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水莽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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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之前……
——九天之内,以钧天为中央——
——钧天殿——
飘渺的亭台楼阁之间,悠然而清澈的乐音不知出于哪位神仙之手。殿阁中不时有人影走动,窃窃私语着,说明钧天殿的仙子们绝对同外界有着密切的沟通。
同其他身影比起来,这个身影非常地小巧。向前行走的步伐也很不稳,让看到的旁观者都很担心他会随时跌倒。
一双平稳的手探了下来,牢牢地抓住孩子的身子轻松地抱了起来。
黑金色的长袍上,繁复的花纹和精致的绣工显示着不菲的价值。金丝盘结成的帝冠在黑色与银色相交织的长发上整齐地戴着。
“怎么了?又发现什么新东西了?”他宠溺地亲了亲孩子额头上银色的印记。
小小的孩子大概只有人类小孩二三岁的样子,粉雕玉砌的精致容颜同华服男子相似的,就剩下那双漂亮的眼睛中的神采了,不短的银色头发让贴身的仙子用上好的缎带扎在了一起,双手双脚伤戴着的护身符在跑动的时候丁丁当当地响着。极其清冽的味道从孩子身上散发出来。天界中谁都知道天帝陛下的小皇子同他的母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长大了绝对是个美人。
现在这位集天地宠爱于一身的幼小皇子刚学会了幻化**形,跌跌撞撞地找到了他父王,小小的手里挥舞着绿色的东西。
“这个……这个……”他把小手移到了天帝眼睛前面。
“什么呀?”被评论为慵懒闲散不爱管正事的天帝陛下定了定睛,才看清递到他眼前的是什么。
绿色的,藻类植物,此刻正缠在小皇子的手指间。
“水莽草?”
下界之人因溺水而死,死后若有怨气,会纠缠在水底化作水草的模样,它们会拖拽住任何一个下水的人,直到把他们淹死做他们的替身,然后又一个轮回开始。
“哪儿来的?”天帝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缠在儿子指头上的水莽草,那些紧缠着的绿色怨气植物就化作了绿色的碎屑消失了。
小皇子拽拽天帝的衣领,伸出小指头点点他们脚下。
“下面的池子里,有好多。”
下面?
天界是不会有这种人类怨气所形成的东西的,那么结论就是——
“谁又把月钦带到下界去了?!”
小皇子实在是太可爱了,让仙子们时不时地就想把他偷带在身边,当然,也就时常有这种偷偷把皇子带到下界的事发生了。
一头雾水的小月钦一点儿也不明白父王为什么会吼起来。
这位迷糊的天帝陛下,就算知道自己的儿子因为“可爱”经常被某些仙子“拐带”,也不能以这个为借口处罚谁吧。
吼了半天,周围连吱个声儿的都没有,天帝陛下也只能节约自己的嗓音了。
冰冰的小手很准确地拍打上了天帝的面颊。
“父王,去看母后。”
漂亮的小脸认真到了让天帝汗颜的程度。
是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去看她了。
“好咧。”天帝抱着儿子驾上了云,“我们去看你母后……”
……千岁之后
究竟是一千年,还是九千年之后呢?世人知天地悠悠,千岁之距,于万物变迁不过一瞬。于天上人间不过沧海一粟,不会有谁刻意去追究,反正,就是千岁之后。
从蒙昧到洪荒,从洪荒到天下,东大洲两国并立已有了百余年的时光。十六年之前,北琉氏列帝三子琉漓出生,因列帝皇长子不理朝事常年流浪于外,招来列帝大怒,将其逐出皇族,次子出生于民间,恰逢灾年,列帝回京后曾命人追查其母子下落,然隐没在灾民中没有音讯。至琉漓出生,此子聪颖非常,深得列帝喜爱,且为皇后嫡子,故在琉漓六岁时立其为太子,至今,已有十年。
北琉氏的国都位于北雍郡中,成为北雍京。繁华自然不用去说,北琉皇宫的建造更是承袭了远古神殿的飘渺之感,亭台楼阁间水道纵横,宛若整座宫殿都居于水泽之上。皇宫之水引自地下甘泉。平日里殿中的饮水等也于固定处取用,甘凉清甜,不含一丝杂质。
时年琉漓皇太子年十六,却已能独当一面,列帝于五年前将朝政有意识地下放到太子手中,当年年仅十一岁的皇太子处理得井井有条,让列帝很是高兴,这两年,列帝都已经在和朝臣们讨论让位的事宜了。
轻灵的水光在空中跃动,由池中的水所组成的透明水龙盘绕在伏案而睡的少年身上,惬意地微眯着眼,看起来十分舒适自得。
少年白色的衣衫下摆垂落着,几乎要贴到地面了,被微风拂过,便如飘飞的蝶一般。滑顺的黑色长发披在脑后,在下段用一条白色的,似乎带着奇怪的黑色字符的丝巾扎着。
甘泉所组成的水龙就轻轻地盘旋在他的长发上,一副也想闭起眼睛睡觉的样子,夏日的午后,来往于水上走廊间的宫人们本就不多,会来临波亭里打搅太子午睡的就更没有了。水龙安心地盘在太子头发上,阳光下它的身躯不到跟前压根就看不见。
感觉到了人类的靠近,水龙刺溜一下缩回了池中,动作之迅速安静,水面上连个波纹都没有。
一个浅绿色裙装的小宫女出现在了水上长廊的转角处,放轻了脚步向前迈步。
还没到跟前,午睡的少年就醒了。
从臂弯间露出的面容精致完美,如同天上的仙子。那双深色的瞳和京城人的不同,是西济州人所特有的深蓝色,这一点,所有朝臣连同列帝都认为像足了他的母后——三年前驾薨的圣德宁羽皇后。
皇太子殿下绝对绝对是宫廷乃至朝廷最珍贵的宝物。
别人心里怎么想小宫女昔桃不知道,不过她自己就是这么认为的。
微带着睡梦中的迷蒙的眼睛向亭外张望了一眼,随后说了句似乎还没有睡醒的人说的话。
“……起风了……”
“啊?”昔桃一怔,疑惑地看着四周,满园的枝杈一动不动,水池里也没有丝毫的涟漪。
难不成……太子殿下睡迷糊了?
昔桃觉得,睡迷糊的太子殿下太可爱了……长长的睫毛眨动着,整张漂亮的面容上充满了天真和孩子气。
“昔桃?”清醒过来的皇太子琉漓叫了声自己的贴身侍女,把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昔桃叫了回来。
“啊?哦!陛下找您过去。”愣了愣,昔桃想起了她来这里的原因。
琉漓站了起来,他要比昔桃高上半个头,想必将来还会再高上一些。
他冲小宫女微微一笑,“那就走吧。”
琉漓这个皇子,虽是三子,却基本上是被人们当成了皇长子来看待,在他之下,还有三位皇子和一位皇女,以及被大家刻意忽略的一位皇孙。
北琉列帝目前唯一的皇孙,是他被逐出朝廷的长子琉念与一不明身份的女子所生的儿子,单名一个悦字。今年刚满半岁,这孩子自从半年前被突然回来的琉念丢给琉漓之后就一直待在琉氏的宫殿中,琉漓经常去看看有什么没有照顾到的,宫廷中虽碍于列帝的怒火对这孩子不怎么热心,可是太子都私下里吩咐了,照应得还是十分周全的。
不过,照应得再周全还是有漏洞的。
乘着宫人们走开的当儿,两个鬼鬼祟祟的小影子溜进了小婴儿的房间。
“好了没?快一点!”
“知道啦!知道啦!马上就好。”两人中的一个迅速地从摇篮里抱起了熟睡中的小婴儿,并把一个枕头塞进了婴儿床里,盖上被子,就和孩子没被抱走前一样。
这两个偷偷摸摸的小鬼,就是北琉列帝的皇五子琉节与皇六子琉远,两个孩子同岁,八年前由两位妃子诞下。琉节的母妃早亡,他被安排给琉远的母妃抚养。衍妃视其如己出,两个孩子也自小亲昵非常,当然了,调皮捣蛋也分不开就是了。现年十五岁的皇四子琉翳在他们跑进叶屏宫计划着把他的池塘放干的时候揪住着两个小鬼揍了一顿,着实让他们安分了不少。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安分两个月,这两个小家伙就把主意打到了他们的小侄子身上。这都是第三次他们把小皇孙从宫殿里偷**去了。
“这回去哪儿?”
“天热,还是去玩水吧。”
他们哪里料到,他们闯的祸里,就数这次最严重了。

赶到了列帝所在的崇德宫,不知是叹气好还是摇头好的琉漓知道了列帝找他来的原因。
除了把他召过来喝冰镇酸梅汤之外,“德高望重”的列帝陛下还说了以下让琉漓“感动”的话语。
“漓儿啊,你也该知道的,父王这几年养尊处优,这身子骨是身宽体胖了不少,精神头儿也没以前那么足了,就想着要在北雍京里颐养天年了,再去外面走动也不太合适了,你看这巡天礼就快到了……”
看看列帝丝毫不减当年风采的精壮模样,炯炯有神的眼睛,心慌得不好意思地面容,还有四周站着憋笑憋得很辛苦的宫人们。琉漓就不明白了,为什么琉氏的人都会有这么小孩子脾气的样子,连他现年四十六岁的父王耍起性子来也让人讨厌不起来……
“我知道了。今年的巡天礼我去就行了。父王就请待在京里享清福吧。”
扑哧——
宫人们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列帝一脸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琉氏宫殿里,皇族的平易亲切让宫人们受益匪浅。
“要是没事的话。我告退了。”他可不是某现在赋闲的皇帝,整日里闲闲的没事干。
列帝点点头,一派你去吧的样子。
反正琉漓已经说了他去,他就不用再操心了。
看天色,快到傍晚了,琉漓吩咐了一声去司礼司,昔桃就知道殿下的速度就这么快,立刻就安排巡天礼的事了。
走到了半路,就听到了落水声。
“啊——”
昔桃一听之下,脑袋有点发懵,“这好像是六殿下的声音。”
等她说完了回过神来,眼前哪里还有琉漓的影子。
“快来人哪——”她尖叫起来,把碍事的裙摆稍稍拉高一些,跑得飞快。
离开走廊二十步距离的地方,六皇子琉远正铆足了劲地吼叫。
“救命啊!五哥他沉下去了……啊!啊!太子哥哥也下去了——”
“来人哪——太子殿下落水了——”
靠得最近的侍卫们闻讯都冲了过来。
水面平静非常,根本不像有人落水的样子,侍卫们对看了一眼,六皇子说的可能性有待商榷,昔桃女官的话他们可没有怀疑的理由。
两个善水的侍卫立刻冲了下去。
时值盛夏,这池子里的水却寒得刺骨,冻得两位武艺高强的侍卫直哆嗦,感觉到事情不太妙。
本该是清澈透明的池水现在阴暗一片,池底什么都看不见,两名侍卫只得慢慢摸索着,池底布满了水草,他们一路摸过去,就觉得十分缠手,年轻的那个行动以慢,脚上似乎就被水草卡住,怎么也摆脱不了。
水中寒光一闪,年轻的那个感到身子一轻,就惯性地向前冲了出去。年老的那个在混杂着杂物的水中看分明了,拉住了他往回游,没游多少,就感到自己的手被拉住了,一团柔软的东西塞到了怀中。
水中有人在他的手心快速地划了两个字。
上!快!
来不及思考,年老的那个抱紧了怀里的东西拉着年轻的那个连忙浮出了水面。
待他们游到岸边,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拽了上去,又把他们怀中不省人事的五皇子和小皇孙抱到了一边。
年轻的那个趴倒在岸边,连列帝到了面前都没睁眼看就说了一句让大家悬着的心更悬的话,“太子……太子殿下还在下面……”
年老的那个看清了急得不得了的列帝,说出来的话更是让大家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这水里有古怪,太子殿下怕是让什么给缠上了。”
那些水草……可千万别是他最担心的那个……
独自在水下的琉漓的情况很不好。
在他割断了缠住侍卫双脚的水草的时候,极其茂盛的草类就缠上了他的手臂,一扎之下没能斩开,在水中活动又困难,水草不断地纠缠上来,紧紧地把他拉到了池底。先前下来时的空气在剧烈的运动中消耗殆尽,一张口,水就灌了进去。
池底混浊的池水夹杂着泥沙和砾石,让琉漓睁眼都很难,无法看清自己情况的他凭着身上被缠紧的感觉知道水草正逐渐覆盖住他的身体。
真不舒服……
纤长的水草绕着他的颈部开始收紧。琉漓的双手被紧缚在池底动弹不得。
眼前发黑,不知道是因为视线被遮蔽还是因为脖子上不断收紧的水草……
怎么会有种困倦的感觉呢……
水底有暗哑的声音传过来。
……给我们!给我们!活不长的孩子,给我们……
“这里怎么回事?”
隐隐约约地,父皇那好久没有听到过的,怒火冲天的声音传到了耳边。
缚在身上的水草收紧着,纵然使上了全力,也只能稍稍移动一下手指,指尖的触感告诉他摸到了什么光滑坚硬的东西……
气急败坏的列帝就差没有亲自下水了,身边的人劝的劝,不管三七二十一准备下水的,轻声哭泣的,嘈杂一片。
哗——
水花四溅,把莫名的人们淋了个透心凉。
愣愣看着水面的人们总算在捕捉到那个浮上水面的身影后重新又活动了起来。
“太子殿下!”
“漓儿!”
游回岸边的琉漓一边任旁人拿过衣衫裹住他湿透的身体,一边猛烈地咳嗽着呛出灌进肺里的水。
眼尖的侍卫瞄到了即便离开了水还紧紧缠绕在琉漓手腕上的绿色水草,它勒的力道如此之大,以至于细利的边都陷入了琉漓的肌肤中,离开水后,细细的血丝从那里蜿蜒出现。
“殿下?”
琉漓动作利索地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拗断了水草丢到地上,泛起淡淡寒光的瞳看向现在平静非常的水面。
“找几个人把这池子的水放干,越快越好。”
由怨魂不散,死于水中的人的气所聚而成的水莽草怎么会生长在这里?想起自己刚才在水底摸到的东西,不知是被冻到了还是吓到了,琉漓打了个寒颤。
用昔桃递过来的长袍再把自己裹个严实,毫无以外地听到了父皇发火的声音。
“琉节!琉远!你们也太不像话了!还有,这个祸害怎么也在这儿……”
“父皇!”
琉漓推开了欲扶他的宫人,走到了列帝面前,“悦儿还太小,还是住到我宫里吧,也省得我不放心。”
列帝皱起了眉头,那个混帐儿子留下的不人不鱼的小怪物他从来就没有承认过,要不是琉漓坚持,他早就让人把他处理掉了。
“父皇。”琉漓的态度相当坚决。
“好吧好吧。”列帝挥挥手,让宫人把孩子送到琉漓手里。
半岁大的婴儿好奇地眨巴着大眼睛,被裹在一条大毯子里,张望着外面的动静,一点儿也没有被水淹过的后遗症。
抱到了孩子,琉漓也似松了一口气,“父皇,此事就交给孩儿处理吧。”
“也好。”列帝眼见着众人开始忙着善后的善后,按照琉漓先前的吩咐排水的排水,也没他什么事了,“有眉目了知会一声。”
“是。”琉漓应了一下,恭送列帝离开后,转身看了看差不多被包裹成冬天状态的两位小皇子,琉远心虚地闪开目光,琉节刚从昏迷中醒过来,眼神还是直勾勾的。看到这两个捣蛋鬼,琉漓忍不住笑了出来。
两个小“案犯”这才稍稍定下心来。
还笑得出来,那就是说太子哥哥还没有发太大的脾气。
“昔桃,带两位皇子去换身衣服,然后到九华宫来。”
一顿训是免不了了。两位小皇子乖乖地跟着昔桃女官走了。
在这个皇宫里,他们两个天不怕地不怕,连在列帝跟前都敢恶作剧,唯一能让他们乖得像小猫的,就只有琉漓太子了。
要等水池子放干至少要到明天,抱着琉悦回到了自己寝宫的太子吩咐让宫人拿来了婴儿的用品后并不想假他人之手,而是自己给孩子换上干净的衣服。
屏退了左右,把婴儿身上的湿衣服除下,琉漓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小婴儿的下半身已经化作了鱼尾的样子,在摇篮里扑腾着。没法子,琉漓只有拿了大块的布巾把他的尾巴包起来。
这孩子的母亲,怕是有鲛人的血统。琉漓从他出生的时候就猜到了。
和五弟琉节出生的时候有些像呢。
他心不在焉地摇着摇篮哄着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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