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一时无声。旷乃兴这小子经济学博士，喜欢拿数字说话。他那个脑袋就像一台强大的计算机，各种数码符号记得贼清忒溜，张嘴就是一大串，动不动GDP、CPI挂在嘴上，座下官员们一听到这些，除了刘卫华等个别搞城建的以外，都有点儿蒙，跟不上趟。白宏臣就曾提醒他：除了在专门的经济工作会议上以外，以后在班子会和常务会上，尽量少说字母和数字，直接说"国内生产总值"和"居民消费价格指数"等汉语。旷乃兴听话还是改了一改，但是往往一着急就忘，有时顺嘴就吐噜出来，好像故意刁难、有意为难似的，不经意间就要招人忌恨。别说别的官员听不懂，就连白宏臣自己听起来也像天书。他是文学系毕业的，简历上最后学历为"北方大学文学系在职研究生，文学硕士学位"。
会议室里出现短暂沉默，众人希望跟上旷乃兴的数字化思路，但在心里又实在运算不过来。市长程之介也在心里迅速盘算着怎样反击。书记白宏臣也在静静等待，并不急于发言。通常开会，他从不定调子，让众人去充分发扬民主，发表意见。等到每个人都说完了，才在集思广益基础上集中讨论，然后拍板。这个一把手书记，瘦削、脸白，肤色白得接近某种病态，不论什么情况下，总是西装革履，着领带，白衬衫，头发随时焗油，不见一根白丝，三七分的背头，永远用发胶打得根根不乱，似又油光可鉴，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乍一看有点书生气，其实是一个运筹帷幄的资深官员，懂政治，能够把握大局，任何时候都能将局面牢牢控制在自己掌心。
白宏臣有着深厚的阅历和丰富的工作经验，他也算本地人，籍贯是另一个县级市盘湾市，在周围区县乡里都干过，工经贸农口……除了妇联，几乎都任过职。从副乡长、县农业局副局长、经委主任、副县长，到区委常委、副区长、县委书记，再到地级市市委副书记、代市长，市长，45岁那年来就任**凇州市委书记，算是同等职位当中比较年轻的。他那一副瘦削白皙的样子，说起他是北方人没有人相信，都以为是南方江浙一带移民。但他的的确确就是北方土生土长起来的。有句俗话说得好，叫做"北人南相，前途无量"，作为一名省辖市一把手，他将来向上进阶的路还很宽。
此刻，他坐在凇州市委大楼双子星座会议室中央坐北朝南的位置上，放眼扫视座下衮衮诸公，见只有旷乃兴等一两个年轻人还有一头天然的黑发，其他的，不是疏于打理的半灰半白，就是漂染的虚假的油黑，再就剩下几位脑盖上只支棱着几撮毛、"地方支援中央"的秃顶半秃顶。白宏臣就不由得在心里感叹。
白宏臣最愿意观察人的头发，对头发有着天然的敏感。最先让他感到韶华逝去、内心沧桑的，就是头发开始变白。一直到四十岁以前，他还满头黑发，开会办事，往老同志堆里一站，显得青春茁茁，英姿勃发，充满优越感。四十岁以后，别的器官尚未出现老化现象，唯有头发，却遮掩不住的白，先是一根两根，鬓角那里露出一点端倪，接着就灰蓬蓬一大片，一天白似一天，简直一泻千里，不可收拾。头发一白，人立刻显老，仿佛一夜间变成老人，同时也加深了"时不我待"的意念，内心对于"位置"的紧迫感和焦躁感也同时在加强。
作为领导干部，外在形象太重要了！再年轻的同志，一旦白了头发，往老同志堆里一站难分伯仲，那也是不行的。那怎么可以呢？岂不是自绝后路？尤其是当今影像媒体发达的时代，什么重大会议重要场合没有电视台的参与？电视台的摄像机把官员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脑袋顶上出现的几撮白毛如实向老百姓传达，真实展现诸位的年龄和精神状态。岂可马虎啊！
万般无奈，白宏臣持续下半生的染发工程也就此拉开了序幕。谁知，这一染上，就没有了个终结。染发剂着色容易，半个小时染染洗洗就能搞定。但是，白头发长出来的速度也不缓慢，没出俩月，理过两三次头发之后，新长出来的发根就白花花、齐刷刷的，戳着，立着，顶起上半截染过的黑发，黑白分明，像故意揭露黑颜色的虚假似的。没办法，只好再染。差不多每隔两个来月就要进行一次的头发着色工程，让他不胜其烦，同时也听说染发剂有致癌的危险，更是让他内心惶恐，惊惧陡生！
但是，现如今，有理想、有抱负的中国官员，还有哪个不染发？哪个不把一头苍苍白发染得溜光黢黑？
领导干部集体染发，是我们这个时代最肝肠寸断的表情。
除非有一天他白宏臣对自己的形象不再在意，除非有一天他已经彻底丧失了从政理想，他才能任由自己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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