报的越文通慢慢站了起来。他的神色看起来好了一些,口气也不那么沉重:“常司马,让无关人等先退下,我有事相告。还请李大人和王大人参详。”
常风豪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然后几个死士远远守住大门,阻止其余人等靠近。
“说吧。”常风豪心情极差,客套和礼数也懒得顾及。
“金尚信应该没有谋反。”
常风豪不满地看了看越文通,又看了看神色甚为尴尬的李伯龙:“希望亲王大人不会是看在征西王府的面子上而有此一说。”
“当然不是。”越文通笑了笑:“我如此认为,并非是要替谁遮掩。这件事,也不是遮掩得住的。”
常风豪、李伯龙都点了点头。王建林虽然也很同意,但是彼此两军,不好在这件事上作任何表态,便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听到了越文通的言语。
“各份密报,所提及的都是金尚信驻守安县,不许各军靠近。但是并未阻挡各军南北往来。特别是金尚信不守岭河,只守安县,如果是在策应金城或者其他人,如此驻守太不可思议了。”越文通顿了顿,瞟了一眼李伯龙:“就我所知,金尚信也不是无能之辈,若真的谋逆,不会犯下如此大错。”
李伯龙满脸通红的点了点头。金尚信只是年轻将领中的佼佼者之一,还不至于让远在朝廷的越文通如雷贯耳。但是越文通这几日调了金尚信的资料在细看,自然也不难看到李维安对金尚信的提拔、嘉奖以及中关军对金尚信的嘉评。
“那么他的目的就是要...守安县?”常风豪眉头紧皱,狐疑地环顾周围:“你们可知安县有什么特殊之处么?”
李伯龙和越文通都摇了摇头。安县是个小县份,在战略上也不甚重要,城墙也并不坚固,军事上价值不大。
王建林却没有摇头,而是若有所思。
王建林久居朝廷,对朝中派系门阀知之甚多。负责整治安县吏治的是吕襄大学士,带去了他自己的众多门生。不仅如此,吕襄还求见过王建林,表示希望让在军中为将的门生雷文安也驻扎附近。吕襄的说法是师徒情深,同时也要看看雷文安居官位后有没有身体力行自己的教诲,诸如此类。
王建林就此作了个顺水人情,让雷文安驻扎岭河。不过当时王建林手下有参军却多疑,怀疑吕襄意图不轨,在秘密调集自己的人马有所图谋。王建林听了此言,一笑置之:雷文安的部队本来就不是精锐,吕襄也不过一介书生,就算要造反,也没有威胁。但是吕襄名望甚高,在大学士派中算是领军人物之一,自己这点人情都不给,以后朝堂上反而不便。
但是那位参军却没有肯善罢甘休,事后又密报说有大量灾民流入安县,吕襄还招募了晋牧为将,还是怀疑吕襄在秘密召集人马,意图不轨。为此王建林专门派人查探了一番,才知道是吕襄私屯粮食售卖,所以引得灾民云集。至于晋牧,朝中世家子弟,中关军名将,自然也不像谋叛之人。想来也是晋牧的父亲希望他以此再登仕途而已。反而是那位参军,被发现与雷文安有私怨,所以一再称吕襄意图不轨。王建林不打算断人财路,也不想招惹晋家和吕襄,因此对私粮之事假做不知,然后把那位参军派去了南边,免得他和雷文安勾心斗角反而惹出事端。
但是现在看来,安县倒有些特别之处:它有存粮!
王建林的迟疑被常风豪看在眼里,自然躲不过去,便也不隐瞒,从实一一道来。
李伯龙听了他所言,却微微摇头:“此事我其实也略知一二。当时也是发现大量流民聚集安县,因此略作调查。安县有粮食不假,但是四周都是朝廷人马,安县本身又不是坚城,逃不掉也守不住。我想金尚信一事应该与此无关。”
越文通微微点头,常风豪却正好微微摇头。两人相视,常风豪先说为敬:“财迷心窍。”
越文通不以为然,举了一下手里的文稿资料:“以往观之,性非如此。”
常风豪又摇了摇头,对那些文稿资料不屑一顾:“江山尚可改,本性岂难移?”
闻得此言,越文通等三人不约而同苦笑。越文通稍稍停顿,继续道:“你这句话,就恰恰说明你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正在这时,门口一阵喧哗,不一会儿一个死士从门口大声禀告:“启禀李大人,飞林校尉陈金山求见。”
李伯龙等人顿时神色一振:“有请!”
陈金山,正是李伯龙派往安县一带调查的情报官。
陈金山快步走上前来,拱手施礼:“启禀李大人。末将调查途中遇到金尚信部主薄林衡水,奉金尚信将军之令提出申诉。”
***
“申诉?”李伯龙大喜过望:“快快有请。”
见陈金山回头去门口接人,李伯龙连忙向常风豪等人解释:“金尚信既然提出申诉,就举止而言,依然在中关军体制内,也就是说他还没有...”
他挺了下来,想找一个合适的说法,但是却找不到,反而士越文通帮他解释:“还没有...规范性的扯旗造反?”
“这用词够准确。”常风豪自然也知道这其中含义,因此他的脸色也好转不少:“我只要他和金城人没关系,就算造反也不怕!”
这是林衡水已经在陈金山带领下走了上来。彼此施礼完毕,林衡水铁青着脸:“按中关军令,人皆有申诉之权。金尚信大人为此特令我呈上此申诉状。”,说着,递上申诉状,由陈金山转递给李伯龙。

李伯龙一愣。按照一般情况,提交申诉的人总要先说几句,至少说一下申诉什么,大致情况,然后才递上申诉状,叙述具体细节。就算林衡水不知道这个规矩,至少陈金山总该知道,怎么如此寥寥几句,什么事情都没说情出,就上交申诉状?难道是最后通牒不成??
陈金山这时已经走到李伯龙身边,一边递上申诉状,一边低声解释道:“此事...实在不忍言,请大人们...过目便了。”
李伯龙接过申诉状,却也没有看,而是呈给常风豪。一方面常风豪为兵部司马,是在场三个一品大员中职权最高的;最主要的是李伯龙将陈金山神色有异,猜测此事恐有内情。这本是中关军之事,自己先入为主,只怕反而难以秉公办理,所以先递交给并非中关军的常风豪,免得事后惹人闲话。
常风豪接过申诉状,细细看起来。刚开始,还可见他嘴唇微动,显然是在默念给自己听,但是到后来,只见他牙关紧咬,脸色铁青,显是愤怒之极。
也不知道他看完没有,只见他把状纸往案上一砸,猛然站起身来:“来人!!”
几个卫士连忙从门外跑进来听令:“给我把刑部和礼部来的那几个家伙砍了!”
本来正要回答得令的卫士一愣,没敢应声。
李伯龙连忙起身阻止:“且慢!常大人,无论如何,他们两人并非军旅之人,我等...”
“放屁!”常风豪赤红的眼睛令久经沙场的李伯龙都不觉打了个冷战:“你先看看这个...”他顺手一抓,却没抓到那份状纸,再一看,却被越文通拿在手里。只见越文通也是脸色铁青,双手微微颤抖,不得不紧紧靠住案几来支撑身体。
常风豪见有人与自己一样的感受,怒气稍息,头脑也清醒了不少:“也罢。我兵部不能杀刑部和礼部的人,您是亲王,你来处罚如何?”
越文通看完申诉状,浑身颤抖着闭眼良久,才渐渐恢复常态:“在我们营里的人与此事无关,不能滥杀。”
李伯龙听得他此言,总算松了口气。越文通却冷冷瞟了他一眼,将传染病一般的申诉状递给了他。
“请文书将这..申诉状给刑部和礼部分别誉写一份,请他们自己离开。”口气平静的越文通对着几个茫然不知所措的卫士说到此处,身体微微前倾:“请归先生也看一下这申诉状。若刑部和礼部的人看了申诉状还有什么废话要说,请他们去找归先生!”
说到最后的时候,越文通口气已经不再平静,而是向独狼的嚎叫一般惨烈。
有了常风豪和越文通的前例,尤其是一向平静的越文通如此激动,李伯龙看申诉状之前已经稍微调整心态。饶是如此,却也不觉看得浑身发抖。
原来金尚信请到刑部和礼部的人来安县审判,为了避嫌,审判之时没有到场,只是安排了一些灾民作证。不料到了中午,有士兵千辛万苦找到在巡逻的金尚信报告,说刑部动刑打死了证人。等金尚信赶到,审判已经结束,四个证人在酷刑下活活打死了三个,另一个被打得手足俱残,承认诬告朝廷官员,参与谋反,被判了斩首。虽是如此,那人还是用头叩地不住地谢恩。
金尚信和一同赶到的林衡水当即大怒,和刑部礼部的主审官吵了起来。无奈对方手持按了手印的诉状,坚称众士人无罪,是刁民诬告,说三道四,最后才勉强让步,同意那个手足举残的证人“迷途知返”,免去一死。
但是那人却号啕大哭,不住地叩头,只求一死:“大人,我是听你的话出来说实话的。你说我说实话没错的!大人,我说实话,我手脚都没了,怎么活啊?还不如一刀死了痛快!大人,求求你,杀了我吧,我这个样子以后就算想死都死不成,只能活活饿死啊!大人,求你了。我躲了这么久,受了这么多苦,就是不想饿死啊...”
金尚信惨然泪下,林衡水还不死心,又劝其他人出来作证,由金尚信在这里押阵重审。但是众灾民哭成一片,都不敢作证,最后有一个站在前排的灾民被林衡水逼急了,也跪地求饶:“大人!别逼我!我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我就是想活下去啊!求求您了,大人,放过我吧。我们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就让我们活下去吧,求求您了。”
一时间,不但众灾民哭成一片,金尚信的士兵甚至刑部官员自己带来的衙役都凄然泪下。
那礼部官员见此情形,也觉得尴尬,便想赶紧离开,于是靠近金尚信低声道:“金大人,不管怎么说,这案子现在也算审结了。如果有谁有异议呢,日后可以向刑部吏部礼部再提申诉。”
这时就听见雷文安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金尚信当即怒目而视,雷文安被吓得不敢作声。
礼部官员却还有其他“重要事务”:“金大人平息叛民,我等一定上报朝廷,为大人请功。这额外往返消耗了粮食,大人从仓库中自领即可...”
“那倒多谢你了!”金尚信强压怒火,还是恶狠狠地看着雷文安等人:“只是我所知,这些人囤积居奇,草芥人命...”
“唉,大人不要听了刁民妄言。这些刁民,附逆为乱,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大人...”这官员也是不通人情,眼看金尚信神色如此不佳,还在自顾自说个没完。
“放屁!”金尚信大怒,顺手往两旁一抓,抓过一个杀威棒,劈头就打。
李伯龙看到这里,暗暗叹息一声。各部官员多是士人出身,而且很多人是世家子弟,自视家门高贵,素来轻贱他人。文人尚且相轻,更何况草民?而中关军诸将,无论何等出身,都要从基层作起,所以很多将领其实就是草民出身。金尚信本人,就是武东平原农家子弟。因为是次子,不能继承家里的田地,才投了中关军谋个出身。这官员如此说话,却不正好触霉头?
偏偏这个临时的公堂上,两旁所放并非公堂上的杀威棒,而是从金尚信军中临时借用的长刀长矛!他正好抓住一柄长刀,劈头这一棒就成了劈头一刀,当即将这官员斩杀了。
一时间,公堂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金尚信-恐惧、快慰、敬佩。
金尚信迟疑半晌,长叹一声:“罢了。”说着,眼放精光,恶狠狠地瞪着雷文安等人和那个浑身发抖的刑部官员:“杀一个也是杀,杀尽也是杀!来人,把这些家伙全给我拿下。”
他一声令下,士兵和灾民一拥而上,把雷文安等人和那个刑部官员一顿暴打。等到捆绑结实后,才发现那个刑部官员和几个士人已经被活活打死了。剩下的人,捆绑周全,也被金尚信拔剑一一砍死,悬首城门。
***
王建林也看完了申诉状,也是沉重的叹息了一声,再无他言。
“这个雷文安!是哪里冒出来的!谁人推荐的!”常风豪拿礼部刑部没办法,只好拿这个雷文安下手:“私自出兵,偷运私粮,贪财好色,滥杀无辜!哪个混蛋推荐的?”
中京军体制和中关军不同,是由高级将领推荐形成候选名单,然后选拔的,也因此有一个连坐机制。一人犯法,推荐者要被追究,尤其是一些大罪-例如叛逆、战场违令等。常风豪继任司马以来,很多以前的小罪也上升为大罪,例如吃缺。
“是..大学士吕襄推荐的。”王建林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心想你的记忆力真不错,当初这个雷文安就是因为不是由将领推荐,差点就被你革除军职。
常风豪也没忘得一干二净,一听到大学士推荐,就想起来了:“我就知道这些读书人靠不住!这个吕襄在哪里!去把他给我抓来!敢推荐人就要...”
“吕襄已经死在安县了。”越文通白了他一眼:“吕襄和他的弟子,连同雷文安,刑部礼部去安县的两个官员,都死完了!”
常风豪一股怒气无从发泄,又找了一个宣泄口:“雷文安顶头上司是谁!”
王建林一愣。这个顶头上司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虽然雷文安官品不高,但是来历复杂。王建林又担心他文士自命不凡,和上级难以相处,反而闹成兵部和大学士派的矛盾,因此一直让雷文安部做的直辖部队。
想不到,到头来却连累了自己这个上级。
他正要回答,越文通却代他回答了:“你这不是军法,是在泄愤!雷文安是将领,兵部的将领,你要泄愤,自己找个地方打自己一顿!”
李伯龙也赶紧劝说常风豪:“现在雷文安已经死了,关键还在金尚信。人也杀了,首级也示众了,他固守安县倒地为何,还要盘问一下他派来的信使。”
常风豪长叹一声,沉吟半晌:“别盘问了。我们去慰问一下他吧。换了我,那几个人也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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