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鞋,轻忽地停下来。
踏雨而来却依旧干净的鞋面,在着地的短短时间里,便污浊一片。
被雨血泥浆浸染,污浊一片。
那血已经蔓延得,仿是将那尸体的所有血水都倒了出来。
不大,甚至可说是细小的伤口,鲜花一般镶嵌在那尸体的胸口。
钟未空看出来了。
他急奔而来的呼吸,又急促了两分。
极近的距离下,极为亲近的,同时功力十分高强的人,才能制造出来的伤口。
他想起莫秋阑说过的话。
天玑白童颜,是由与他不会防备的极强的高手,于身边一击致死。
他蹲下来,看着那张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的死灰的脸。
七殇之一,司位北斗之摇光的——“千肠手”郭东。
钟未空的心,沉了下去。
郭东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为了救出钟碍月,七殇的其他几人也都出现在了济方城里,钟未空是感觉得到的。
只是他如何也想不到,还什么行动都没有开始,已经有一个人,再次惨遭毒手。
那个杀人者,究竟是谁?
与郭东机亲近者,大抵也与钟碍月极亲近——难道也是七殇之一?
如果那样的话,下一个目标,会不会就是钟碍月?
钟未空的拳握紧,回想起了方才听见的那一声低吼。
钟碍月的低吼。
从大叔门前急急赶了过来,却还是慢了一步。
他可以想象到,钟碍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这最亲密的战友和弟兄,横尸在自己面前。
如何被杀,是不是在钟碍月面前被杀,他不知道,或许也没必要知道了。
他只需要知道,他们现在已经被笼罩在另一种恐惧中,随时有性命之忧。
而他的眼光,突然闪了一闪,迅速往那脸颊伸手过去。
微微激动地,嘶啦一声,扯下那一张脸皮来!
而钟未空的指尖,顿时冰凉。
他的眼神颤着,手中的脸皮,便这样提在半空中,忘记放下。
那是,易容。
而真正的这张脸……
钟未空忽然冷笑了一声。
哼出来一样。
他不用想象了,因为已经看着陪了自己半年,留下最轻松记忆的好弟兄,横尸的样子。
老二。
那个总是挺着大龅牙吐词不清极讲纪律帮自己把便宜帮料理得有条有理的老二。
不善言辞老实巴交不过就是平凡人一个却饱尝了人间冷暖的老二。
为何,会是他?
失手错杀,还是另有目的?目的何在?
那给老二的尸体易容的又是谁?为何可以在钟碍月走后自己来之前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
他只知道,如果杀掉老二是针对他人的话,只可能是——自己。
也就是说,自己,害得老二丢了性命。
钟未空的胸腔缩起来,似乎所有血液都集中在那小小的空间里,窒闷难当。
咬唇欲血,而指甲,已握得深深嵌进掌肉。
然后他猛然站起来,转身就走。
“哎呀哈怎么一见我来就要走?”
一道声音飘了过来,语音未落,另一双鞋便如被风吹来一般,突然出现在钟未空身后的地面。
“咦?”杨飞盖看见了停下脚步的钟未空手中仍攒着的那张脸皮,疑问一声。
再看向那尸体,顿时明白了。
他在尸体边蹲下去,叹道:“你察觉到笛声有异而匆匆与我告别,追到这里,却还是慢了一步,已经尽力,无需自责。”
钟未空沉默。
“你还记不记得,这笛声和一月前你和钟碍月他们撇下我去逛夜市时听到的那首一模一样?”
钟未空的拳猛地握紧。
他想起来了,就是这笛声。
他又想起来莫秋阑说过,白童颜,就是死在那一个晚上。
那一个飘扬着同一首美妙笛声的夜晚。
而此时杨飞盖的眼神,突然闪过一道精芒,口中却是轻笑道:“我绕了另一个方向追来,听到钟碍月的吼声匆匆赶至,比你还慢些。”
钟未空依旧沉默。
“喂喂,就这么不想见我么,好歹说句话嘛,明天还是要见面的。”
“不见不见!!”突然爆出的一声吼,背身而站的钟未空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地大力甩掉手中脸皮,一脚点地,全力运起身法。
那样快的速度,竟叫杨飞盖心头一惊。
溶在空气中一般,就那样消失了。
只有从那拖着的语调,稍稍能分辨出钟未空大概是往哪边飞去。
然后杨飞盖就冲着那个方向笑着吼道:“见个面而已不要紧张嘛话都说一半,不见不散!”
没有回话,只有似乎差点滑了一跤的极轻微声响远远传了过来。
杨飞盖听到了,然后满意地笑笑,看回尸体。
“你的心乱了,就看不到所有的东西了。”微叹着,杨飞盖伸过手去,摸向那尸体的颈侧,“发现一层易容就掉以轻心,可不像是那个左鬼流焰呢,退步了啊退步了。”
竟又是嘶啦一声——扯下另一张脸皮来!
依旧是,郭东。
“钟碍月啊钟碍月,你终于要撒网了么……不,应该说——你,终于要开始收网了么。”
杨飞盖的嘴角,飞扬了起来。
“我,很期待呢。”
“你终于回来了!”
被老二的死乱了心绪一脸疲态的钟未空刚回屋,闻言不觉失笑:“这么晚还在等我,有什么要紧事?”
玉调早站了起来,笑道:“当然是好事,你猜是什么?”
“我国皇帝忽然另有新欢,降旨把你赶回去。”钟未空笑道。
“怎么可能!和亲事关两国政治,除非现在开战,否则无论如何都不会中断的。”玉调音容忧郁。
钟未空这才发现玉调的兴奋不太正常,似乎还带着极大的希望与隐忧,口中却继续玩笑道:“那就是突然有某位贵公子看上公主,要中途劫亲私奔了。”
玉调猛然抬头,眼中一阵水波光转,又猛然低头,羞涩皱眉。
钟未空的茶水,便喷了出来。
“不会……不会吧……”钟未空一边咳一边急急说道,“谁?什么时候遇上的?”
“你也见过的……”玉调低声道,“只是我没想到他是真心的,冒这么大险……”
“要冒险的不止你们俩,还有两个国家,这么做……”钟未空说不下去了。
玉调的泪水已经在打转,袖口也早被揉得皱皱巴巴。
皱皱巴巴得叫人一眼看穿,她已经忧心思虑过很久了。
“我知道……所以我当时才答应来和亲,可是……”玉调的语音哽咽,却硬是不让泪水滚下来,“如果一直一个人那便罢了,深宫生活我也不是不习惯,可是现在知道有人喜欢我,有人愿意为我冒生命危险只为和我在一起,我……”
钟未空缓缓抬手。
玉调猛地闭上眼,泪水便啪嗒掉了下来。
“不怪你。”
竟是一句温和的劝慰。
玉调没有等来一巴掌,却听到这一句,不禁愣了愣,再抬头看向钟未空,眼泪便噼啪噼啪掉个不住。
“耶噫不要这样,我会不知道怎么办好……”钟未空挠挠头,有点不知所措。
“谢谢你。”玉调一把抹干眼泪,眼神又转坚定,轻道。
“后路,都准备好了吗?”
“嗯,此处已是元嘉国土,如果我暴病身亡,责任也在莫氏。”
“这样打算的么……那个他,是谁?”
钟未空笑道,脸,却已经转向了门口。
然后一把笑声道:“我。”
钟未空的笑,便僵住了。
锦衣玉带,款款走进的——可不就是那个调戏了玉调公主而后被他和杨飞盖戏弄以致被追着满大街跑的贵公子?
“又见面了。”刷啦一声打开折扇,边摇边笑的那人道,目露深意,“前段日子,多承照料。”
钟未空噎着的那口茶水,终于咕咚一声咽下去。
“这位是南方木材行当第一家官氏四少爷官克心。上次见面,似乎有所误会。”玉调已经开始介绍。
那不是误会,只是那误会成就了段前途叵测的姻缘而已。而且,那是上上次见面了。
钟未空想着,和同样目露深意的官克心互一拱手,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嗯,你们好好聊聊吧。”玉调有些羞赧道,一晃出了门口。
“这样坦诚相告,是要我帮忙吧。”钟未空挠挠头,苦笑道。
“反正对历公子也有好处。”官克心道。
“哦,怎么说?”钟未空微一挑眉,猜到两分。
“如果公主顺利逃脱,自然是带着历公子一起的。”
“呵呵,和我预想的倒是熟路同归。”钟未空道。
他本想的是让玉调偷偷将他混入送亲队伍,再在入京途中落跑。现在就变成混入私奔队伍,中途落跑。
“不过,谢了,我不需要。”钟未空继续道。
官克心微微一愕,疑问道:“为何?”
“虽然我的处境比你们想象的要危险得多,但现在,我不能走。”钟未空笑。
他还有很多,必须完成的事。
“拖住单岫,救出钟碍月?”官克心忽道,带着了然笑意。
钟未空,一个大惊!
——是大冬天里,那折扇依旧一下下摇着,才瞧得钟未空也一下下冷意?
“你怎么……”钟未空扬眉斜睨,真气已然提起六分。
“不用紧张不用紧张。”官克心笑得舒缓,“我是杨飞盖的朋友。”
咦?
钟未空一愣:“杨飞盖?”
“啊哈哈!”官克心大笑几声,道,“第一次见面,要不是杨兄出言阻止了你原本的意图,我恐怕就要被你连人带马踩成重伤了。哎哎可怜了我这一身文弱的骨头!”
那边人依旧玩笑着,钟未空绷紧的身心,却已完全放松下来。
——杨飞盖,有你一手。
想着,带着些惊喜与疑惑,他道:“你接近玉调,也是他指使的?”
“说指使就太难听了。不过这词很适合那个人呵,总是在暗地里做东做西的。”
“诶?”钟未空更是迷惑。
“啊。”官克心立知失言,摇头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啦。朋友么,需要帮忙时站出来就行了,其他还管他什么。”
钟未空缓缓点头。
其实,他并不明白。
但他似乎,开始明白了。
对于他来说,朋友或者同伴都是些虚浮的名词,缘自时空的相同,而不是心意的相近。
但不知为何现在听来,有种别样的暖意。
他突然觉得,他和杨飞盖,钟碍月,还有其他好些人,不知不觉中已经是朋友了吧。
好朋友,很好的朋友,足够生死相托的朋友。
是不是就是这种,不断惊喜与安心的感觉?
他就笑了起来——打从心底里,笑了起来。
官克心留下日后商议的话,便离开了。而第二天,钟未空就赶紧把老三和老四安排住在自己卧室隔壁,方便保护。
他们两个,自然是不知道老二的情况,而钟未空只对他们说派老二去了附近城市办事,让他们安心等待。
而老二,真的消失了。
三日后。
钟未空正从外回来,伸手推开房门。
他方才,去见了大叔。
讲了该讲的事后,大叔忽然开口道:“你可以问个问题。”
这是一句略显怪异的问题,但钟未空似乎想也没想地便开口道:“神魔。”
彼时大叔正在练字,听罢大笑三声,已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神”字。
然后他道:“看着。”
便放了笔,取了把剪子出来。
钟未空疑惑地凑近看,而大叔已经将那“神”字剪得破破烂烂,成了一小片一小片,零散作堆。
“你是要说明万物皆空么……”钟未空苦笑,却惊见大叔敛了袖子,不知从何处拿过一瓶胶来,一边挑着那堆小纸片一边将它们粘在另一张纸上。
不一会儿,钟未空便明白了。
那见见粘出成形的,是一个小了一号的“魔”字。
“万物皆空是一种心态,却不是一种真理。”大叔缓缓道,“心态随人而异,真理却恒久不变。都说‘神魔一念间’,但多少人明白,神与魔本就是一样的呢?”
钟未空沉默,静静听大叔说着。
“魔有魔的执念,因为太执,所以放不下放不开,容易凭着一己之私冲动做事,不惜破坏伤害,所以受到人们厌恶。但他们忠于自心,勇往直前,即使磕碰流血,也是为着自己的理想与信念,勇敢去做也的确是做为自己而活的人。
“而作为神的存在,众人皆谓圣洁崇高,但那清高又怎不是一种孤傲疏远。放弃感情的羁绊,也即放弃那些寻常人都有的温暖于眷恋,又怎不是一种寂寞孤单。在一片清虚与寂灭中度过百千岁月,又怎不是一种无奈无趣。
“若说神灵济世救人心怀众生,那也不过是他们心系于此。若魔也因某人某事救助世人,岂不也是被当作神明供奉感激?若神明伤到世人,亦不免被唾骂。说白了,他们都是完成各自的心愿罢了,而区分标准,亦只是从世人角度来看,有助还是有损他们的利益罢了——自私地崇敬着神的善意与无私,又不愿放弃魔的执着与感情,忽略神的冷漠,唾弃魔的偏激。
“这样来看,不免悲哀。多疑何必去分什么神魔,如你所愿地,去做你想做的事便好。”大叔说到此,已带着那张粘好的纸,走近窗边,轻笑道,“你看。”
钟未空本是三分试探三分捉弄三分求教地问下那个问题,谁知大叔扯出长篇大论,叫他听得半懂半不懂地,也跟了过去,闻言便看向那纸。
而大叔迅速伸出手去。将窗子关紧。
顿时一片黑暗。
“看到什么?”大叔问。
钟未空苦笑。
饶是他也难以一下适应突来的黑暗。
大叔笑道,“盯着不要转移视线。”
“好。”
钟未空刚回答完,便只见又一阵突来的光线转变。
大叔一用力,又将窗子推开了。
“看到什么?”
钟未空凝神盯着那字的瞳孔被光线一激,甚是难受,只好微眯了眯眼,再次苦笑,摇头:“究竟何意?”
“如果说,神和魔就是绝对的光明和黑暗,那就如方才你所见,反而什么都看不清了。因为他们都站在太高太远的角度,脑子里只有自己一方的价值观与评判标准,一些明明看得到的,也被忽略了。”大叔又走了回去,将纸放回桌上,看着钟未空微笑道,“所以,也许,站在中间,最平凡最普通最没用的人,才能看到最多最真实的东西,这不是也很好么?”
钟未空眼神一跳。
“不论你是什么样的存在,做你自己便好。而如果你愿意站在中间,会看到更多更远,会有更多,让你欢喜的事情。站在你旁边的到底是不是和你一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愿意站在那里,而你也欢喜他们站在那里。”
钟未空浑身便是一个激颤。
他看着大叔微笑慈和的脸,似乎围绕着温暖萦绕的光芒。
“将来会不会痛苦,没有走到那个时候,谁都不会知道。而如果现在停下来,就一定会难过。”大叔继续道,那总是懒得顾及形象的蓬乱下,依旧沉静睿智的看着钟未空,“小空空,要是你觉得难过,那就走下去。”
钟未空觉得,有些想明白了。
虽然还是搞不太清楚他想明白的究竟是什么。
“还有这玩意……”大叔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只看了一眼,就是一个孩子气的笑容,将之迅速塞进钟未空的前襟里。
“什么东西?”钟未空一惊。
他只来得及看到,那是一个荷包。
不是一般的刺绣布包,而是一个该是有些硬的,黄中泛白的椭圆荷包。
该是椰壳。
然后大叔边点头边笑的声音传过来:“贴着胸口最安全,不许拿出来不许换地方不许说我坏话否则倒霉一万年!”
钟未空一愣之后快要撅倒。
抬手抚上眉心。
而大叔拍了拍钟未空的肩,有些担忧又是满怀信任地一个扬眉,“小空空,别轻易死了。”
钟未空看着那蓬头乱发和迥然的慈父般的眼神,半晌,才笑起来,道:“明白了。”
“吱哑”一声。
钟未空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首先看到的,是一张拖着口水的脸。
趴在桌子上睡得死猪一样拖着口水的脸。
是老四。
歪搁着的脑袋旁,是一个空空的大食盒。
钟未空轻轻笑叹:“吃了那么多点心也不胀么。”
然后他才走进门去。
一转头,看到站在一旁窗口看着夕阳发呆的杨飞盖,还有另一边一张正睡得扎吧起嘴的脸。
老三。
钟未空便噗地一声笑出来了。
他走过去,先拍拍仰躺在睡椅上整个头都快挂出去的老三的脸:“会着凉的。”
老三整个人弹了下,迷蒙着睡眼东张西望一下,再不知所云一会儿,终于看到钟未空:“啊啊老大。”
看见老三打着哈欠搓搓眼的动作,实在懒得不像样,钟未空便狠狠敲了敲老三的头,眯眼道:“瞧你这窝囊样!”
那处的杨飞盖似乎闷笑了一声。
那威胁的气势叫老三一愣,却没有半点惧意,仍迷糊着声音便是一句:“……老大?”
老三站起来,看到了老四趴着睡的背影,便走过去。
“让他多睡会儿吧。”钟未空道。
看到这两人这么没有戒备的睡相,他有些感动有些无奈有些自责又想起来老二那张死灰的脸,躺在一滩红黑的液体中。
他的拳,握了起来。
“老大总是偏袒老四。”老三笑道,过去拖起老四,“要着凉的,我带他回房去。”
“我来帮忙吧。”
一个声音道,却不是钟未空。
而钟未空的眼睛,在那声音发出之前,就看向了门外。
而此时,门口才出现了一个略显年轻的身影。
是秋年。
那张好看的笑脸对着钟未空道:“放心。”
看着那三个交叠的背影出门,消失在那处转角,钟未空轻轻地笑一声。
“放心……”
他呢喃。
听似是叫他放心不会吵醒老四,实际上,是叫他放心不会对老三老四做手脚吧。
他自然放心,既然是制约他的重要棋子,又怎会伤到他们。
但又叫他如何放心。谁能担保莫秋阑不会为了更好地利用他们而在他们身上下一些奇怪的毒?
不过,在考虑那些之前——
钟未空转过头,转向窗边那一直从始至终没有插话的杨飞盖,一团和气亲切无比地拱手笑道:“初次见面,敢问大侠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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