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他一生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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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回来后的第一个秋天,我站在南苑书房往外望,满窗满眼萧瑟之气。嫁去四王爷家当儿媳妇的大姐缇炀小产。没熬过这个秋天。裴府上下都挂了白帐,那是太夫人走后又一次的丧礼。我始终记得大姐温和淑良的脾性,不如二姐那般直热肠子烈性子。
家眷还是那些个,只是大多衰了几分颜色。我娘哭地最凶,灵堂之上,泪湿了帕子,拽着一个就狠命哭诉:“淑妃刚得宠那会儿,我随他爹远调回京,我儿刚进了京,皇上恩慈,赐了婚,都没在我身边享上几年好日子,活活嫁了人也要看着别人颜色度日,如今这可好,干脆撒了手,舍了我…”
我在一旁沉默着跪好,往火盆里面填了些纸钱。二姐今儿个倒是静地快,随我一边跪着。眼中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小泓从廊外又送进来一包元宝:“小姐少爷,让泓儿也来送送大小姐吧。”二姐微微颔首,小泓跪了下来,手法娴熟,一只只银元宝入了火舌,顿时被化成细灰。我偷偷瞥一眼,看见她眼角的泪珠挣扎着坠了下来,她把头埋地更低。这丫头是心善的人,沉在肚子里的泪更多罢。
“堂堂王爷家竟然欺负人,也不怕被天下人耻笑了去!”二姐狠狠攥着拳头,颇有女侠之气。
“小姐,这话还是自家说说,堂上人嘴碎,怕是传到那边去。”小泓一急,低声一句。
“那就任由他们欺负?”我扯了扯她的袖子:“姐,如今我们矮他们一截,怕是只能强忍下这气。”我大姐夫是个什么东西?谁人不知?全京城最桀骜不羁的公子哥,红楼香院踏遍,茶楼酒馆逛全。又谁人不知,我大姐是出了名的逆来顺受的甘苦命?皇帝一心要找个人收了大姐夫的性子,我姐这一嫁,表面风光无限,实则悲哀连连。如今大姐这一去,也万分蹊跷。
哭嚎阵阵,安慰声声,怕是再也唤不回我那苦命的姐姐,这一去许是超脱。
“他们欺人太甚,灵堂也不让设在王爷府,说什么夫人生辰,怕浊了喜气。”二姐进了内堂再也忍受不住,“差个管家来就指望着了事,他赵承嗣就是个千刀万剐的混帐东西。”
“好了好了,收了声吧,你大姐还在那里躺着。”我爹双手扶住额头,闭着眼睛,声音萎顿,“小泓,夫人怎么样了?”
“老爷,刘嫂刚服侍夫人睡下了。”
“能歇歇也好,不用伤心劳神。”我爹仍是不抬头,良久,黯然出了内堂,挥退了一众下人,独自去了书房。我望着他远去,那枯瘦的身形告诉我,他的老去,迅速地如同我长大那般。而我要接过那支起裴家的担子,却还需时日。
一回身,却见二姐睁着双泪眼看我,又急急抹了一把:“我决不让他们这样待我!大姐软弱,就只有甘受欺凌的份儿。湛毓,人善人欺,你也明白的,切莫如大姐那般自己委屈。”
这是第一次看着二姐如此和我说话,平日里泼辣嚣张的裴二小姐,也会梨花带雨,是悲愤是愁苦,是感慨是无奈。

回南苑,他坐在油灯下看书,那愈发消瘦的身影,在火苗映衬下影影绰绰。我坐下来,拨弄着砚台里面的墨柱。“我大姐,那么好的人,嫁错了人家。”停顿了会儿又去为他磨墨。
“殊琉,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还是皇上赐的婚。要如何能推地了?”他又在柔光中朝我一笑,端方中透露凄然。我乏力地抬起眼睛看他:“那你以后若是被赐了婚,娶了自己不喜欢的人,心里会不会很苦?就像大姐那样?”
“殊琉,我会!”他毫不犹豫作了答。
“那就遇到自己喜欢的才娶,你有喜欢的人了么?”我心里其实害怕他说那个有字,索性倾身上前搂住了他的肩膀,“算啦,别说。让我抱会儿罢,真的好软。”
一早去我娘那里问了安,文冽被爹喊去了书房。二姐拉住我往小亭里拽:“泼猴,知道么?朝廷出大事了,卢将军离京途中遭了埋伏,全家没留一个活口。”她看我恍然,更加急切,“你怎么就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呢?”
“是仇家所为。”我尚有些困乏,脑子里面还没有细细想过一遍。
“这京城卢将军的官威怕是一般仇家动不了的,况且那些人个个都是高手,见血封喉,一击致命。”她眼睛颇有深意地眨了眨。
“是他下的手!”
她连忙捂紧了我的口鼻:“心里明白便是,这几日千万别惹事。爹也是他眼中钉。这些日子大姐刚去,他也不便动我们。小心落了把柄去。”
“二姐又换男装上街去了?”
“不这样能打听出那么多消息么,爹嘴紧,又不说。”
“我看二姐是心系卢家大公子。前几年来提亲,太夫人见他习武便不喜欢。你可是最喜欢他那样的俊哥哥。”
“京城谁家姑娘不爱慕他?喜欢自然多了去了。小卢将军翩翩君子,只可惜,被人下了软筋散,毫无还手之力,白白丧命在远郊。”我姐似乎是有些不忍与悲愤,“他权势大,总有一天,这些债要讨回来!”
“他可是王爷,要等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
“殊琉,你会怕他么?”
我歪着脑袋仔细想一想:“不怕。”
好些时辰,他从爹书房出来,眼睛有些湿潮。
“我听说卢将军的事了,文冽你哭了?”我去拉他的手。
“殊琉,我是为国丧良将而哭,不知道入仕是荣耀还是凄哀。若为国尽忠,做个清廉之官,难免处处受敌,暗箭难防,总会让所亲所爱承受痛苦,但大丈夫也应为树,密阴遮日,护佑家人。我不知如何取舍。”
“文冽!”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愁苦的模样,不禁抱住他,“我做你的树罢。”
我听见他在我头顶轻轻笑了。
十六岁的我,立志要做他的树,护他一生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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