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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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冢再次和巴加勒尔交换了位置,从一早上开始,他们简直是在陡峭的冰面上爬行,手冢很清楚他们很可能撑不过下一个夜晚,温度低得让人失去思考的能力,手冢此刻唯一能考虑的,只是必须在太阳下山前,到达断崖。手冢用力地挥动斧子一片片削去岩石上的冰,让更牢固的岩体暴露出来,再打下一个钢锥支撑他们的重量,现在他开始给自己和其他两个人凿出一个新的落脚点,这过程漫长而令人疲倦,但手冢甚至不打算提议休息,法国人的状态并不好,他的动作笨重而机械,亚久津的眼珠灰暗,连转动的力气都匮乏。他们此刻是靠着某种登山者的本能在前进。
手冢向下了一段距离,他现在踩在一个新的落脚点上,法国人一点点地把他们的“包裹”放下来,亚久津在后面稳住他,以免重物下坠时把他们都带下去。当“包裹”到达手冢身边时,他设法把它固定住,再让法国人踏着他原本的落脚点下来。空气中全是死寂般的冰冷,时间似乎都被冻住了,即便是手冢也免不了产生似乎在下一秒钟全身就无法动弹的错觉,但好歹酸痛的手臂又一次拉紧了绳索,再砍一斧子,再迈出一步,崖壁远得近乎遥不可及,手冢只是把全部的心力集中在下一个动作上。
巴加勒尔又一次靠到他身边,法国人挪动了一下嘴唇,“手冢,我很高兴你愿意带他下来,带我们下来。”他突兀地说。
“节省一点体力,”手冢说,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完全暗哑,“再翻过前面的岩石,我们就可以到悬崖的上方了。”
“问题是你的老朋友在正确的位置等着我们,”法国人说,“如果错过了,他们只能徒然地看着我们挂在冰岩上慢慢冻死……手冢,当你登山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会有这样的结果?”
“我只思考过程。”手冢简单地回答。
救援队默默前进,他们已经领略到寒流的厉害,气温降到历史性的低点。真田在最前面领路,情况比他预计得还要恶劣,而他们没有时间可耽误。真田在面对困境时那种近乎蛮横的霸道态度,有效地阻止了救援队内的悲观气氛,因此他们到达预定地点时,每个人都免不了有胜利在望的喜悦,但真田的表情依然是阴沉的,他侧身看着上方凸出的岩石,他们不可能再向上,而且视野很狭窄,看不到更上面的情况,只能倾听,整座山出奇地安静,寒冷似乎具有凝固声音的威力,有那么一会,真田以为自己听到冰斧在砍斫,但他更留神时,只辨认出远处飞石和冰块崩落进万丈深谷。
救援队的一员点起了火炉,不二将一杯热茶递给真田,“你的判断不会出错,”不二轻轻地说,注意不让其他人听到,“我可以感觉到他就在上面。”
“高差太大。”真田低声说,“得想法告诉他们我们的位置,我们现在所在点左右不到五十米横向移动的极限是安全范围,如果他们出了这个区域,从其他地方下来,我们就错过了他们。”
“我们有这个。”不二说,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管子拧开,一股紫色的烟喷了出来,因为没有风,烟笔直向上,“童子军用的玩意,”不二解释,“精市给我的,他说是吉祥物,在森林里迷路的时候用这个。”
手冢并不是第一个注意到烟的,他当时正躬着身子凿一个安全的定位点。他听见法国人在喊他的名字,抬头看见烟雾从不远处崖下升上来。在了解烟雾的意义之前,某种奇特的直觉让他察觉到危险的喀喀声,他的眉头蹙紧了,然后他本能地抽搐了一下,“亚久津!”在声音喊出之前,他们都注意到了,手冢和法国人刚刚走过的,现在亚久津还留在上面的那块冰面在非常缓慢地下滑,一块很大的冰正在脱离山体,亚久津脸上瞬间掠过一个恐怖的表情,但并没有失去自救的反应,他一下子趴下来,努力地展开四肢,狠狠地把斧子插进冰面,试图阻止这胆战心惊的崩落。手冢眼睁睁地看着巨大的雪块冲向他们,本能地一下子把法国人摁倒在装着尸体的睡袋上,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砍进冰面的冰凿,雪块呼啸着从他们的身上滚过,震得他们头晕目眩,毫不留情地撞击着他们的身体,似乎要把他们硬生生从山体上扯下来,再投进深渊。
崩落在阴沉的雪块砸进谷底的回声中,终于停了下来。
手冢用力推开覆盖着他的冰块,把法国人拉出来,他的左臂痛得厉害,有血迹开始渗出。巴加勒尔脸色煞白,经过方才的凶险,他的眼神里有种奇特的狂热味道,目光来回地扫过手冢和装着尸体的包裹。

“亚久津!”手冢喊了一声。
“我在这里,我动不了了。”有声音在不远处回答。
手冢小心地向前,现在他们看到了,亚久津被雪冲到了他们的下面,他的脚几乎已经挂在了悬崖的边缘,他的手总算还能紧紧地握住斧头,他谨慎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因为任何地轻举妄动,都会让他下滑。
“等在那里!”手冢命令道,“我们就过去。”
突如其来的崩落吓了所有人一跳,还好落下的只是大块的雪和冰块,真田现在确信手冢他们就在上面,在救援队狭小的落脚处,所有的人都开始焦灼不安,徒劳地抬头张望。时间一分分过去,天色正在暗下来。然后,终于,他们听到了头顶的动静。
真田跳起来向上喊了一声,过了一会,有人回答,他听得出亚久津的声音,因为气力耗尽异常的不耐和嘶哑,不二睁大了眼,他的表情平静得吓人,一双眼睛越发蓝得深邃,似乎深深地陷进眼窝里,一点反光都没有。
有人正在从他们头顶上外凸的冰岩上下降,他们可以听到铁环和绳索在冰面上摩擦的声音,在救援队所在点的右侧,离开安全范围还有一段距离。
“我们得横向过去接应他们,我还要两个人,地方狭窄,人多了也没用。”真田说。
“我和你一起。”不二接话。
“你留在这里。”真田看着他,“我过去的时候,得有个清醒的人帮我看着。”
真田挑出了另外两位,悬崖很陡峭,他们只能踩着几英寸的狭窄的冰棱慢慢地移动过去,他们头顶上方,已经可以看到一双靴子,是亚久津,他绕在绳子上,以一个古怪的姿势缓缓向下滑动,不二向亚久津喊话,但他没有再回答,真田蹙紧了眉,人在获救前往往容易情绪上松懈下来而提前崩溃,他不知道亚久津是否还保持清醒,所以尽量加快移动速度,向他靠过去。他可以听到法国人和手冢的声音,他们在他上面更远一些,所以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似乎是遇到麻烦,真田现在已经可以看出亚久津大概是受了伤,接近昏迷状态,他就快可以够到他了。
第二次崩落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因为发生的太快,几乎没有人能准确地描述出他们看到什么,不二那摄影师的眼睛只记得即将落山的太阳在那时候慷慨地放出它最后的余晖,柔和却缺少温暖,在山岩上拉出迷人的光影,从悬崖上坠下的雪和冰块,带下大片的雪雾,被阳光映得闪闪发亮,突如其来的,有黑色的影子裹在白色的冰块里重重地落下来,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巨响。雪块砸下去后,一片肃静,每个人都吓坏了。
“别傻愣着。”真田大喊,继续奋力地向前。
现在他们可以看到,亚久津挂在绳索上旋转,但他掉了个个,头朝下,他们的绳索绊住了,在最后的时刻,他拉住了手冢,手冢的下面,还挂着那个黑色的包裹,法国人吊在最下面。
“见鬼,坚持住,我们就来了。”真田大喊,但他不清楚那三个人能否听到,他们看起来都接近耗尽的边缘,他们在悬崖上挂成诡异的一串,底下的深谷已是漆黑。
亚久津在往下滑,真田他们还有距离,支持者亚久津的那个钢锥开始岌岌可危,法国人似乎抬头和手冢说了句话,但其他人听不到,然后他做了一个凄然的动作。
某声叫喊从某个人嗓子里冲出来,然后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他落了下去,离开了。
真田简直气愤地发狂。重量减轻了些,那两个人还掉在那里打转,随时都可能滑下来。真田现在可以看出,手冢的左手似乎受了伤,而亚久津已经昏迷。
“转过来,靠到岩壁上去。”救援队的其他人轮流在喊话。
可以看到,手冢试了一次,他的手显然不听使唤,但他还在努力想办法。
“混蛋,手冢,你能做到的,”真田喊,那两个人伤得很重,他必须在他们失去知觉前抓住他们,“该死的,扔掉那些尸体,手冢,砍断绳子。”
这一次,是那沉重的包裹落了下去。
“我们能套住他。”助手向真田喊。
“动作快点,”真田几乎是在咆哮,“他们就快滑下来了。”
突然,支持的钢锥脱落了,两个人一起极速坠落,手冢撞到岩石上,他听到有人在呼喊,有真田的声音,还有另一个熟悉的声音,本能地,他抱住了从上面跌下来的亚久津,然后就昏迷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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