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虽然灯火昏黄，但是陈飏已经看得分明，萧兰陵从矮柜里拿出的，赫然是一柄长剑。
萧兰陵捧着剑。在他接触到这柄剑的时候，一脸的落寞突然变了，变得寒气逼人，连眼神也变得更加凄凉，一如九月巴峡中的荡起的秋风。
行至陈飏的面前，三个人能够清楚地看到这柄剑的样子，这并不是一般在中原流传的剑型，剑身微微弯起，长约四尺半寸，整个青铜打造的剑鞘，上面纹满了秦淮风月，曲水流殇。
“水随天去秋无际，栏杆拍遍无人会。”随着一声苍凉的吟颂，萧兰陵“镪”的一声从鞘中拔出了这把剑，一阵淡暮的薄光便洒满了小楼。
剑身曲巧，只在单侧开刃，萧兰陵随意地轻舞，空气中的情绪似乎都被聚焦在了剑身里。
“这是……”陈飏原以为是一把剑，可是当它出鞘，却又似是而非，要说剑是剑，要说成刀，也是刀。
“这是吴钩。”萧兰陵笑容凄清，“它是战国时候的古剑。其实在当时，这一个剑型的剑很多，都被统称为吴钩。但这却是它们之中最为杰出，也最为黯然的一柄，它由欧冶子铸造，由老夫的兄长相赠。”
无怪乎剑的光芒如此凄婉，人似剑，剑如人。
二十年的潇洒，四十年的寂寞，人在僻壤成仙，剑在小楼成神。
可是此时此刻，萧兰陵为何甘愿放弃这把陪伴自己一生的兵刃，把它赠送给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人？
“既然是前辈兄长的遗物，小子受之不起啊！”陈飏听了大急，这么贵重的东西，自己第一次和老人见面，的确是太重的礼物了。
“老夫已经想得很清楚了，这四十年。”萧兰陵似乎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多了，“四十年，该去的，都随流去了，老夫此时此刻生命的意义，就是为了帮助这个淳朴的民族，去得到他们该得到的东西。而这些身外之物，留在身边，徒增寂寥。”
“所谓宝刀赠壮士，红粉赠佳人。”萧兰陵继续说道，“人尽其能，物尽其用。老夫观小友气象，恩怨分明，胸怀坦荡，并非池中之物。这柄剑在你手上，也绝不会辱没了它。不知道小友意下如何？”
“但……这柄剑与小子接触过的剑，身形皆不相同，如何运使呢？”陈飏又问出了心中的另一个不解的问题。这柄兵器似刀非剑，绝对不适合自己现下的两种剑法：大巧若拙的风胡剑道与腾挪击刺的青龙剑决。
“呵呵，这个问题也很好解决。”萧兰陵道，“既然老夫意已如此，传你剑的同时，也自然传你剑法。”
“这……怎么使得？”陈飏还是觉得不太妥当，他的性子，吃软不吃硬，老人一下子这样对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谁知道萧兰陵却用萧索的目光罩定着他，缓缓地念诵道：
“男儿何不带吴钩？
豪取关山五十州！”
这一下正中陈飏的软肋，他这个吃部队饭的人，一听到这豪气干云的诗句，立刻血液沸腾，大吼一声：“好，小子便却之不恭了！”
萧兰陵一声长笑，抬手就把剑掷与陈飏，随即说道：“之前老夫已经说了，由于眼高，老夫并没有学习萧家的家传武学，而是在得到了这一柄剑之后，自创了一十三式剑法，这剑法没有名字，如果你们一定要叫的话，可以叫它离别。”
离别，古今中外，又有多少人能真正体会到这个词的含义？
萧兰陵笑着问一旁眉头微蹙的婉儿道：“婉儿，你是否认为这个名字有一点不祥？”
婉儿点头。
黄裳接口道：“也未必不祥，可是……听前辈说起来，却是未免要令人兴起几分惆怅而已。”
“呵呵呵呵……”萧兰陵淡淡地笑着，“好一个惆怅，好一个惆怅……可是你们是否想过，天下本来就没有不散的筵席，每一个人的人生里也充斥着离别。两位小朋友，你们必然会离开这个塞北莽原而去，而老夫我，百年之后也自当离开这里。所以你们若是仔细一想，这名字，也普通得很啊。”
陈飏笑着点头，可是婉儿的眼中却充满了忧伤。她很久没有听过老人说这样的话，也许，他从来没有说过。
一个人当他真正觉得自己老的时候，话岂非也会变的如此的多？
萧兰陵又斟了一杯小酒，一饮而尽，持杯沉吟道：“其实在人生之中，最令人黯然**的，却也并非离别。小友你不妨猜一猜，这最黯然的事情是什么呢？”
黄裳低头凝思了一会，试着说道：“莫不是死亡？”
“呵呵，死亡。”萧兰陵道，“其实死对于人生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你们真的活到了我这个岁数，死亡在你们的眼中，可能还是一种解脱。”
“那么前辈以为，这最黯然的会是什么呢？”
“是相遇。”
“相遇？！”对面的三人均疑惑不解。
萧兰陵的瞳里，似乎满是对于命运的嘲弄与感伤。
在十五岁的时候，在陈飏眼下的这个年纪，当年的他早已名动江左。
可是这些俗名，这些光耀，他都不在乎，他只在乎一个人。
那个人，却又偏偏是自己的亲哥哥。
“是相遇。”萧兰陵的眼眶中似乎划落了什么，“如果不是相遇，又怎么会有离别？”
的确。
为什么命运让他与萧道成如此的相遇，而又如此的离别？
于是这一柄吴钩剑，它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是断肠的往事。
都成了凄凌的人世间。
“小友，这一十三式剑法，重的不是招式，而是剑意。”
“剑意？”陈飏问道。他早就对这个天才老人自创的剑法感到无比的好奇了。
“对，我此刻给你演练一遍，你可要看好了。”
说完，萧兰陵的右手一挥，恍然间，他修长的指间便多了一根新断的木枝。萧家人，武功的路数里，终究还是带着就章九律的影子。
萧兰陵随意地扬起断枝，霎时间，整座小楼里弥漫起了十月的黄昏。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