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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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人。”
张仲平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卫兵在叫自己。
“吕大人在书房等您。”
“好的。”
目送卫兵离开后,张仲平转过头来,看着面前熟悉的庭院,却不敢迈步。
这恐怕是安县城内唯一完好的庭院了。一墙之隔,天渊之别。
墙外是饥荒之地,一双双饥饿的眼睛扫视着偶尔来往的人,以及不再动弹的人。饿死的人和将要饿死的人被放在肉案上,当作食物卖。今天吃人的人,明天也许就被人吃。大自然的循环,佛道的轮回,如此直截了当地得以展现。
墙内却看不出任何异常,就仿佛一个很平常的庭院,青石的花径,茂密的矮树林,微起涟琦的小池塘,还有一个小小的观景亭。一切都那么祥和,偶有微风吹过,你可以听见树叶的沙沙声,还可以闻到淡淡的花香。花香很淡,就像风一样轻,防佛并不存在。
这一切也许都是错觉。张仲平苦笑了一下:花香、轻风、饥饿,以及自己的失败。其实都是错觉,都不存在。只是一个噩梦。
但是这不是错觉。他可以很清晰地听见恩师吕襄的读书声,洪亮,吐字清晰,真实得令人发颤。
他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了书房,几十步而已,感觉却比这几天跋涉的路还要远。
房门大开着,无需他说话,吕襄已经看见了他。
吕襄没有责怪他,而是很欣喜地迎了上来:“仲平!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恩师。”张仲平鼻子一酸,泪水已经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哽咽着说不出话。
“好了好了,别难过了。”吕襄和蔼地拉着他坐在了椅子上:“失败乃成功之母,你不要太自责。也怪我平日总是督促你们读书习礼,擅自把先圣六艺中的‘射’和‘御’舍弃了。这实在是…”
吕襄叹着气摇起头来。
张仲平稍稍止住了泪水,惭愧地看了吕襄一眼,感到很抱歉。自己丢城失地,恩师全无责怪之意,但是自己却还得欺骗一下恩师。
“弟子无能,丢城失地,有亏职守。本想一死以报朝廷,但是…”他顿了一下,咬了咬牙:还是给晋言分点功劳吧:“但是晋言临死提到此股贼人势大,恐对三江大局不利。学生才敢苟全性命,来此向恩师陈述。”
“罢了罢了。”
张仲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口,悄悄抬头看吕襄的脸色,全无责怪之意,才勉强放心。
“这也怨不得你。只是你还是来晚了。”吕襄黯然神伤。
“什么?”
吕襄沉思了一下:“我就不瞒你了。贼人已经到了此地附近。”他顿了一下,决定还是和盘托出,毕竟张仲平常日里和晋牧关系不错:“晋牧君已经殉国了。”
张仲平茫然地看着吕襄,似乎还没明白吕襄所说的话。
“数日前,晋牧君率人出巡,在城外遭到贼人袭击。晋牧君以身殉国。”
两行泪水顺着张仲平的脸颊流了下来,他的头重重地垂了下去。
一路上,张仲平无数次梦见自己和晋牧见面的情形,每次都从噩梦中惊醒,一身冷汗。但是他完全没有想到,最后的结果,是再也不能见面。
同样的信念,不同的语言。晋牧说“尽忠职守”,他说“杀身成仁”;晋牧说“承诺”,他说“名节”。但是上天就是如此的冷漠,毫不怜悯的用一个冰冷的事实,让人原形毕露,无处遁逃。
他可以欺骗恩师,他也想过如何骗过晋牧,或者至少躲过晋牧。他只是没有想到,晋牧会用自己的生命作出另外一个选择,来嘲讽自己的懦弱,以及无耻。
“我…可以看看他么….”
话一出口,张仲平就后悔了: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去看晋牧的遗体呢?即使是死去的晋牧,毫无疑问也依然将蔑视自己。
如他所愿,又出乎意料,吕襄摇了摇头。
恩师为什么摇头?张仲平的头里面“轰”地一声炸开了,顿时觉得天旋地转:难道恩师也瞧不起自己?难道…。
“我们还没有找到晋牧君的遗体….”吕襄说着,也不觉凄然泪下。已经过了数日,但是自己的弟子没谁敢出城去寻找死者的遗体。晋牧死了,大家才发现他简直就是这个城池的主心骨。现在城里惶惶不可终日,稍有风吹草动,就以为贼人攻城。警报一直要报到县衙,吕襄亲自带人上城察看,才勉强能平息慌乱。
张仲平猛然一下子抬起头来,几乎是咆哮起来:“我去找!!”
“仲平!”吕襄反而给他吓了一跳:“现在城外兵荒马乱,你出去实在凶多吉少。再说,你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殉国的,如何开始查找?”
“让那些溃兵给我带路!”张仲平鼻子一酸。溃兵,不错,一个溃将带着溃兵去寻找英雄的尸体,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吕襄迟疑着摇了摇头:“他们没人敢出城。”
“告诉他们,要么我砍下他们的人头,要么他们带我去找到晋牧的尸体。”张仲平一口气说完了,也觉得不太妥当。自己如此专断立命,不象文士,倒像晋牧了。而且恩师素来不喜欢鲁莽之人,而强调多思,自己如此莽撞….。
他赶紧缓和了一下口气:“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否请恩师悬赏,如果找到晋牧尸体,给他们每人一石米?”
吕襄倒没责怪他专断立命,现在他正感到缺一个像晋牧那样专断立命的人呢。倒是张仲平后面那句话让他大吃一惊:一石米?要知道现在三江斗米万钱,一石米,那值得十万钱啊。要是几十人应征,岂不是值得几百万钱?(古代,一石等于10斗,约150公斤。)
张仲平虽然注意吕襄的神色,但是吕襄神色自若,根本没有变化,自然也无从猜度,只好继续说下去:“晋君以身殉国,足为万人表率。我等若连他尸身都不能找到,如何面对世人,更何颜见他父母啊。弟子无能,请许我带人出城,一定能找到晋君的遗体。”
吕襄听得他如此说,心下倒是一震:的确。晋牧虽然名为自己弟子,其实不然。他来三江,多半还是我和他父亲礼部侍郎有交情,担心此地危险,前来助我。现在人死了,连尸身都找不到,他父亲那里实在没法交待。
想到这里,吕襄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去征募….”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二十人吧。出城寻找晋牧君遗体。”
“是。”
吕襄又解释道:“我怕出城人数太多,招人注意,所以只让你征20人,绝无他意。你不要多心。”

“是。”
张仲平长揖退出了书房,却觉得异常不安。
恩师为什么专门说道我不要多心呢?为什么他会觉得我会多心?
他忽然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似乎这庭院中有什么**的东西在散发着恶心的臭味。
他赶紧疾步走出了这个庭院。
※※※
队伍已经休整了数日了。
对于蒙寒浪来说,这数日漫长的煎熬仿佛数年。
对晋牧一战,是至今为止打得最艰辛的一战,也是伤亡最大的一战。这几天来,队伍中不断有重伤员死去,旁人都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
另外就是军心大乱,好几次晚上发生骚动,搅得全队混乱,最后查问下去,就是有人做梦梦见了晋牧回来索命,惊呼起来。问题是只要这个惊呼中带上“晋牧”字样,周围的人就会一同大乱。
不过总体上,蒙寒浪觉得自己还算运气不错。如果这几日官军再来清剿,只怕自己的部队会闻风而散。可惜,官军到底没来,看来失了晋牧,官府方面也不太妙。现在队伍已经渐渐平复,官军再来,也可以一战了---当然,如果来的是晋牧,就另当别论了。
如果再来一个晋牧,我还不如干脆换个地方打仗算了。
“蒙大哥蒙大哥!”
习惯性皱眉,又是曲姑娘。
转过身。没错。三人组,曲姑娘拖着小曲曲,后面跟着个高才志。
突然想起来,现在行军,这个曲姑娘和高才志倒是没叫苦,也都跟上了行军速度。看来历练的确很重要。
“蒙大哥,他们说有人出城来了!!”
“王胜呢?”蒙寒浪很不高兴。今天破天荒,曲姑娘说的不是废话,但是这个王胜也算破天荒,居然军情是由这三人来报告的。
“你不要生气嘛!”暮曲公主倒是眼尖,一眼就看出蒙寒浪在生气,口气却异常得意:“王大哥还在那里刨根问底呢。我就先跑来告诉你了。”
蒙寒浪看着暮曲公主,她昂着头像个骄傲的小公鸡,正等着蒙大哥的表扬呢。但是蒙寒浪其实更关心另外一件事:她怎么会知道这样的消息?
“你从哪里知道的消息?”
暮曲公主生气地皱起了眉头:怎么蒙大哥也在这里刨根问底?
后面的高才志也走到了。也许是他走起路来装腔作势的缘故,他每次都比暮曲公主晚一步:“蒙兄,其实是这样的。我,小曲…月牙儿”他又指了指暮曲公主:“曲姑娘,去那边祭奠晋牧将军,远远看看有人在那附近徘徊。”
“你们去祭奠晋牧….将军?”
“当然啊!”暮曲公主看蒙寒浪又开始皱眉:“就算是敌人,他那么勇敢,当然应该祭奠一下!”
高才志摇晃着脑袋,又开始了他的教诲:“古人云,不以成败论英雄。晋将军虽败,然其忠君爱国,君子也。尚君子,亦礼也。”
蒙寒浪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是你们俩发现的?”
“是我们仨!”暮曲公主扯了一下躲在身后的小曲曲。很难得,这次小曲曲居然被她扯了出来,怯生生地看着蒙寒浪。
看着小曲曲,蒙寒浪也不好发作,只好将口气放缓:“那…王胜他在询问谁?”
“啊…”暮曲公主的眼睛望天,在眼眶里迅速地打了一个转:“我告诉了罗万田,让他去报告的。”
于是,蒙寒浪也抬起头来,看着天空。
※※※
张仲平有些气馁地摇了摇头:没记错的话,这个地方自己刚才来过。看来在转圈子。
“这里?”
“是啊是啊。”周围的人都惊惶地东张西望,生怕周围有什么异样。
那么晋牧就是在这里殉国的。张仲平心情沉重地环视着四周。
没有任何尸体或者骨骸。
不过仔细看,还是能看见不少地方残留的血迹。细细查找,他终于走到了晋牧战死的地方。
因为那里的血迹最多。
已经过了数日,血色已经不再鲜红,但是仍然可以看出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恶战。
张仲平缓缓地蹲下身子,抚摸着渗了血迹的大地,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泪水没有渗入大地,似乎这一小块三江的土地,在晋牧的鲜血浇灌之后,也不再接受泪水,无论是悲伤、愧疚、高兴或者感动。
“大人…”胆怯的声音:“我们是不是回去了…我们的奖赏…”
“找到了晋牧将军遗体才有奖赏!”张仲平愤怒地低吼了起来:这些该死的草民!奖赏奖赏奖赏!!你们还知道什么!!除了奖赏,除了大米,除了吃饭,你们还知道什么!!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的怒气,没人再敢开口,都装摸做样地开始查找,但是却总忘不了回头看看回去的道路。
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蒙寒浪正在树上默然地看着他们。
他已经监视他们好一阵子了。
尽管所有人都在四下张望,但是对于蒙寒浪来说,他们的侦查技术实在太低了,空有一些无聊的警觉---其实应该是惊惶---罢了。
他也听清了这些人的对话,看来他们是来寻找晋牧的尸体的,那个领队的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张仲平等人终于靠近了那个给烧掉了竹林,所有人都站在了竹林边上,不敢再往前走。
一小片竹林,在上次的战火中残存了一半,成了一片更小的竹林。
张仲平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他可以看见地上的泥土是新的,应该被掘开过。而且,有一个小小的土包。
他走到了小土包前,缓缓地蹲了下来,抚摸着那个小土包,似乎在询问大地:这是不是就是晋牧生命的尽头?
“就是那下面。”
蒙寒浪的声音一响起,竹林外所有的人都转身拔腿飞跑而去,只有张仲平慢慢站起身来,循声看着树上的蒙寒浪。
尽管浑身都在发抖,他却丝毫没有想到逃走。
“晋牧就在那下面。”蒙寒浪移开了眼睛,他不想和这个人对视。另外,他觉得这个人很面熟。
“谢谢。”张仲平低头看了看那个小小的坟包:“我想带人来移葬晋牧将军,希望….您能容许。”
“随意。但是别带武器。”蒙寒浪重新审视着他:“帮我转告吕襄。这只是开始。希望他能私下作出让步,让我们打开粮道,从西部运粮…”
他忽然停了下来,他想起了这个人是谁,那两个寨主之一。
“我想你听过我的这个要求。要求没变。”蒙寒浪低头看了看坟包,似乎在表示歉意或者解释:“我只是想…运粮食进来。请不要与我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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