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牛气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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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卫中学没有叫牛气的老师,牛气是牛器的谐音。学生们们凭着可怜的想象力给牛老师起了这个外号。这个学校的老师差不着都有外号,象什么“四眼蛇”、“癞哈蟆”、“半导体”、“蔫驴”……应有尽有。为什么学生会给老师起外号呢?有人以为是学生在骂老师。其实未必是这样。学生在用他们的理解方式认识老师,当他们抓住了一个老师的特点时,于是一个外号也创造出来了。起外号是学生把握老师特点的一种方式。当然喽,起外号也是学生创造能力的一个表现渠道。现在的学校,把教学质量当成命根,领导只会补课补课,老师们也只有拼命地上课。可怜的学生要象大人一样木头一般坐在那里坐七八个小时。大人们——老师那是轮着上呀,可学生就只好硬撑着。他们的怨气发出来了,便是教师的外号。学生以为是老师们自作主张地上课补课。其实老师要听校长的,校长要听教育局的,教育局也要听他们的上级的。这就形成一个奇怪的现象,人人都说要减负,可学生的负担就是减不下来。
现在社会上对老师也多有不敬之词。流传得很广的一个顺口溜就说:白狼黑狗眼镜蛇。这眼镜蛇就说的是教师。教师中戴眼镜的多,可心有毒蛇那么狠,恐怕未必吧。民谣是老百姓抒情的一种方式,老百姓不过是用这方式抒发一下心中的怨恨之情罢了。这怨恨也不一定是全针对教师的。但教师的形象成了他们抒情的意象。骂就骂吧,骂了心理能舒服一点,也是好事。现在的老百姓,不舒服的事太多了,他们总得找一个发泄的途径吧。
其实教师中的奇人多着呢。有各式各样的。有人会气功,有人会文艺,有人会体育,有人会写作,有人会当官,有人会教书,有人会写字,有人会画画……统计一下八十年代进入教育行业的,现在教书的有多少?统计一下九十年代进入教育行业的,还在学校的有多少。不是说他们不好,不安心教书,而是他们有能耐,走到了更需要他们的地方去了。人向高处走,水向低处流,不奇怪呀不奇怪,现在的政策不是允许人才合理流动吧。
想当初,国家出钱,不要学费书费,有多少有才能的家里穷的年青人,为了那一碗饭,就跑到教育界了。一进来就是几十年,一生最美好的时光也就赔进去了。不是有人说,教育最光荣吗?那是嘴上说的。实际上这活儿好做极了,要混极容易,要做好极难。教书再伟大,不能和造原子弹的相比,你要真能造出一个原子弹,嘿嘿,美国人怕都要来和你谈判了,他们怕你扩散。怕你对他们的安全构成威胁。这自然是话外的话了,意思是告诉大家,教书伟大不到那里去。它的伟大在于自我的牺牲精神,而是不它的成果有什么了不起的。谁要是相信,教书是世界上最伟的职业,那肯定是一糊涂蛋,中了人云亦云的素了。这种对教师的看法,对教育的看法,很多教师有,牛器老师也是这么看的。
想当初牛器老师也是高中的一表人才。一米八的个子,身材匀称,相貌端庄,浓眉大眼,气宇轩昂。不单是长得好,他还多才多艺,会拉手风琴,会拉耳胡。一曲《二泉映月》,听得多少姑娘如痴如醉。学校开运动会时,他一身白衣的动动服,一双白手套,一双白力士动动鞋,拿着指挥棍在动动会的仪仗队前一站,全校几千人的眼睛可看着他呢。他唱歌,就唱那首《草原之夜》,浑厚的男中音,迷倒了多少人。不单是学生迷他,老师们对他也非常客气。叫他的时候,不叫牛器,而叫牛器儿,一个儿化音,表达的是亲呢尊重爱护客气。他还是学校的外交部长,学校有什么事,象问小学借个旗子啦,鼓啦,笛子啦,都是牛器去联系。为什么呢,小学管音乐器材的老师在学校的音乐晚会上认识他。记下了他的样子,他借了东西走,人家不怕拿了不还。要音乐老师去借,那位女教师不是就不在,刚给人借走了,就是说她们要用,反正是不想借。
原指望着凭着这身本领,毕业以后能在乡政府混上一个临时的工作人员,可就在他将要毕业的那一年,平地一声雷,上大学要考了,二年制的高中要改三年。他们这一级只好再延长半年,二年半暂且做三年用了。考大学是考了,可没有考上,总分才一百多分。怎么会这样呀,原来他中学四年,把时间都用在了乐器上,文化课可真没有当回事。带着十二分的失意,他只好回农村了。不回能怎么样,那年头,多少人不都乖乖地回去参加生产劳动了吗?
总算是他的运气不错,因为老天给了他一副好相貌,这东西在关键时候,总是帮他的忙。一回村,老支书看上了他。看上了他什么呢,这副堂堂的相貌。怎么老头也喜欢美男子,是不是同性恋。不是的,那年头人们还正统,别说同性恋了,异性的婚外恋也不好搞,也不是不好搞,而是怕这事的可怕后果。轻的要外分调开,重的小心党籍。老支书喜欢他,是想让他给村里的班子带来点人气,最轻吸引那些大姑娘和小媳妇的眼球。可把他安排到那里去呢,村里的干部一个不缺呀。还是老支书有办法,村里的一个姑娘结婚了,广播员空缺了。支委会一研究,他就走马上任了。可千万不要小看这份工作,它最轻不用一整天下地干活了,可以穿得漂漂亮亮,坐在明亮的广播室,用悦耳的男中音播一下村里的新闻,更多的时候是转播县里、乡上的广播。
那些在生产队当不上干部也吃不了轻省饭的人,那些家庭出身成份高的人,那些家在城里的知识青年,都一门心思想着凭自己的本事考上大学,他们有的装病,有的干脆就跑回城里或者是到高中上补习班去了。喉节突出有了胡子茬子的人们,和那些十四五岁的小子丫头坐在一个教室听课,是那个年代的一个奇观。不过没人笑,大家都用关注的目光看着他们。他们要是成功了,那以后说不定还能用得着他们,好歹是一个村的。要失败了,那只能算作是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一个笑话而已。
牛器这时矛盾极了。一方面他想也去试一下,另一方面他舍不得现在的位置。老天,那是一个轻省活,好歹跟村干部在一起,要是跟他们把关系弄好了,说不定能被推荐出去当个工人干部什么的。

怎么办呢?他想了几天几夜,最后的办法是等等看。他要看一下这些心比天大的人能不能考上。大学真的是这么容易考上的吗?
一年以后,本村的他的一个本家的小弟考上了师范,尽管是本地区的,不是那咱出省的到外地的。但这也是村里的一件了不起的事。这个瘦小的家伙,头大得象个笼子,身子瘦得象麻杆,可他就是凭自己的本事,而不是凭父母的活动走后门考上了大学。听说一上学就可以吃国家的,穿国家的,将来还要捧着国家的铁饭碗。成为一个正式的国家干部,有的人干了一辈子,也没有爬上这个台级。他们乡的书记,那个万人之上的书记,听说也是农村户口,大家笑他是背糊汤的书记。意思是他还要从家里拿着农村出产的粗粮在大灶上吃饭。
本家的叔伯兄弟,他连高中也没上完。这小子学习好,老师本来是要他去考场上练一练,为明年的大考积累点经验,不想一下考上了。那年头,考上了不上,三年不许考。没办法,小子流着泪高兴而且痛苦地上学去了。
这个事件,刺激了牛器。“我怎么不去再试一下呢,平时跟本家的叔伯兄弟聊,发现他有些地方还不如我呢。不行,明年一定要试一下。”
他借了十块钱,去买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一个脸盆,送给自己的本家兄弟,从他那里要来了所有的复习资料,决定第二年去高中补习。
老父亲不干了,劝他道,“器呀,你求上进,爸支持,可现在你的职位不能丢呀。你支书叔好不容易费心把你弄成了广播员,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一件好事,你就这么扔了。要是你明年考不上大学,再回村里来,可没有这么好的职位了。因为你干了这个,最近有几家人,寻媒人来,要把姑娘许给你呢。你可不能把自己的前途把脚踢了呀。”
父亲六十岁了。在农村六十岁的老人可就是没几天活头的人了。父亲说得那么可怜,带着器腔,让牛器的鼻子酸酸的。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父亲。在炕上躺了三天,最后他决定不去高中补习,自己在家里自学。白天他要干自己的事,晚上看书,多少回都是坐在炕上看书睡着了,醒了后再看。直到天亮还要去干活。这一段时间他是快乐的,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快名,是一种注意力专注之后的愉快。可父亲不理解,他总是劝着说:“儿呀,农民也是人当的,咱人老几辈没上那个大学,日子不是也过着,天下农民一层人呢,当农民也是一辈子刚刚正正地活人哩,咱不考他们那个破大学了。”
牛器不客气地向父亲发脾气:“没事你快去睡去,别在这里烦我。我还忙着哩。”
父亲象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无声地退下去了。
母亲又来了,“孩呀,你这样没黑没白地看书,不是身体那时不舒服吧。”
“不是。”他生硬地说。
二老以为是他到了该婚未婚时节,脾气才变得这么火爆,于是他们张罗着给他找对象了。那是二里路外的一个胖胖的女子。家里光景很不错,父亲是做小生意的,人很活道。他知道,人家看上他,完全是因为他的这一副长相和这个破广播员的职位。可他有更大更有意思的事要去做。他不能在这个小山沟混一辈子。他毫不客气地告诉父亲和母亲,“现在不要急着给我找对象,等我明年考不上时,还说吧。人家要问,就说现在我正在忙着复习,要是考上了,那不害了人家姑娘吗,这年头陈世美可到处都是呀。”父亲母亲没有把这话传达室给人家,只说是自己家里太穷,拿不出订婚的财礼钱,等秋后吧。秋后一定请媒人再去。
六月是一个闷热的季节。农人们忙着收麦子。牛器忙着考大学。考完三天后,他步行回到家里,睡了三天。父亲问他考得怎么样,他生气地回答,“要是我自己阅卷,一定给我自己评第一。可现在我说了不算,要等阅卷的老师评的结果。”
母亲用一种小童养媳妇的口气告诉他:“我去窄峪敬神了,神说你一不定期能考上。咱们村今年就你一个人能考上。”
他用讽刺的态度对母亲说:“你悄着。把神我怎么听着象是咱家的神,说话的口吻跟你一模一样。你给了神婆子多少钱?”
母亲说:“不多,十块。”
“十块钱,能买一件衣服,你全给了她,你想,她能不给你挑好听的说吗?”他一句话噎得母亲闭口无言。
等待是着急的,也是无奈的。好不容易他的成绩出来了,过了大专的分数线。他高兴了几天,毫无惭怍地接受着乡亲们的恭喜,也盼着通知书的到来。
小学开学了,中学也开学了,九月一日已经过去,可他的通知书就是不来。怎么回事,是有人顶替了他,还是没有一所大学录取他。他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蚊,一天一天地等着邮寄员的来到。可那个穿着绿衣服的人总是不来。等到最绝望的时候,他想,考不上算了,总算自己过了分数线,也不算丢人,不行把那个胖丫头定下来,一辈子在农村过一辈子算了。人家要不干,那明年再去补习。
一个下雨天,他正在家里睡着,外面有人叫他。出来一看,是一个穿雨衣的人。见到他那人给了他一封信,然后走了。他打开信。里面是泾渭师范的录取通知书。原来来得这么迟,是因为录取他的是最远的一所大学。
他的眼泪下来了。
牛器告诉父母这个消息,老两口也哭了。说:“我娃的功夫没有白下。神是不会说慌的。现在我娃的通知书终于来了。”
一家哭成一团。
牛器一下子成了本地最牛的一个人。他开创了在家自学考上大学了先例。他的基础是相当于初中毕业。因为他小学跳了二级,初中跳了一级。后来的自考那是在那大学毕业之后才有的。
他的故事成了当地的又一个神话。自己看书也能看得懂。也能考得上。
他本来叫牛气宇。同学们开玩笑叫他牛气呢。开户口下粮食关系时,他让乡上的文书改成牛器,并且出了一张证明。意思是必成大器的意思。
他以后真的能成为大器吗?能成为那种万人敬仰的角色吗?这个要靠时间去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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