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万东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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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四年八月一日上午九时,汉城南门。
这里早已经人山人海了,除了城门楼上站满了清军外,官道两侧的空地早就被蜂拥而来的汉城民众挤得不留一丝空隙,就连道路旁的柳树上也爬满了人。韩王夫妇,各国驻朝使节、洋行代表,王室亲贵,朝鲜官员,汉城绅商代表,普通的小老百姓······南门附近早就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往日里坑洼不平的汉城南向官道不仅被人连夜休整填平、打扫干净,还被特意延伸拓宽,更夸张的是还被洒上了一层稀薄黄土。
近百名新营士兵板着脸,手里执着崭新的毛瑟连发步枪,幽蓝铮亮的枪刺在阳光的照耀下不时闪过冰冷寒光。这些新营士兵都背对着马路站成一线,面色沉静地警戒着四周。
韩王的生父兴宣大院君李罡应却在人前忙了个满头大汗,督促汉城官员组织民众队形,排练迎宾颂文,安排案几、香烛,不时地抽空和各国使节打个招呼,点头致意。本来以他的身份是完全没必要做这些杂物琐事的——作为韩王生父,他的身份在朝鲜岂是“尊贵”俩字能够形容的?!当初倭乱,虽说被北洋软禁在保定十年,但也是礼遇有加而无丝毫失礼。就连李鸿章都不愿轻易得罪的人,赵天宝岂敢轻易怠慢?!新营入主汉城后,迫于形势也暂时软禁了他,但是心里算计着汉城局势的赵天宝岂能轻易得罪手中这个“重犯”?!这不,昨天战事刚结束赵天宝就派人快马加鞭告知宋占标释放兴宣大院君。
两次被清军软禁的兴宣大院君当然不会轻易就范——说抓就抓,说放就放?!太不把我这个大院君放在心里了。
不过,当宋占标送来了赵天宝的亲笔信,赔礼道歉后,这个年老的大院君几经思虑最后还是答应了上国官员的“礼送出狱”。几十年的幻海沉浮早就让他练成了人精——清军将领之所以在这种时候释放自己无非是希望自己能够制衡闵氏外戚,安稳局势罢了!他朦朦胧胧地感到前途还是光明的,击败老对手闵妃的时机到了。
他之所以在今天迎接凯旋大军还城的仪式上如此热心,固然是想给“上国名将”留个好印象,更重要的却是向在场官员、民众、外交使节宣示自身的复出,借机将残存的反闵势力重新集结在自己的旗下。
看到自己的老对头在那忙东忙西,坐在锦辇之上的闵妃当着众人表现的满脸平静,心里却是翻江倒海、起伏不定——本以为这个几十年的老对手错投日军,就算清军顾及朝鲜王室绕他一命,他的政治生命也就到此结束了,哪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是谁又能想到那个“狡猾”的上国年轻将军竟然对朝鲜局势如此了解,不顾忌讳抬出这个老头压制自己?!
想到这里,这个朝鲜李氏王朝最后的杰出人物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爱妃因何感慨?”身旁的韩王听到闵妃怅然的叹声,随口问道。
闵妃轻声回道:清军这次轻松战胜日军,以后在汉城恐怕就更加势大了。”
“呵呵~~爱妃多虑了,上国天军虽然跋扈但毕竟是击退了妄图灭我社稷的倭人,将来他们自然是要归国的,顶多就是我朝多花费些钱财罢了。”
对闵妃的忧虑,韩王很是不以为然——自从朝鲜成为中原王朝的藩属以来,哪次受到对方的恩惠不是几道颂表就轻松打发了?!前朝万历年间,朝鲜受到倭军蹂躏,明军鏖战多年耗资千万最终把倭人赶出了朝鲜。可是对方要了什么?!几本颂词赞表而已。
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为之付出了所有的男子那消瘦蜡黄的面孔,温然怯懦的眼神,闵妃暗自叹了口气,脑海中却浮现出赵天宝冷然严峻的面孔,坚毅的眼神。
就在闵妃心猿意马的时候,迎接人群却是一阵涌动,顿时陷入嘈杂喧哗之中······
“来了~~~”
“回来了~~~”
“好威武呢!”
······
就在这充斥着朝、汉、英等多种语言的吵闹惊叹声中,此次出征的新营及朝军缓缓归来。队伍最前面的是新营的两千士兵,无论是久经战阵的老兵还是初沐血战的新兵都是昂首挺胸、眼神冰冷,骄傲地走在整个队列的最前面,虽然没有刻意表现但浑身上下还是散发着阵阵杀气,令人不寒而栗。伴随着新营礼仪官的一声军令,两千名士兵同时卸枪下肩斜指前方,步枪的刺刀在盛夏的阳光下耀出一片刺眼亮光。说实在的,这些新营士兵的动作并不齐整甚至称得上凌乱不齐,但毕竟是刚刚从战场下来的得胜之军,虽不齐整但依然显得声势逼人,杀气腾腾。
在新营身后的是近千名朝鲜军队,清一色的新兵。虽然也经历了此次的伏击战,沾染了硝烟血痕,但毕竟是未及训练的新兵嘛。看到两侧百姓如此热情,难免感到好奇、兴奋,左顾右盼,东张西望,挎枪掂刀,推推搡搡,哪有一丝军队的号令齐整?!特别是在前面新营的衬托下,这些朝军就显得过于慵散杂乱了。
这也不能怪他们,只能怪赵天宝太“无耻”了。为了这次进城仪式,赵天宝可是没少动歪心思——以监控仁川日军的名义,命令楚天阔带领朝鲜新军和一千朝鲜旧军留在汉城西面数十里处警戒机动。能够跟随新营回师汉城的都是那些朝鲜旧军新近招募的新兵,也就是一群刚刚穿上军服的农夫罢了。在新营久战劲旅的衬托下,他们的表现会好到哪儿去?!
汉城百姓大都是被官府强行从家里“动员”出来的,本来就对政府深感不满,此时见到己方军队如此不堪,自然嘘声一片。实际上,他们对清军并没有丝毫感激之情,即使对方是替他们防御残暴的倭军但在他们心中这依然是一支外**队。在朝鲜军队的陪衬下显得更加军威鼎盛的“上国大军”自然引起了围观民众的一阵恐慌,有些胆小的甚至已经准备开溜了。不说这些汉城小民的胆战心惊,就是其他的大人物也是惴惴不安,满脸复杂。
这些人中最感焦急不安的当属兴宣大院君李罡应了,他一手承办这次的迎接仪式就是想给对方留个好印象,在人前露一手,如今却陷入两难境地:按照中原、朝鲜此时的规矩,大军得胜还朝自是应该焚香祭天,鞭炮齐鸣,而后走在队列之首的领兵大将就该下马接受迎接之人的慰问犒劳了。可是这个上国将军却不依常理,大军已经临近城门了,却还是不见人影。他这个仪式主礼人该怎么办?!是于此刻燃放鞭炮、宣读颂文、开始迎接仪式还是等到对方到后再开始呢?
就在李罡应忧虑不绝手足无措之时,作为整个队列前导的新营两千余名士兵已经有大半走进了汉城。
李罡应终于看到了被一众剽悍轻捷的年轻军官簇拥而来的赵天宝,没有任何忧虑立即指挥有关人等开始仪式,自己却满脸春风地迎了上去。
赵天宝自然也认得这个朝鲜真正的“太上皇”,刚刚攻占汉城那会儿,可是自己让人囚禁了对方,怎会不认识呢?!如今看到对方笑着向自己迎来,赵天宝哪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妄自托大!立马翻身下马朝对方快步走了过去,作势要拜:“哈哈~~~赵某一介武夫,哪能担当韩王及大院君亲自前来出迎呢?!”
人老成精的李罡应怎会受赵天宝这一拜?!
“呵呵~~~赵将军折煞老夫了。将军天纵英才,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呀~~~”李罡应连忙扶住赵天宝,笑着应酬道。
赵天宝当然不是真心要拜,既然对方搀扶自然顺势而起,朝着对方满脸堆笑:“倭人假借大院君之名扰乱朝鲜局势,连累阁下受累,实在是罪大恶极。赵某署理汉城政务,肩负戡乱查清职责,此次战后一定上报国朝,请求当道诸公给大院君平原昭雪。”
李罡应闻言不由一愣,脸色微变。他也是久经宦海的老人了,哪能不明白赵天宝的弦外之音?!赵天宝死死抓着他跟倭人的“合作”旧伤,也就在他的脖颈套了一条随时致人死地的绳索。不说清国官员对于他的“投靠”日人心怀不满,就是朝鲜民众对于跟倭人合作的“朝奸”也是愤恨不已。面前这个身为大清朝驻朝代表的年轻将军只要如实上报,不等天朝的处理意见传到朝鲜,那些闵氏党徒就能把他给办了,彻彻底底的办了,永世不得翻身!就算是韩王的“生父”也于事无补!

想到这里,李罡应忍不住再次瞥了赵天宝一眼——这个汉人真的很年轻啊,怎么就对朝鲜的政局如此了解呢?!对于灭亡闵党,他已经不抱太大希望了。这个行事老练的年轻将军能让自己独掌朝政,一家做大?!
双方虽然都是满腹心事不停地偷偷打量对方,但在外人看来却像多年老友般情谊深厚,谈笑风生。
接到李罡应的示意,几个具体主持此次迎军仪式的汉城官员马上点燃了数十万响的鞭炮,奏响了朝鲜礼乐。
几个儒人簇拥着一个满脸白须的老儒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对着赵天宝深深一揖,用汉语朗诵起了事先准备好的颂表赞文:大清光绪二十年,甲午夏,东洋倭人犯我边界,战火起燃,生灵涂炭······幸赖,天朝上将军赵公天宝率军平叛,枭首贼酋大岛义昌······幸甚,伟哉~~~上将军,赵公。随着老者扯着喉咙的几声长叹,这个冗长脱她的颂文终于到了尾声。
这个时代“儒者”们可是拥有很大影响力的,特别是在朝鲜这个深受中华文化熏陶的外番属国,“儒者”们的地位就更加尊贵了。深知这些规矩的赵天宝虽然心里把对方的“无病呻吟”骂了个狗血淋头,脸上却不敢显露丝毫不耐,待到对方“朗诵”结束后马上朝对方恭敬施礼,连连谦让。
应付完“老儒者”后,赵天宝一抬头就看到了笑着迎来的韩王夫妇。韩王李熙还是那副老样子,满脸温和的笑容总给人懦弱可亲的感觉,当初的满脸憔悴苍白早就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满脸的兴奋激动。韩王妃闵氏则是靓丽依然,只是看向赵天宝的目光飘忽不定,含义莫名,连赵天宝都感到了一丝异常。
看到对方走进,赵天宝连忙迎了上去,对着韩王就是一个立正、敬礼:“赵某拜见大主君、王妃!幸不辱命,新营已挫败强敌,斩获敌酋大岛义昌。”
他实在不想给这个高丽人作揖跪拜,可是为了以后的大计又不能在众人面前显得失礼,得罪对方。那么就只有行军中礼节了,可是施哪种礼节还让赵天宝颇费了番心思。按刀礼?不行,把那个娇养懦弱的韩王吓倒在地怎么办?!持枪礼?有将军拿把枪施礼的?!得了,还是敬礼吧。
赵天宝这个军礼敬得并不规范,却也干净利落,尽显干练。再加上他刚浴战火,浑身上下杀气未褪,虽然对着韩王行礼但那高大强健的身躯却挺得愈发笔直,冷冷紧绷的俊脸,哪有丝毫的谄媚讪笑?!凛然挺拔的身姿,傲然刚毅的面庞,这一切让见惯了奉承媚笑的闵妃心中不由一颤,眼波流动。
“赵将军指挥若定,斩杀倭酋,歼灭日军,不愧为天朝才俊呢。此番大胜,本王定要上表天朝为赵大人请功。”韩王李熙满脸笑容地说道。
“大主君抬爱了,斩杀敌酋、安定朝鲜实乃赵某职责所在,谨奉大清天子令罢了。”赵天宝费力地朝对方挤了个“微笑”,敷衍道。
看出对方的敷衍了事,大院君赶紧从旁插言道:“赵大人,李某今天给您介绍介绍这些迎接的人物。”在众人面前跟汉城如今执掌兵权的赵天宝显得越亲密势力恢复地就越快,这个道理李罡应还是知道的。这也是他今天屡屡犯讳,抢在韩王前面迎接赵天宝而今又无故打断韩王谈话的原因所在。不过,他倒真没把这个懦弱的儿子放在眼里,难道这个儿子还能罢免自己不成?!
乐的早点解脱的赵天宝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就这样,赵天宝在兴宣大院君李罡应的引见下和迎接众人应酬了起来······
“诸位,此次对日作战颇有斩获,赵某不才却也不敢忘记死伤士兵,新营决定今天在万东庙举行祭奠仪式,以告慰捐躯的英烈之灵。”在和众人应酬一番后,赵天宝抛出了今天的重头戏。
既然这位新贵已经发话了,早有准备的众人自是不敢有丝毫异议,都是极力赞同。一时间奉承谄媚之辞向着赵天宝如潮涌来。
回首望向身边的宋占标,接到对方肯定的示意后,赵天宝就带着众人朝汉城附近的万东庙走去,那些喜欢看热闹的百姓民众自是紧紧跟了过来。
到了万东庙后,仪式的一切准备工作早就被宋占标安排妥当了:整套的祭祀物件,主持祭祀的礼仪官员,整套的叩拜仪式,献俘仪式,祭天仪式。遵从赵天宝的意思——此次祭奠要用最高等级。宋占标甚至连夜宰杀了三头黄牛。
看到整个祭祀大典如此顺利,赵天宝心里颇有感慨——自己昨天下午才派人通知的宋占标,没想到对方竟然一个晚上就将一切事务安排的井然有序,的确不易。
就在赵天宝感慨不断的时候,宋占标走了过来请他发表讲话。没有丝毫的推脱,赵天宝毫不忧虑地走向了祭台。实际上,这正是他一手策划的。
赵天宝走向了祭台中央,凛然地朝在场众人行了个撇刀礼。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
“汉城的父老乡亲们,军中的袍泽弟兄们,各国使节们。赵某站在这个地方,实在是激动万分胸有千言万语,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说道这里,赵天宝故意停顿下来等着身后的翻译将之翻译成朝鲜语。
“这样吧,就先说说这座庙吧。万东庙,听说是汉城百姓为了纪念当初帮助朝鲜抵抗倭人战死于此的中原儿女修建的。数百年来,香火旺盛啊~~~不错,我们今天就是要祭奠这些抵抗倭军暴行而不幸遇难的所有英灵,大明的,大清的,朝鲜的,新营的,新军的,还有那些朝鲜的民间人士。就是在二百九十六年,丰臣秀吉一统东洋就发动了侵朝战争,数百万无辜朝鲜民众遭受无辜屠戮,朝鲜一族几乎决断。最后还是当初的大明派遣大军入朝经过多年血战最终将日人赶出了朝鲜三千里锦绣河山。可是日人侵朝之心不死,如今又悍然挥军入朝,尽情地蹂躏无辜民众,实在是罪大恶极!
面对朝鲜百姓无辜受害,大清岂能坐视不理?!大清已经多次派兵帮助各位抵抗倭人侵袭,而今新营更是痛歼近万日军,枭首敌酋大岛义昌。”
说道这里赵天宝停了下来不停地扫视众人,等到翻译完后,猛然拔出腰刀凛然道:“当我新营士兵在前线跟日人浴血拼杀之时,有些人却妄图跟倭人苟合,替倭人办事,陷新营于不利,陷朝鲜于万劫不复。甲申年没过去多久,这群败类就想勾结日人再次弄个‘甲申事变’,各位汉城的父老乡亲们会答应他们吗?!”
赵天宝身后的年轻翻译官,将这几句也是翻译得声色俱全,满腔激昂。
被赵天宝这么一煽动,这些汉城民众顿时沸腾起来,一片喊杀喊打之声。
看到这些汉城百姓已经激动起来,赵天宝抛出了最后的“绣球”:“我宣布:从今天起,凡是投靠日人、为日人办事的朝鲜人,无论官职大小,身份高低,皆可杀之!这些无耻败类的家产,七成充公,三成归发现者。在朝日人凡有为恶者,人人得尔诛之!”
赵天宝再次凛然地朝着众人行了个按刀礼,转身走下了祭台。
极短的寂静后,整个人群彻底沸腾了。这些汉城民众似乎从中嗅到了发财,复仇的好机会,一个个满脸激动,狂疯乱吼。
赵天宝就是在这种气氛下,悄悄地离开了万东庙。骑在马上的他,脸上扯个冷冷的微笑——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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