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学生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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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金钩是几个月以后知道这个情况的。
那天,不知怎么回事,他来了兴致,想起来去菜场买菜。本来他们家的菜是不让他买的,因为他不会搞价,别人要多少,他就给多少,有时零钱也不要了。他嫌等几分钟麻烦。他买东西还喜欢在同一个人那里买,爱在那些具有弱势群体特点的人那里买。这怕跟他的农村出身有关系。他对农村来的人天然有一种亲切感。他的妻子南柯梦最见不得的是他把过去的朋友往家里领,也见不得他在菜场跟那些从农村出来的姑娘媳妇套近乎。看着丈夫跟那些卖菜的丫头媳妇嘻嘻哈哈,南柯梦感到不安全。那些皮肤粗巴巴相貌平常的农村姑娘媳妇有一大长处,那就是健美。身体好。丈夫不太喜欢城里人的没力气矫揉造作,常讽刺南柯梦是骨质美人。这个身体孱弱野心很大的人,仅喜欢聪明,也喜欢健壮,前者他自己有,后者是他的生命中的缺憾。南柯梦知道,如果丈夫将来有了外遇,那一定是一个健壮的农村丫头。她有对这个敏感。
吴金钩走进菜场,一股刺鼻的**青菜的气味飘了过来,这是白菜味,他很熟悉,也很喜欢。小时在农村常常闻见这样的气味。这种气味唤醒了他身上的很久以前的记忆。在秋天,他帮着母亲收大白菜,肚子饿得不行。他要吃饭,母亲坚持要干完活才能回家,于是他头上冒着虚汗割着白菜抱着白菜。实在饿得受不了啦,他就跑到一边,在白菜地里寻找往年的萝卜籽落在地里长出来的萝卜。他找到了有三五个。他用指甲剥了萝卜皮,让母亲吃,母亲不吃,他一个人吃了四个。秋天的萝卜多甜呀,吃完以后他打着饱隔,又帮着母亲抱着地里的白菜。母亲湿着衣服往回担。
吴金钩想吃萝卜了。
他在菜场里转着,寻找着卖萝卜的。
在市场的一角,他看见了。那里有一家。吴金钩走了过去,问:“萝卜怎么卖?”
一个女人回答:“一块钱三斤。”
吴金钩说:“这么便宜呀,给我买五斤。”
那卖萝卜的女的突然叫了起来:“怎么是金钩叔呢!”说着抱起了一大抱萝卜装在袋子里,往吴金钩的手里塞。
吴金钩躲避着:“你是?”
那女人格格地笑着,“我是李家的老三,叫莲,想起来没有?你家斜对面高台上住的,我姐是凤呀……”
吴金钩想起来了,在对面有家姓李的人,家里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儿叫凤,可他想不起来这个莲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我怎么想不起来你小时的样子呢?”
那女人笑了,“怎么会想起来,你考上学走时,我还没出生呢。”
吴金钩笑了,“你爸妈好吗?你姐好吗?我很有些时候没回去了。”
“好好,他们都好。金钩叔,谢你还记得他们。”
吴金钩不明白了:“咱们没见过,你怎么认识我呢?”
“嗨,咱们村出来卖菜的人多哩,有大人认识你,我们在你们家属院卖菜时,他们告诉我你是金钩叔。”
“那你们怎不上楼去坐呢?”
那丫头小声地凑近来说:“怕给你丢人!”
吴金钩笑了:“丢什么人,是怕俺家老虎吧!”
旁边卖菜的人都笑了。那丫头点点头,“不过我认识你家心心,他常去俺家玩,俺们可都把他当宝贝呢。”
提起儿子,吴金钩突然有点想这小子了。看着眼前的卖菜的丫头,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长时间把儿子放在父亲那里,将来这小子怕也会卖菜吧。”于是他问:“你最近见过我们心心吗?”
那丫头停了一下,说:“见了,好着呢。不过前一段时间差点没把人吓死,不过现在好了。”
吴金钩问:“他闯什么祸了?唉,全是爷爷奶奶宠的。”
“不是他闯祸了,是老五……”
吴金钩看这丫头欲言又止,知道其中有事,“什么事?你还告诉我。”
那丫头说:“说了你别急,不过现在早没事了。”
吴金钩点点头。
于是丫头说了吴良心从马车上摔下来,马车从身上压过去的事。
吴金钩的脑子嗡的一下乱冒金星。仅管他告诉自己别着急,可还是脸色变白了。他转身就朝菜场外走。那丫头抱着萝卜追出来把萝卜塞在他手里。吴金钩从口袋时掏出一百块钱塞给那丫头。那丫头不要,两人推让起来。吴金钩说:“你不要,我也不敢你的萝卜,以后也不敢到你的摊子跟前去了。快拿着,你不容易哩。再让别人会笑话的!”
那丫头这才意识到对方是个男的,两个人这样抓着手推让着扭来扭去,已引得许多人在不怀好意地看了。她一下子呆在那里。吴金钩趁机把钱放在了她的手上,转身走了。
回到家里,吴金钩和南柯梦都陷入了一种负罪感中。他们为了所谓的事业,把儿子交给父母带,这本身就是一种不负责的作法。听到马车是从儿子肚子上辗过去的。他们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南柯梦埋怨了丈夫一通以后,两人意见一致地决定立即把儿子接回来。如果父亲不通意,舍不得儿子,那就把父母也接到城里来。他们有一笔钱,本来是留着将来给父母看病用的和儿子上大学或出国用的。现在他们准备拿出来买一套小点的房子。如果父母不习惯和他们在一起住,那就把这套房子给父母。当然,其他的钱,要用在儿子的教育上。最近,吴金钩用自己的专利和别人办的洗洁剂厂已大笔营利,他们不缺那几个钱。
吴金钩是果断的。他用了几天时间回家,把父母的工作做通了。出了这么大的事,父亲已不再敢坚持要带孙子。至于让他们老俩口到城里来,吴病说:“去是要去的。将来一定去。房子你买下,但我们现在不去,等有一天生活不能自理时,一切全听你的。”
吴金钩带着吴良心回城了。
南柯梦见到了吴良心,眼泪刷刷地淌个不停。她抱着儿子,好象是抱着从敌人监狱营救回来的战友。反来复去地问过了马车轮子是从那里辗过去的,现在还痛不痛,当时是什么感觉……然后他一再地抱怨农村人没有文化,把这个么大的事竟当没事,出了事也不给说。吴金钩听得明白,这农村人指的就是他的父母。当然他也是农村人的儿子。
第二天,他们带吴良心再去医院检查了一遍。还是什么也没有。医生用深藏在眼镜后边的凸眼珠望着吴金钩和南柯梦,觉得他们象在编造一个神话。

“这怎么可能,你说马车从这孩子的肚子上轧了过去……”
南柯梦点着头。
医生说,“这不可能。一车马车最少一吨重,他压在孩子的身上,孩子竟然还活到现在,并且没有一点伤残……”
南柯梦说:“所以才请你给检查一下,看看伤着孩子那里没有。”
医生又看了一次拍的片子。然后摇摇头。
一家人只好回家。
孩子该到那里去上学呢?以吴金钩的主意,应该到最近的学校去。南柯梦不通意。她说:“孩子的事,以前都是你说了算。现在,你还是听我的吧。让他去好一点的学校去。让他接受好的教育,再不能野了。长大了是个野孩子怎么办。”
南柯梦说干就干,她找同学,找熟人,找同事,为吴良心联系学校。以他的想法,最差应该找一所省办的中学。西安这样的学校太多了,有几十所。她以为可以轻轻松松地进去。
谁知过了两天,消息回来了。大部分学校都说不要。有的说是座位紧张,有的说是不在接收学生的时候,有的干脆就不要。有两家要的,说先要去考试,考完了看成绩。成绩好的话,可以不交借读费。差一点要交二万元,差得多的话坚快不要。
星期一的一大早,南柯梦带着吴良心去一所市中心的学校去了,一早上考了三门课。考得吴良心差点晕了过去。就吴良心一个人在一个大教室坐着,有两个老师监考。考试费是二百元。
回到家里,吴良心闹着要回爷爷家去上学。
南柯梦坚快地制止了这种不懂事的胡闹。吓唬说,再回爷爷家去,就连爷爷一块接来。
过了三天,结果下来了,吴良心的成绩不是差一点,而是差一百多分。这属于好歹都不要的那种。
南柯梦给介绍的熟人打了电话,意思是让再说说情。熟人回电话了,意思是他的朋友说了,这事他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学校的领导多,他一个人说了也不算。以后再说吧。吴金钩听了这事,气得骂人:“现在的学校是怎么了,接收学生专挑好的接,差的朝回赶。妈的,人家好的学生学习惯养成了,没人教也能学好。多少参加自学考试的人不是这样吗?不需要你们教育的,你们抢这样的学生,真正需要教育的,你们又拒之门外。看来这些重点中学,也是徒有虚名。一群马勺上的苍蝇,混饭吃的主。”
骂归骂,儿子该到那里去上学呢?总不能把孩子接回来,却因为没处上学再送回去吧。在这当儿,吴金钩想起了他们的户口的这块,有一所中学。里边有一位主任,跟他们研究所的头是老乡,决定去求人家。他已以买好了礼物,却给南柯梦挡住了,“这样不行,我们单位的人都知道我想把孩子送进重点中学,现在送到这个普通中学,那不是给别人笑话吗?”
吴金钩很现实:“笑就笑吧,咱是给自己过日子,又不是给他们过。上这所学校距家近,也免得接送。”
“不要你送,我来送。你的儿子,听你这口气跟对别人的孩子似的。你说,心心是不是你的孩子,要不是,我立即带走,什么事也不要你管。”
南柯梦边哭边叫。
闹归闹,可孩子到那里上学的事没有解快呀。普通中学可以不去,再说去了人家也未必要。他们有一个很硬的理由,“你们小学没有在我们学区上。”
南柯梦请了两天假,专门跑这件事。她动员了所有的社会关系,包括小学同学、亲戚、朋友,想方设法地找关系,托路子。最后有一个同学介绍,说在北郊有一所西卫中学,是厂办的中学,也是省重点。可以进去。因为这个同学的妹妹谈的朋友是这所学校的一位把关教师。高三主课的把关教师,在学校有点牛,他跟校长一说,人家痛痛快地答应了。
南柯梦好不高兴,自己终于把这件事办成了。要是办不成这事,那在单位还不让人笑话死。她单位效益不好,大家都知道南柯梦找了一个好老公,自己当着厂子,效益很不错。大家常开玩笑说,将来下岗了,就来南柯梦家上班。南柯梦也以此自豪。俨然是小姐妹中的精神领袖。领袖的孩子上不了省重点中学,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好,现在好了,一河的水都开了,人家请下一星期一去报名哩。
星期一早上,南柯梦要吴金钩开着车送他们去报名。本来吴金钩还有事,只好请人家下约会改在下午,电话里说了半天好话。
一家人到了学校,找到报名的老师。这是一个微笑的女人,很和善,说是有点手续让他们去办一下,马上就可以注册报名上课。是什么手续呢,微笑的女人告诉他们,是要教一点钱。吴金钩想是学费书费吧。他去了一问,原来一学期的学费是四千元。
“怎么会这么多呢?”
“我们是厂办学校,这四千还是刚减了的。原来是六千。”
吴金钩为难了:是上呢,还是不上。交这点钱没什么,可他上学从来都是交五六元的书钱学费。上大学还是免学费国家包伙食费的。一个中学,一学期要这么多钱。他觉得这是宰人。是专那种傻子的。在中国,没有谁家提供的教育值这么多钱。因为所有的中学教给学生的都一样,是那种谁都会的玩意,教科书是这样,为人做事也是这样。老生常谈的多,有真知灼见的少。
收钱的老师告诉他:“交吧,我们学校马上就交地方政府办了,从明年开始,收费和社会上一样,交四千元,这是最后一次。你遇到了好机会,别为难了。”
南柯梦拉着吴良心来了,一听是这情况说:“交,你要不愿意,我拿我的钱交,我就是要饭也要供儿子上学。”这声音里带着哭腔。
吴金钩从口袋里掏出钱交上。他不会花钱,可习惯于在口袋里装几千元。平时装着老没用,今天交学费用上了。
吴金钩苦笑着。
南柯梦拿了交费的条子去给吴良心注册,找老师安排座位了。她的肚子憋着气,好象是冲丈夫来的,又好象是冲自己来的。
吴良心傻呵呵地跟着母亲转着,他在看着热闹。他们走了很多路,问了好几个人,这才找着了吴良心的新班主任。他叫牛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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