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回 【神灭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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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陈飏一行人感叹于大荒中墨门隐者所带来的冲击之时,万里之外的建康城中,却是另外一番“文明世界”的景象。
在这个年代,没有比四月天里春色似锦的玄武湖和钟山下那些充斥着熏风柔柳的大街小巷更令人迷醉的东西。
西安门外大街的右侧,青石板的小巷在两侧古旧围墙下蜿蜒前行着,墙上青苔斑驳,漫无声息的诉告着春雨将至的讯息。小巷中,时不时可以看见三五个衣着鲜艳的少女手持花枝漫谈轻笑而过,甜软娇脆的吴语侬音间,让人不饮自醉。
小巷尽头古旧门闩敲开的青砖高瓦下,雅致而古意盎然的不大的厅堂里,有两个男子正相对而坐,似乎在谈论着什么东西。
左手边的男子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可是发髻间本该乌黑的头发却已然斑驳花白,在一袭黑色长衫的映衬下更显得突兀异常。他的眉头拧得很紧,满脸尽是一丝不苟的神情,将本来可以算是相当俊逸的剑眉星目给硬是拗成了堂上匾额一般的硬挺冷峻。
看过这个人之后,再看右手边的青衫男子,你就会有一种突然舒缓的感觉:他一眼望去便像是那些传言里江左魏晋风流的名士。五柳长须飘然于胸前,轻淡的眉下,褐色的瞳仁里无时无刻不隐现着淡淡的喜悦,以及淡淡的忧伤,似乎能够让人回到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轻狂年少。
但貌似比他们更能吸引人目光的是,两人的身后各自摆放着的两个剑架。
以及架上的剑。
黑衣人身后的一柄剑,剑身有五尺多长,而且比一般长剑略宽一指,漆黑如墨的剑鞘里仿佛隐藏着某种摄人心魄的能量。
而青衫客身后的——也许已经不能够称之为剑,它足足有七尺长短,要知道军中长枪也不过丈二而已!这柄剑如何佩在身上且不去说它,光是普通长剑两倍的长度便已经令人侧目不已。
杯中有茶。可是两人并不是在叙旧闲聊。只听青衫客轻扬了一下眉角,笑着说道:“子真,你说无神,那么你怎么知道神识必定会泯灭呢?”
黑衣人脸上紧绷的肌肉微微一抖,似乎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言,不疾不徐的说道:“这不是我知不知道的问题,事实就是这样。神即形,形即神。有形体才会有意识,而形体消亡以后,意识也必将泯灭。”
青衫客闻言长笑摇头,“子真,此论何来?形体是无想无识的,而意识却可以到达寰宇之内的任何角落,明明就是不一样的东西,哪来的神即形,形即神?从来没有听人这么讲过!”
听到这里,你便也能够释然了,江左名士好清谈,这两位显然也是此种高手:他们正在就“形神”进行着针锋相对的辩论。
“清谈”是相对于俗事之谈而言的,亦谓之“清言”。士族名流相遇,不谈国事,不言民生,谁要谈及如何治理国家,如何强兵裕民,何人政绩显著等,就被贬讥为专谈俗事,遭到讽刺。这种“清言”在现下依旧很流行,特别是统治阶级和有文化的人,更视之为高雅之事,风流之举。他们在一起讨论争辩,各抒歧异,摆观点,援理据,以驳倒他人为能事。所以堂上男子们如此辩论,在当下是再也寻常不过的事情。
黑衣人低按住眉头,缓缓说道:“你这是偷换概念。形体是意识的载体,而意识是形体的主宰。神即形,形即神,指的是两者相生相依,而不是你所说的那样,我想你应该听得明白吧?”

“好。”青衫客儒雅的面庞上依旧挂着如淡淡的笑意,“那么我就要问了,形和神明明是两样东西,具有不同的名称,你怎么能将它们硬生生的捏合在一起呢?”
“流于表面……”黑衣人轻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休文,我就拿你的七尺流光长剑打一个比方:神识对于形体来说,就像是你长剑的剑锋和剑身的关系一样。你的剑若是没有了剑锋,那么便会如同一根废铁;但是剑身却是剑锋的载体,从来没有听说过剑被毁掉之后,剑锋还能保存在世上这种事情。同样的道理,如果人死了,意识又怎么可能得以保留?”
青衫客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丝讶异的颜色,不过很快便又像找到了黑衣人话里的漏洞,笑着说道:“子真,你怎么能把人和剑相提并论?人的形体和剑的形体,这能是一回事么?人的形体能够感知冷热疼痛,剑能么?我看偷换概念的是你吧!”
“一派胡言!”黑衣人突然一拍桌子指着青衫客说道,“休文,你是剑么?你既然没有剑的形体,你又怎么知道剑的形体不能感知冷热疼痛?!”
青衫客面上不怎么挂得住了,正欲反唇相讥,却被座下的一阵掌声给打断了。
“哈哈哈哈,范子真,你的‘神灭论’看来是越来越完善了啊!”
“萧大人谬赞了!”男子嘴上谦逊,但脸上却丝毫不带一点谦虚的表情。
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下手座位上一个长身猿臂的“看客”。他面如寒玉,眉目间英气勃发,这张面孔建康城里里外外的官宦百姓都不会陌生,正是号称大齐第一世俗高手,萧家就章九律的传人萧衍。
而座上两位辩者,此刻身份更是呼之欲出。黑衣的老成男子是以一己之言搅得帝都满城风雨,鼎鼎大名《神灭论》的作者范缜范子真,而青衫书生则是萧衍的老朋友,竟陵八友之一的“沈断肠”沈约沈休文。
萧衍笑罢,一旁坐着的另一个白衣青年也笑着对范缜说道:“哥,休文都不行,我看现在建康城没人能驳倒你了,除非去请句曲山的陶真人来啊,哈哈!”
一提陶弘景,沈约的脸上猛地又泛起一阵不自然的神色。范云自知失言,立刻转变话题对着萧衍说:“对了,叔达兄,几年之前陶真人说替你南寻将星,怎么这么几年了,都还么有什么消息?”
萧衍哑然道:“将星出世必然是个孩子,短短五年,能长多大?不过么……”
萧衍说道这里,眼睛却瞟向了座上的沈约。沈约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连忙问道:“叔达,你又想数落我不成?”
“非也!”萧衍笑道,“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通明他总是对你避而不见,但是你们家有一个人,我估计他一定会待见的。我这次便借你家的这个人去句曲山跑一趟,询问将星之事是假,拜访会面是真,你看如何?”
“你是说内子么?她虽然年轻时也有才女之称,可是……”沈约犹豫的说道。
“诶,不是她,我怎么能让她出去抛头露面呢。”萧衍的笑意更浓了。
“那么……”
萧衍轻轻摇头,似乎是在抱怨老朋友在这些事情上怎么就如此转不过弯来,抬起二指说道:“是你宝贝女儿,七岁便能赋诗的那位小才女,沈清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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