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吞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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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城热闹的街肆有好几处,比如南门大街大相国寺,潘搂街,东十字大街,西右掖门外街巷,寺东门大街等等,但最热闹的地方,肯定是马行街夜市,那里茶坊酒店、勾肆饮食,妓馆赌坊,数不胜数,一直营业到凌晨三更才结束,到五更复又开张了。
因此自早至晚,这里都是人头济济,摩肩接踵,确是一块风水宝地。同时也是龙蛇混杂之地。
中午时分,孟大郎在一群泼皮的簇拥下,向着孟楼匆匆走去,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一路上不知多少人看见他,连忙放下手中的事,谄媚地笑着,欠身招呼道:“大郎好!”
孟大郎沉着脸,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这是极少有的现象,因为大郎平常还是颇为“礼贤下士”的,今个怎么啦?事实上,孟大郎确实碰上了一个大难题,弄得心情很郁闷。
他自幼混迹市井,拜过几个江湖名师,练成一身好武艺,尤以铁拳功出名,又敢打敢拼,给妓馆行院的看家护院,在汴京的泼皮闲汉群中闯出很大的名头,人送绰号“病金刚。”然后结交了一些权贵,开了孟楼酒店,也就由此发迹,把马行街纳入他的势力范围。
进而与大相国寺“过街鼠”张三郎、潘楼街“青草蛇”李四郎、朱雀门“阴秀才”刘阿叔、御街“大虫”王都老、十字街“赛行者”过小七、蔡河沿“雌豹子”宋四娘、龙津桥“没毛虎”孙四公并称汴京八大金刚。大家各有背景,各守地界,把持着汴京的地下社会。
马行街的地盘,本是水泼不进,凡有重大交易,买卖双方没有敢瞒着他的,他就是中间人。可最近半个月,就在他眼皮底下,孟楼酒店的左邻右舍,两座酒楼、一家妓馆己悄悄的换了主人。
他得知风声后,派兄弟伙去查问,结果派去的五条汉子是爬了回来,腿全打断了。
孟大郎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从来讲究谋定而后动。不弄清对方的背景,绝不会冒冒失失就去报复。否则,他也混不到今天的地位。虽然他自己的后台也很硬,是大名鼎鼎的杨戬杨太尉,官家最宠信的内侍、禁军将领。
不过呢,孟大郎的烦恼不是他一个人的烦恼,刘阿叔、王都老、孙四公都遇到同样的事,感觉到一股庞大的势力己潜入汴京,正在谋夺他们的地盘。于是四人合计,向同道发出英雄帖,召集八大金刚在孟楼聚会,要商量一个应对之道。孟大郎此刻便是去自家酒楼赴会。
宋代的闲汉泼皮,也就是现代的流氓混混,打扮都是有特色的,让人一看就远远躲开。比如跟着孟大郎的七八个闲汉,都歪戴着无脚幞头,鬓角插着花,衣衫半敞,衣袖半卷,露出胸口或胳膊上青郁郁的刺青,腰后别着铁头短木棒,走起路来横冲直撞。
孟大郎倒比较斯文,头戴小金花毡笠子,虽然也一样戴了花、刺了青,衣衫倒是很正经,是一条金丝团花战袍,他这一身是当时很流行的胡服。
朝廷是禁止小民着胡服的,认为会乱了礼制。教主道君皇帝曾下诏道:“京城内近日有衣装杂以外裔形制之人,以戴毡笠子、着战袍、系蕃束带之类,开封府宜严行禁止。”
不过没人理会。皇帝又再次下诏:“敢为契丹服若毡签、钩墩之类者,以违御笔论。”
所谓“御笔,”是道君皇帝首创,指不经中书省商议,不由中书舍人起草,不交门下省审覆,由皇帝在宫中决断诸事,并亲笔书写,或由内侍代笔,直接交付有关机构执行。御笔行事,始于大观年间。其时蔡京看中吴敏,“喜其文,欲妻以女”,并推荐他出任馆职,但遭到有关大臣抵制。蔡京“乃请御笔,特召上殿,除右司郎官。”史称:“御笔自此始,违者以大不恭论,由是权幸争请御笔,而缴驳之任废矣。”自此御笔成为定制,等于诏令,而且是非执行不可的最高诏令。
这次穿得人少了,但也只限于京城,外地还是禁不住。就算在京城,孟大郎这样的人以“犯禁”为荣,照穿不误,开封府也不敢拿他怎样。
到了店前,孟大郎停住脚,对一个闲汉吩咐道:“带十几个能打的兄弟从后门进去,伏在酒阁子左右厢房里,听我号令。”
闲汉呆呆地道:“要不要带兵器?”
“笨蛋!当然要!都带朴刀!”孟大郎跺脚道,“这是鸿门宴,号令一出,只管给本大爷砍。”
闲汉领命而去。孟大郎哼了一声,抬脚进了店门,上了二楼,只见八大金刚己来了五位,一个大腹便便的土财主模样的人冲他喊道:“你架子恁大,做主人的,倒要客人等你?”
这老儿貌不惊人,嗓门倒不小,震得楼廊间嗡嗡直响。
孟大郎拱拱手道:“都老休怪,有些小事耽搁了。”眼光一扫,“三郎、四郎还没到吗?”
“他们答应来的,”宋四娘细声细气道,“这两位不会失约的。”
八大金刚中,宋四娘是唯一的女人,身材纤细,貌美如花,年约二十七八,她是寡妇,本姓无人得知,她的前夫宋四公是东京大名鼎鼎的小番子闲汉,无儿无女,姬妾无数。
宋四公六十岁时娶了十七岁的宋四娘为正室,五年前暴疾而亡。宋四娘继承了亡夫的家业,现在汴京河道一带沿岸和水上的妓馆赌坊,全归她管。由此可知此女绝不简单。
孟大郎哼了一声,道:“不等他们了。”昂着头进了酒阁子,在主位上坐下。另外五金刚按年齿大小,依次坐下。
“小七哥,你查出这伙人的来头了吗?”孟大郎看着过小七道。
过小七年方弱冠,身材高大,酷好拳脚功夫和刀术,因仰慕梁山好汉武松,便学武松的打扮,留着长发,戴着铁箍,挂着羊骨头做得一百零八颗骨珠,也佩双戒刀,看上去倒真像个行者,手下闲汉便恭维他是“赛行者。”
他的舅舅是开封府左军巡使,开封府本有左军、右军巡使两人,官不算大,却是“掌京城争斗及推鞫之事,”权力不小。过小七统领着府衙两百多个密探给他舅舅效力,手下又有几百闲汉,对京城事了若指掌。
过小七摇摇头道:“有点消息。但没证据,小七不敢乱说。”
“你什么时候这么讲良心啦?”孟大郎嗤笑一声道,“别卖关子了。”
“真的不敢说。不要逼我。”过小七摸摸脖子,嬉皮笑脸道,“我的脑袋还要留着吃饭。”
“嗯?”孟大郎满脸疑云,“看来你是真有点线索了?”
过小七道:“等三哥、四哥来了,你问他们吧。他们比我更清楚。”
“什么事我们比你更清楚?”门外有人接口道,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个汉子。
这两人都戴着花顶头巾,衣衫极华丽,身体一胖一瘦,皆袒腹露乳,矮胖子胸口长着一片黑乎乎的胸毛,瘦子胸口却刺着一尊佛,各自摇着一把蒲扇,摇得哗啦哗啦直响,看上去不伦不类之极。不用说,就是过街鼠张三郎、青草蛇李四郎了。
说起这两位,可大有来头,原先是大相国寺一带闲汉头目,拳脚还过得去,专靠偷盗大相国寺菜园子为生。**鲁智深来主持菜园子时,两人竟然敢跟鲁智深动手。后来被鲁智深摆平后,事之如师,鲁智深也颇指点他们几手真功夫,两人武功就此突飞猛进。
鲁智深先占二龙山,后归梁山泊,千里护林冲,实是江湖上惊天动地的人物。这两人因与鲁智深有渊源,颇为汴京闲汉泼皮们拥戴,大家都服他管,因此各霸一方,也渐渐发达起来。
孟大郎笑道:“先喝酒,再谈事。来啊,上菜。”
宋人饮食,先上乾果、果脯,然后是时新果子,接着上菜上酒,饭前喝汤,饭后还是汤。但在坐都是豪客,谁耐烦这些繁琐的步骤?胡乱吃了两口果品,便叫撤下,要进菜进酒。
片刻后,每人都灌了五、六碗酒,脸上泛起红晕来。孟楼的酒,果然有气力。孟大郎干咳一声,人人知他有话说,都放下了碗。
“咱们此次聚会的目的,兄弟们想必都知道了?咱们遇到对头了。”孟大郎看着张三郎道,“适才小七道,三郎、四郎兄弟知道对头的底细,此话是真是假?”

“是我漏话给小七的,”张三郎点着头道,“我知道这些人的来历,但他们可不是对头。”
刘阿叔微笑道:“占了我们地盘,三郎却说‘不是对头,’什么个道理,愚兄倒要请教?”
李四郎嗡声嗡气道:“人家盘下店做生意,犯了哪条律法?怎么就占了你的地盘?莫不成东京是你家的?”
“嘿,”刘阿叔道,“四郎这话说得……你是说,我可以随便盘下潘楼街的酒店茶坊,并且也不用跟你招呼了?”
李四郎是潘楼街老大。听了这话,只有眨巴着眼睛了。因为他绝对不允许其他金刚的势力侵入。
王都老大笑道:“照啊!四郎这么慷慨,我明天就去做几笔交易。呵呵……”
孙四公插话道:“按律法说,这些人没碍着谁。但是行有行规,咱们也不能任由人欺侮。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四郎兄弟,这都是些什么人,你不妨透露一下。”
宋四娘轻声道:“不是猛龙不过江。还是不知道的好。小妹倒是听说了,这些人志不在街肆,只是借地办事,事毕即走。要我看呀,还是睁眼闭眼,不理会的好。”
孟大郎冷哼一声:“看来四娘也有线索,就我们几个蒙在鼓里?”
宋四娘道:“水上人家,消息灵通一些。”
孟大郎道:“你说话也吞吞吐吐。我要姓名。”
张三郎道:“知道了姓名来历,你就得准备歃血盟誓了。我和四郎,都盟过誓了。小七、四娘,也准备盟誓了。你孟老大要是答应盟誓,我就告诉你底细。”
孟大郎差点把桌子掀翻,忍了又忍,沉着脸道:“原来你们几个己投了外人,怪不得。我既不准备盟誓,也要知道底细,怎么样呢?”
张三郎起身道:“告辞了。”
“走,走得掉吗?”孟大郎霍然站起身,冷笑道,“你当我孟楼这么容易进出?早看出你们几个会吃里扒外,果然被我料到了。”
张三郎道:“要火并吗?”
孟大郎不理他,冲着王都老等人道:“都老、阿叔、四公,你们站哪边?”
王都老、刘阿叔、孙四公一起离桌,一声不吭,站在孟大郎身后。
宋四娘笑道:“大郎,看得出你早有准备,是一心想火并了?”
孟大郎道:“不错。”突然挥拳在桌上一击,喝道:“拿下!”
哗啦一声,酒桌禁受不住孟大郎的拳劲,一只桌脚竟尔折断,倾斜在地,怀盏齐飞。果然是铁拳无敌。众人面上不由变色。
几乎与此同时,两边厢房里蓦地发出多人惨叫和兵器坠地声,持续时间极短,转瞬即归于寂静。但那刹那间的十几条惨叫声极为凄厉,听得人毛骨悚然。众人无不又惊又惧。
孟大郎更是面无人色,因为两边厢房共潜伏着他手下的十几个得力打手,他无法想象有什么事能令十几条不怕死的闲汉同声惨叫。
厢房门哐啷一声撞开,左边冲出一个铁塔似的胖大和尚,精赤着上身,右手倒提一条禅杖,满身翠绿的花绣染上斑斑血迹,倒像是鲜花怒放;右边跨出一个天神般的虎面行者,双刀闪闪发亮,刀尖兀自往下滴着血。
正门口也突然冲进两条大汉,却没携带兵器,笑嘻嘻地冲众人拱手道:“梁山泊没遮拦穆弘、拚命三郎石秀问众位老大好。”
孟大郎差点没晕过去,颤声道:“梁山好汉!”他望望和尚和行者,道:“这两位,这两位……”
和尚滚雷般大笑道:“洒家鲁智深。”
行者淡然道:“武松。”
孟大郎跌坐在椅上,面如死灰,喘着气道:“原来是你们,原来是你们,我早该想到的……”
王都老、刘阿叔等人也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他们虽是京城黑道魁首,但跟梁山泊的势力比起来,实在是天差地远。一个是地方枭霸,一个是天下大豪,怎么比?中原四大寇,山东宋江,河北田虎,淮西王庆,江南方腊,皆是有实力争天下的大人物。
但这次如果来得是关胜、林冲这些人,倒不会对孟大郎造成多大的威慑,因为关、林虽然武艺高强,江湖名望却并不高。反不如穆弘、石秀,都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高手。
而鲁智深、武松的江湖地位,更是天王级别的,在一般的江湖人物眼中像是神话般的存在,因此极具震慑力。
武松还刀入鞘,对孟大郎道:“你的手下,太不中用,待会给他们收尸吧。”他眼光瞟向过小七,眉头微皱。因为过小七的打扮与他太像了,连身高都差不多。
众人心头一沉,武松的话不啻是说,埋伏的大汉无一活口。老天爷,这两个和尚究竟是人是魔呀,瞬间就宰了十几个好手。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在坐众人都是刀口舔血的枭霸,但对这种闪电般的屠杀手段,是闻所未闻,个个心惊肉跳,深刻认识到地方之豪与顶尖高手的差距。
过小七感觉到武松那一瞥如电,胸口一紧,硬着头皮走过去,双膝一屈,拜倒在地,大声道:“武二爷,在下自知绰号冲撞了你,那是兄弟们抬爱,在下也无可奈何。你要责怪,尽管一刀砍了我。在下若是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
武松一愣,森然道:“你就是那个‘赛行者?’站起来。”
过小七心道:“站着死总比跪着死好。”昂然起身,看着武松。他自忖必死,心态反而沉稳下来。
“拔刀!”
过小七气往上涌,心道:“我知道你是刀神,可我不怕你。大不了给你一刀杀了。”呛啷一声拔出双戒刀。
孟大郎等人都忘了身处险境,屏声凝息地盯着这两人。
武松又道:“出招!”
过小七低喝一声,左上右下,双刀如龙,刺向武松。突然双肘一紧,双臂竟然弯曲起来,眼前白光一闪,自己的双刀刀背向着自己的头回砍过来。他惊出一头冷汗,双臂向两边急伸,这时喉咙一凉,武松的右手刀己架在他颈上。
“力气不小,硬功也有点根基,”武松看着他眼睛道,“但你刀法未经名师,太粗疏了。用刀之道,首重腕力,知道吗?”
过小七茫然点头。鲁智深哈哈笑道:“这小子不错。洒家喜欢。傻小子,你拜师吧!”
过小七刹那间福至心灵,撇下双刀,一下拜倒,向武松叩了三个响头,边道:“请师父收录弟子。”
武松笑道:“我本无意收徒,不过听张三、李四赞你人品不错,鲁大师也开了口,就收你做个弟子。起来吧。”
过小七欣喜若狂,又叩了三个头,方才起身,红着脸道:“弟子今后要改绰号。”
武松道:“没出息,你的目的就是要超越为师。改什么改?”
孟大郎此时己回过神来,强笑道:“恭喜武二爷收得贤徒。当置酒庆贺。”
穆弘笑道:“孟老大,我和鲁大师、石三哥也想收徒弟了。我老穆知道你有三个公子,正好给我们做徒弟。哈哈……”
孟大郎三个儿子,最大的才九岁,小的刚三个月,练什么武?这话中意思,摆明了是要胁。
孟大郎苦笑道:“穆大爷说笑话了。”
石秀道:“孟老大好像不大乐意,是嫌咱们分量不够啊!我倒可以引荐一位极够分量的朋友做令郎的师父,嗯,黑旋风李逵如何?”
李逵斧劈沧州知府小衙内,江湖中人早有所闻,不少黑道人物自诩手段毒辣,对李逵此举也是自愧不如,都拿他当恶魔看。
石秀当然不是虚声恫吓,实在是这孟大郎后台太硬,不以雷霆手段收服他,恐怕后患无穷。
孟大郎不由自主打个寒噤,颓然道:“诸位好汉有什么吩咐,尽管交待下来就是。大家都是江湖中人,什么事都好商量。即是三位要做小犬的师父,小可也是无任欢迎。”
石秀笑道:“这就对了。请东翁收拾个房间,我们今晚就搬过去。”
他连称呼都改了,立即以孟府教师爷自居,孟大郎暗暗叫苦,却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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