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斗棋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午时刚过,睿思殿御书房里突然传来雷霆般的喝骂声。皇帝是个文人,轻易不动怒的,一旦发起火来也是挺吓人的。小黄门惊得屁滚尿流,手足无措。
梁师成静悄悄地走进书房,对一众小阉道:“都退下。”
皇帝坐在御案后,眼光凶狠地盯着地面,一堆奏章被掀得满地都是。梁师成走了过去,弯腰捡拾起奏章。
“陛下龙体要紧,没的为小事呕气。”梁师成把奏章又堆放在御案上,一边细声细气地道,“用人之柄,操之于上。只管用就是。”
皇帝手指着奏章道:“看看,我不过因宋江‘拥十万之众而忠心归顺,更兼晓畅军事,’封他为濮州刺史、京东西路兵马副总管,赐金鱼袋。你说,朕的做法哪一点不合体制?就这么点事,物议鼎沸,奏折交加。门下省居然还封驳奏还了朕的诏令。简直悖礼之极!”
元丰改制后,中书省出令,门下省封驳,尚书省执行,成为惯例。门下觉得皇帝诏令不妥,是可以封还的。但皇帝硬要执行,也不是不可以,这一来门下省长官就得辞职。皇帝不愿走到这一步,所以大发雷霆。
梁师成道:“以宋江拥有的兵力,封此官职是合适的。但以一个盗魁,一旦招安,骤加显职,就未免太刺眼了。而且金鱼袋向来只赐给文臣。宋江是盗,又是武将,获此恩赐,不仅刺眼,更是刺痛了许多人的心。”
皇帝道:“朕与宋江这几日的接触,你都在场。你说说看,凭宋江的文才,不配得金鱼袋吗?”
梁师成知道皇帝的性情,较易冲动,爱之欲其生,加官晋爵,备极荣耀;恨之欲其死,虽凌迟亦不解其恨。这几日皇帝天天去樊楼听歌跳舞,如醉如痴,对这宋江的才艺极为欣赏,加上李师师、赵元奴两人不停撺缀,恨不得立封宋江为使相。只是碍于体制,才封了现在这个从五品的官职。在皇帝来说,己是让步了。
“宋江毕竟出身小吏,”梁师成不动声色地道。宋代法规:小吏不得为官。“虽然他的情况比较特殊,但毕竟未曾应过试,自然不该赐金鱼袋的。”
皇帝点点头道:“那就不赐吧。寡人看宋江亦不在乎虚荣。最可恨的,是蔡京、童贯、杨戬,这三人也上疏反对。真他妈的!我操他奶奶!”
梁师成苦苦忍住笑,心道:“‘他妈的,’‘我操他奶奶,’都是宋江骂下人的粗话,没想到皇上也学会了。”
“这三人皆与宋江有怨。”梁师成道,“杨戬与宋江结仇经过,陛下己知,不过小隙耳。杨戬也是……”他摇了摇头,趁此机会狠狠打击了杨戬一下。
皇帝道:“不错。杨戬肚量偏狭,办不得大事。蔡京、高俅与宋江结怨,朕己听你说过。正如卿家所说,那时梁山是晁盖当家,此事却怪不到宋江头上。童贯却与宋江何仇?”
梁师成道:“民间传闻:‘蔡童一体。’”
皇帝脸色一沉:“朕知道了。休要再提。”稍停又道:“蔡京、童贯奏宋江狼子野心,招安乃是权宜之计,实际心怀不轨。朕就不懂了,宋江此时不反,招安后倒要反,这是什么道理?”
“陛下圣明,一眼就看出这其中的矛盾。”梁师成不慌不忙道,“所以宋江根本就不会反。”
“高俅倒是赞同招安,”皇帝道,“他献计道,把一百单八人和梁山群盗分遣各处军州,只让宋江在朝任职……”
“万万不可。”梁师成急忙道,“此辈盗寇,其中多有智勇之士,消息一旦泄露,就会酿成大祸。高俅不过是借陛下之手报他的私仇。”梁山军一旦拆散,梁师成的掌军图谋就成画饼了,所以竭力反对。
“朕也觉得不妥。”皇帝徐徐道,“但高俅所虑,也是事实。绿林盗贼,散漫惯了,受不得约束。梁卿,你有什么良策?”
梁师成道:“京东及两淮一带,盗贼颇多。宋江一军,己据数县,不妨就地改编为禁军和土兵两类,掌缉捕盗贼事。不经许可,不得越界。虽言招安,一仍其旧。但在朝廷需要时,又可随时调遣。庶己则京东太平。再派数员干练内侍,派一人总其事,驻其军中,侦伺各种动向,随时奏报。”
皇帝大喜道:“好!这办法好!朕想想派谁去监军?”
梁师成道:“李彀如何?”
皇帝眼睛一亮:“李彀长期提举京城,颇称其职。就是他了。”沉吟片刻,又道:“然则宋江究授何职为妥?唉,麻烦。梁师成,这事朕就责成你了,宋江这个官,不能大也不能小,还要群臣认可。”
梁师成道:“是。容奴婢细想,定要群臣钳口,宋江满意。”
“朕就是这个意思。”皇帝道,“摆驾吧。”
“陛下去何处?”
“还能去哪里?”皇帝微笑道,“当然是樊楼了。嗯,你做啥?”
“奴婢去唤杨戬。”皇帝逛青楼,是一定要叫上杨戬的。
“不要叫他。”皇帝皱起眉头,想了一会道,“叫李彦。”
“遵旨。”梁师成心头狂喜,知道杨戬开始失宠了。
齐小远的“真实身份”公开后,赵元奴、李师师两女并不觉得太大震动。她们虽是头牌红妓,但身在行院,亦属江湖社会一分子,她们成功之前,也是久历江湖,备尝艰辛,因而价值观不同于主流社会,心理与江湖人颇有相通之处。
“你这个大盗,”李师师坐在齐小远腿上,双手搂着他脖颈,生气地道,“说,为什么连我也瞒着?怕我出卖你?”
“我不早就告诉你啦?”齐小远坦然道,“你自己笨,还怪老公?”
“哪有?”李师师道,“你什么时候告诉我啦?”
齐小远漫吟道:“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只待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这却是《水浒》书中宋江送给李师师的一阕乐府词“念奴桥。”齐小远结识师师的当晚,就念了这阕词。李师师觉得这词不甚工整,她也不解其意。只感觉格调颇是铿锵、豪爽,便书写装裱,挂在书房里。其实在这词中,梁山信息,毕露无遗。只是李师师怎会联想到?此刻自是恍然大悟。
李师师“啊”的一声,道:“好坏蛋!却与师师打这哑谜!咬你!”俯身在齐小远颈上咬了一口,她这秀口银牙,咬人还真疼。
齐小远在她拍了一下,道:“顽皮!”双手开始不老实了,左爪摸胸,右爪探谷,三两下就把李师师搞得娇喘吁吁。
正在得趣时,赵元奴走了进来,嗤嗤笑道:“一对骚公骚母,大白天就干这调调。”
李师师道:“元奴姐说话真脏。”
齐小远招手道:“元奴,来玩三P。”
赵元奴脸一红,忸怩道:“不。”
这个三P,她和师师都和齐小远玩了不止一次了。
李师师又道:“元奴姐就是嘴巴厉害。玩真格的就趴下了。”
赵元奴瞪眼道:“我趴下?昨夜是谁连声讨饶了?”她双手捂着下体,扭着娇躯道:“啊,不行了,我不行了……”
李师师扑了过去,要撕她的嘴。两女扭成一团。齐小远哈哈大笑。
两女闹了一会,都折腾的没劲了。赵元奴举起手道:“好啦,停战啦!我说呀,官家随时会驾幸,万一撞见你们亲热可就糟了,对郎君前程大为不利。”
李师师整了整头发,道:“这话还差不多。郎君,咱们练练歌吧?”
齐小远打个哈欠,懒洋洋地道:“天天唱歌,嗓子都唱哑了。我们来玩棋吧。”
赵元奴道:“我是臭棋。你们玩,我旁观。”
齐小远道:“我这棋三个人也能玩。”
赵元奴道:“三人下棋?什么棋呀?”
李师师也道:“象棋、围棋都没三个人玩的。”
齐小远得意洋洋地道:“我这棋别说三人玩,就是四人、八人都能玩。哈哈。等着啊。”
他虽然每夜不是宿赵元奴处,就是睡李师师处,但在樊楼也租了一间套房。飞快地回到自己房间取了棋,又迅速转了回来。
李、赵二人看他提着个红木箱子进来,诧异地瞪大眼,心下嘀咕:“什么棋?竟要这么大个箱子来装?”

就见齐小远开了箱子,从里面拿出一块板,然后又拿出一块,在桌上拼好,两女才知是棋盘。又见他从箱里捧出一堆东西,往棋盘上一撒,“哗啦啦”几声响,几十个小方块东倒西歪。两女不由瞪直了眼,各自抓起一个方块,东看西看,见上面刻着节度使、团练使名号,更是不明所以。
“这是棋子,”齐小远道,一边摆棋子,“来,来,都坐下,老公教你们玩陆战棋。”
李师师道:“郎君,什么叫陆战棋?”
这个陆战棋,自然是现代流行的军棋了,据说是国际象棋的变种,十九世纪末由英国人发明。后来几经变化,玩法从两人对战发展到三国、四国、六国乃至八国大战。
齐小远在梁山指点木匠造沙盘,突然就想到造棋,本来是给自己玩的,突又想到道君皇帝是琴棋书画,无所不喜。若把此棋献给皇上,无疑会获恩宠。这才郑重其事,召集全山高手匠人,全力造棋,在进京之前,终于造成几副。后来因唱歌受宠,他也就忘了此事。
这个棋当然也根据宋代情形而有所改变,军旗改为龙旗,司令、军长、师长、旅长、团长、营长、连长、排长、工兵都与现在的武官官职大致对应,是皇帝、枢密使、节度使、承宣使、观察使、防御使、团练使、刺史、弓箭手,炸弹改为飞刀,地雷改为陷阱,由弓箭手去排除。四副棋盘各是黑、白、蓝、绿、紫、褐、灰、红,共是八色。
公路和铁路也改为官道和小路,小路上无障碍时,弓箭手可任意行走;大本营改为皇宫、行营则不变。飞刀不能放在第一行,陷阱只能放在最后两行,龙旗只能放在皇宫。
吃子规则是:皇帝>枢密使>节度使>承宣使>观察使>防御使〉团练使>刺使>弓箭手>龙旗。弓箭手可以排掉陷阱;飞刀和任何棋子碰撞就同归于尽;除弓箭手外的其他棋子碰到陷阱则阵亡;行营是堡垒,敌方棋子不能吃行营中的棋子;皇帝阵亡则己方龙旗暴露;龙旗被扛则全军覆灭。陷阱小于弓箭手,大过所有棋子。
齐小远详细地说了一遍规则,陆战棋规则简单,三国、四国的多人战法也很容易上手。二女心思机巧,一听便懂。
齐小远道:“来来来,开战吧。找个公证人先。”
找来一个老龟公,又交待一下规则,齐小远道:“老公先走啊。”
陆战棋玩法简易,但其理至深,趣味盎然,一局刚了,两女便全然了悟于心。从第二局开始,齐小远便处于下风了。他也不是军棋高手,便只有处处挨打了。
李师师道:“郎君造的棋,却下不过我们。羞也不羞?嘻嘻。”
齐小远摇头晃脑道:“古人云:‘教会徒弟,打死师父。’古人诚不我欺也。信乎?”
两女笑得打跌,赵元奴道:“别掉文了。郎君,这陆战棋真有意思。官家一定喜欢。你怎么想出造这种棋?”
齐小远道:“可不是我造的。是我当年在海外经商,跟一个英吉利国人学来的。当然,我也小小的改动了一下,嘿嘿……”
两女己知他是“宋江,”则“密州商人”云云自是不实,没想到他真去过海外,不由肃然起敬。
李师师向齐小远使个眼色,道:“英吉利国?好古怪的名号。怪不得郎君棋力不行哩。这棋自要官家来下。”
齐小远会意道:“官家天纵奇才,学造渊深,这棋正要献给官家。”
“什么棋要朕来下?”一个黄袍人轻步走了进来,满面笑容。正是教主道君皇帝。
皇帝微服而来,听见室内热闹,便立住脚听了一会。“不经意”听见齐小远赞美,自是心怀大畅。却不知三人早察觉到了。
三人和那龟公忙离案拜倒。皇帝道:“平身。”走到桌前,拈起几个棋子看了看,又看看棋盘,道:“前所未见。宋爱卿,这棋怎生个玩法?”
齐小远把规则又说了一遍,皇帝笑道:“有趣。来,陪朕下一局。”
赵元奴道:“皇上,这棋四人也可下,我和师师也要玩哦。”
皇帝刚才就见他们是三人下棋,又不是象棋,心中好生奇怪,一打岔却忘了问。此刻见赵元奴提起,忙问道:“宋卿这棋可以四人同下吗?”
齐小远道:“是的。这棋玩法有楚汉之争,这是双人战;有三国鼎立,是三人战;有四国大战到战国的八国之战,都可以。玩法不同,规则也有少许不同。”
赵元奴道:“陛下,竟有多人下棋,不是很奇怪吗?”
皇帝笑道:“赵卿见识窄了一些。多人下棋,自古有之。譬如象棋,就有三友棋,是三人同下。本朝司马光曾创七国象棋,仿齐、楚、秦七国争霸故事,以纵横十九路、三百六十一个点的围棋坪为局。不过却过于繁复了。”
赵元奴瞪了李师师一眼,意思是你不也说围棋、象棋都没多人同下的?
李师师吐吐舌头,道:“陛下无所不晓,就是没见过陆战棋。奴要与陛下为一方哩。”
皇帝兴味盎然:“这叫‘陆战棋’吗?竟有这种棋?好啊!好啊!朕要一一领教。咱们先来个四国大战。李卿,赵卿,都来,都来。呵呵……”
三人告个罪,各据一方,齐小远与赵元奴一对,皇帝和李师师一对。第一局却是齐小远赢了。不过皇帝真正是天生的玩家,第二局便扳回来了。这时梁师成、李彦也跟了进来,见到四人下一局棋,无不惊异。便在一旁观战。
这一玩,直玩到日影西斜,因为皇帝天生爱玩,玩过四国大战,又与李师师玩对战,又加入赵元奴玩三国,然后连李彦、梁师成又加入玩六国。最后连那个龟公和小黄门也加入进来,玩起八国大战。所有玩法,明棋暗棋,都一一玩个两三局。皇帝玩得兴高采烈,连呼“过瘾。”散棋后打赏,连那龟公也得到一锭白银。
那龟公做梦也想不到,只因偶然来做“公证,”竟然与当今皇帝下了几局棋,最后还有厚赏。一直到死,都念念不忘,视为无上的荣耀。
晚膳过后,又继续玩棋,直到入夜。
“梁师成,”皇帝道,“宋卿贡献此棋,其功应不应赐鱼袋?”
梁师成道:“此棋与孙子兵法暗合。将帅常操棋法,于行兵布阵,当别有会心;文臣亦可于此棋中学到治军之道。其功莫大焉。赐绯银鱼袋正可酬其功。”
宋制,阶官品级不够赐绯章服的,特许改换绯服,配银鱼袋,就叫“赐绯银鱼袋,”官衔中也要带上“赐绯银鱼袋。”皇帝本拟赐他“金鱼袋”的,因朝臣反对,不得不让一步。
皇帝点点头,看着齐小远道:“宋江。”
齐小远连忙跪倒:“臣在。”
“朕拟赐你银鱼袋。”
“谢陛下恩赏。”齐小远诚惶诚恐地道,“陛下山海之恩,微臣当以死报之。”
“呵呵,平身吧。”皇帝微笑道,“赐你银鱼袋,是朕之御笔,乃是特恩。你该知晓其中曲折吧?”
齐小远早从梁师成处知道自己封官己在朝中引发地震,所以迫得皇帝要用“御笔”赐他银鱼袋。赐银鱼袋给大臣,仅是一种荣誉,赐于新贵,则是明白的暗示:此人得宠了。宋代赐银鱼袋大多是五品官以上的待遇。
不过齐小远对这种玩艺一点不在乎,心道:“什么金袋银袋。老子只在乎招安以后,是不是仍守梁山,以便老子推行既定方针!看来还得多迷糊迷糊皇帝。”
“陛下待臣,真的无可挑剔。”齐小远馅媚地笑道,“对了,该宵夜了。微臣去给陛下做几个点心。南瓜饼如何?”
这一来,不仅皇帝诧异,李师师、赵元奴也张大了嘴。大盗也会厨艺?梁师成却在想:“这宋江献媚的本领倒不小,得早早打发他回梁山。否则我又多了一个对手了。”
皇帝笑道:“宋卿一再给寡人惊喜。不用尝寡人就知道,必定不差。”
齐小远心道:“他娘的,当然不差。老子好歹是星级宾馆厨子。中、西餐全能。老子使出浑身解数巴结你,你可别让老子失望啊!”向皇帝打了一躬,对李、赵二女道:“有请二位小娘子帮手。”
皇帝挥手道:“去吧。梁师成,我们再来杀一局。”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