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水莽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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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漓幼年时师从玄教玄阁仙子,对术这一门精通非常。按他师父的说法,他自身也该属于化外之境。
五弟出生的时候浑身长毛如同一只狼的幼崽,几乎被其生母摔死。琉悦出生后被其父琉念扔到了他的宫里时下半身就是鱼尾。这两种异像维持的时间并不长,知晓的人也不多,否则即便是在神话并未远去的人界里,还是够可以惊世骇俗的。
琉悦面临的主要问题就是一沾到水后他的下半身就会变成鱼尾,所以替他沐浴的事琉漓向来亲力亲为。琉节则是直到现在再也没有出现过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好一群让人操心的小孩子。”
“谁!”琉漓喝了一声,殿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影。
莫名的,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就如那些水莽草的纠缠。
“呵呵。找我吗?”
几乎是贴着耳朵在吹气的声音——
唰——
握着短小匕首的手被握住动弹不得。
对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没想到太子殿下也爱舞刀弄剑啊。”
看上去很斯文英俊的一个年轻人,可就是看起来有种阴沉感,眉目间流转这不是年轻人该有的朝气,而是一股邪意。
琉漓可以确定,自己从来没有在宫里看见过这人。
或者说,这个外貌看起来是人的家伙。
他的力气……
“你是谁?”使劲挣了挣,奈何对方的手如生铁一般毫不松动。
“心魔。”年轻人眯起了眼。
“魔?为何来此?”
“你好像都不太惊讶啊。”那眼神好似立刻就认同了他的说法,让心魔小小地吃惊了一下。
有趣。
“谁该让谁惊讶……”琉漓被抓住的手一松,寒光湛湛的匕首掉落在地,一时间吸引了魔的目光。
“……还说不定呢!”
结印,拍出,后退。动作一气呵成。
心魔一时不察,炙热的印力让他不得不松手,又让他一掌拍中胸口,退了好几步。
琉漓站在离他较远的地方看着他,殿内的动静竟然全然没有人来查看,想必是魔动了什么手脚。
低头看看胸口发着微光的印记,心魔的瞳闪动着红色的血光。
“真是没想到,太子殿下竟是术门中人。”他小瞧这个少年了,原本还以为他就是个普通的皇族,没想到这次碰上了会术的对手了。
“突然来访,有何贵干?”琉漓冷冷地看着他,上古战争之后,非人间界的生灵就不能再干涉人间界的一切,怎么心魔会找上门来。
“为了你手中的孩子。”心魔逼近过去,“我造的兵器需要鲛人的血。太子殿下可不要用魔不能干涉人间界来借口哦。这孩子也不是人间界的吧。”
琉漓一步步后退,这心魔,能看穿人心的本事可不是盖的。
心魔也在估量着,术门中人,似乎不太好对付,可是现在放弃他又不甘心。
他前进的步子慢了下来,上下打量着琉漓,玩味地笑了起来。
“我说太子殿下。我不想放弃,你也不肯退让,不如我们交换一下如如何?”
“你想交换什么?”心魔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呢。
“我的破云枪需要鲛人的鲜血。我在人间界走动也同样需要人类的阳寿。不如你用你的阳寿交换你手中的孩子,如何?”
“多少?”
“我看看。”心魔认真地算了算,“七十年。你的寿数很高,去掉七十尚有二十年。”
这种交换……琉漓的眉头皱紧了。
“或者你把孩子给我。不要想着讨价还价啊,太子殿下,用自己的七十年寿数交换那个血统不纯的小鬼,您选择不了吗?”
要是琉漓爱惜自己的性命,那么他就能把孩子带走,而且在琉漓心中种下魔根,要是他答应交换,他可不亏。
“太子殿下可以好好考虑考虑。”这么说着,心魔就从原地消失不见了,仅有离开前最后的话语传到了琉漓耳中,“我三天后再来。”
呼出一口气,琉漓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发现自己的内衫都被汗水湿透了。
认真起来,现在的自己还真不是心魔的对手。
还有三天时间可以想办法。
他抱着琉悦步入后殿,那里有宫人们为他们准备好的洗澡水。
探手测了测水温,发现和心魔的对话并没有耽误多少时间,他放松心情泡进了水里。
或许,他该去问问师父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洗完澡把该办的事情都办了,写好了信绑在信鸽上放飞了,琉悦也恢复成白白胖胖的小婴儿的样子了,把他哄睡了的琉漓在心情起伏了一整天之后总算可以去休息了。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三更多了。
昔桃女官看起来很是不满。
“这些人也真是的,怎么什么事都要太子殿下亲自去忙。”
“没办法啊。”琉漓解开了束发的丝带,让昔桃帮他把外袍脱下来,属于太子的宫廷服饰繁琐到了让他头痛的地步,不借助别人的帮助是别想让他完成穿上脱下的步骤的。早先在遇到水莽草的时候还穿着简单的素服呢,下了趟水全泡汤了之后为了弄妥即将进行的巡天事宜要往宫外去一趟,就不得不换上这么复杂的太子正服。里层是白色的内服,中层是红色的喜服,外层是黑色的重服。蜿蜒的漂亮花纹和刺绣,看着就知道花费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黑色的重服上面用金线勾画着五爪金龙的飞天形象,红色的喜服上则用银线织就出星辰的图纹,还有深红色锦线绣出的凤羽。
华丽无比啊。
看着大大的铜镜中自己的形象,琉漓很没来由地就是想叹气。
正忙着把太子腰间的饰品去下来的昔桃女官,听到他叹气一抬头。
镜子里,是一个穿着大红礼服的太子的样貌。
昔桃女官笑了起来。
“说真的,太子殿下准备什么时候当新郎啊。”
琉漓的脸色不自在起来,“那种事情,总得先找到合适的时间……”
“和合适的人。”昔桃接了上去。
她和太子几乎从小一起长大,琉漓拿她当姐姐看,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从来就不分主从。
“多嘴。”琉漓轻斥了一句,听起来倒像是个被姐姐说得不好意思地弟弟。
“是是是。昔桃多嘴了。”女官抿着嘴笑,“那么请问太子殿下我还要继续吗?”
饰品都已经取走了,再把喜服去掉,可就只剩下里衣了。
“不、不用了。你快去休息吧。”他走神了。
昔桃就这么笑着退了出去。
把长长的发丝都顺到背后,琉漓觉得耳根有些发热。
被昔桃看笑话了。
大婚……
没有新娘还能怎么大婚。
自小长在深宫里,琉漓也不是没有见过各色各样的美人,全都找不到心动的感觉罢了。如今他年龄渐长,司御监收到的,催促他尽早立妃的奏折越来越多。琉漓怕那天不是他被那些奏折压死就是为了堵上大臣们的嘴从他们推荐的人选里挑一个当太子妃。
可是,一想到要和一个先前还不认识的陌生人共渡此生他就望而却步。
父皇虽然除了母后之外还有几个妃子,但是他最爱的始终都是早年亡故的圣羽皇后。见过他们夫妻真爱的琉漓又怎么甘心去接受一桩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
此事暂且押后,目前可还有比这更麻烦的事没有解决呢。
三天后会来的心魔,还有,那水池子里的问题。
这一年,在掌管土木工程的司地监文书司地历中有如下记载。
“列帝二十三年夏,宫内水池有异,太子令平之。”

水池的水放开了以后,在杂乱的铺满了池底的水草中间,躺着一副人类的骨架。
张大到人类极限的下颚,深**池底泥沙中的指骨,都说明这个人临死之前曾经经受过的痛苦。
水放开了之后,那些水莽草就失去了活力,像一团团枯草纠缠在那里,有不少的水莽草割进了那森森白骨之中,可见其锋利。
“大家赶紧动手,趁着天还亮着把这些都弄干净。”昔桃大声吩咐着,记着太子说过,水莽草离水后会进入半枯死的状态,对人没有危害,要尽快地在太阳下山前把它们连根拔了方能彻底铲除。
好在人力足够,没等到天黑,水池底就干干净净了。
接下去就只要把运来的土填进池子里把它填平就行了。
这些自然由司地监的人去忙活。昔桃看他们按部就班地在那么忙着,就放心地走开了。
弄出来的骨架就摆在一间废弃的偏房里,老旧的屋子里久没有人员出入充满了陈年的霉味,现在又加上了一种奇怪的腐烂味。
白骨,和呈现枯黑的水莽草。
还有琉漓。
其他的人,都被太子赶得远远的。
玄教玄阁仙子之徒,正宗的术门中人,还有他平日里的作为,让人们习惯于去听从他,也习惯于信任他的所有安排……
掩上的门扉被推了开来,昔桃女官探头进来。
“太子殿下,那边都弄干净了,正在填池子呢。”
琉漓又看了看躺在仅有木板的床上的尸骨,走了出去,回身掩上门。
“殿下?”琉漓的脸色不太好。
“嘘——”琉漓看了看四周,“你等会儿把司御监的柳大人找来,我得去看看远儿。”
“殿下……”昔桃欲言又止。
“什么?”琉漓驻足回头,“你直说吧。”
“那是……朗妃娘娘……”小声再小声,昔桃知道自己踏进了某块禁区。
列帝共有一位皇后,三位妃子,其中皇后是太子琉漓的生母,敛妃是六皇子琉远和七公主夷则的母亲,大皇子琉念和四皇子琉翳的母亲颜妃已经过世,传说中列帝在民间还有一个儿子,不过从来没有找到过。
朗妃是五皇子琉节的母亲,昔桃记得,在五皇子出生不到一年之后,这位皇妃就神秘失踪了,宫里的流言蜚语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列帝对此大为恼火,曾派人大肆搜查,可是皆如泥牛入海无迹可寻。
谁能想得到,她就在那个水池中躺了那么多年。
琉漓看着自己的贴身女官,看得她低下头去。
“昔桃,这件事谁也不能说,明白吗?”
“明白。”身为一位宫廷成员,自然知道这样的事件即便皇族的人再宽容也是犯禁忌的。
琉漓太子要她去找柳大人,这么说他还是想按照皇妃的礼仪安葬这位皇妃的。
昔桃曾经听说过,朗妃的祖先不是东洲人士,而是来自于海洋之外的异国,有着很可怕的妖魔血统。
那绘声绘色的传言曾让整个宫廷的人对新生的五皇子避之不及,若不是琉漓太子当时的一力维护,琉节怕也是落个今日琉悦的境地。
朗妃失踪后,一岁的琉节就被交给了当时刚生下琉远的敛妃,这位出身名门的皇妃贤良淑德,将琉节是同己出,这兄弟俩一块儿长大,感情比亲兄弟还亲,吃住一起,上夫子的课一起,连调皮捣蛋也是一起,有了琉远就少不了琉节的份。
朗妃的遗骸突然出现,琉漓太子要怎么去向他九岁的五弟说呢。
他也很为难。
再怎么能干,琉漓在这世上所渡过的岁月也只有十七年,让他处理国政他可以得心应手,要他去告诉自家兄弟他生母的死讯却着实让他伤脑筋。
到了敛妃所住的凌霄宫,还没进门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声音。
“哎呀!五殿下!那可是陛下赠给娘娘的瓷枕啊——”
“没事的。节儿喜欢就拿去好了,母妃也不缺这个。”
柔软的声音同琉漓记忆中圣羽皇后有着几分神似。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在宫人们的行礼中,琉漓看到了那位继他母后之后最得列帝宠爱的女子。
并没有特别出色的外表,敛妃是那种看得越久越有味道的类型,贤良淑德这两个形容词很准确地点名了她的品德。
“母妃。”琉漓对她向来尊敬有加。
“太子来了啊。”身上的玉石配件随着她的动作相互敲击叮当作响发出清脆的音色。
正想找那两个孩子出来见礼,转头一看,这两个孩子早在琉漓进门的时候就溜到布帘后面去了。
“这两个孩子。”敛妃又好气又好笑,“节儿,远儿,还不快出来。”
两颗小脑袋一上一下伸出来。
琉漓笑不出来,招了招手,“节儿你来,跟我去个地方。”
犹豫了一下,琉节从布帘后面走了出来。
琉远跟在他后面也跑了出来,发现琉漓没有带他一起的意思,急忙问,“太子哥哥你不能光惩罚五哥一个,不公平的。”
琉漓点点他的额头,“放心,我不是要罚节儿。要是要罚,怎么会少得了你呢。”
琉远腼腆地笑笑,溜到了敛妃身边。
“早去早回。”敛妃微笑。
“母妃……”琉漓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
敏感到他神色有异,敛妃微微一愣,然后释然,“漓儿要去做的,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去吧。”
是漓儿,不是太子嘛……
琉节觉得奇怪,在他的印象里,琉漓太子还没有这么沉着脸过。
“我们要去哪儿?”他悄声问,本没有期待他兄长的回答。
琉漓站住了,低头看着抬头看他的琉节。
这孩子有点紧张。
天生的敏感能力啊。
琉漓记得朗妃,一个很敏感的女人,在她的世界里,除了列帝容不下其他人。她和琉漓的关系很淡漠,就像是陌生人。
只除了,她生产的那一天。琉漓至今记得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和自己抱在怀里嗷嗷哭泣的琉节的声音。
“那怪物不是我生的!我没有魔鬼的血统!我不是魔鬼的后代!”
癫狂般的辩解在琉漓的耳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小时候的琉漓,就觉得这个刚出生的弟弟身上全是毛,很柔软很可爱,一点也不明白朗妃为什么会那么讨厌这个弟弟。
那个时候琉漓没有注意到后来被命名为琉节的孩子在经过他的手之后全身上下的毛都不见了,变成了匆忙赶来的列帝和众人看到的白白胖胖的婴儿了。
失魂落魄的朗妃在短暂的呆滞之后大笑了起来。
不需要医师前来诊断大家就都知道朗妃疯了。
列帝之后命令将朗妃软禁在她的宫殿内,让御医不时前来诊治。
到她失踪之前,她的精神都没有恢复过。
朗妃有一头棕色的长发和淡蓝色的眼眸,外观看来也和东洲人有明显的不同。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她是个美人。
一个拥有奇怪血统的美人。
琉节的外表和这里的人一样,都是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就是在五官轮廓和比例上和他母亲很相似。
男孩子都比较像母亲,不是吗……
“琉节。”琉漓太子蹲了下来,和自己的五弟交换着目光,轻柔的声音尽可能地平静,“你还记得你的母妃吗?”
“母妃?”琉节不明白,“母妃不是和六弟在殿里?”
“节儿。”琉漓深蓝色的眼瞳里流转着淡淡的悲哀,“我们要去看的,是你真正的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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