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三天两夜的奔行，在这一日的傍晚时分，陈飏一行三人终于跨过牡丹江，翻越双龙岭，延松花江一路直上，到达了黑水莫吉自古传承的部落聚居之所，龙江北岸，一片林海莽原怀抱中的饶河小南山。
马蹄踏在这一片丰实的黑土地上，陈飏能够感受得到这里的纷凉与纯净。
一千两百年后大清帝国宁古塔的阴影，此刻并没有随着一地夕阳投射而下，天地交接之处横接的靛墨深蓝，一如归人惆怅的眼神。
尚未开化，没有被文化侵袭的最原始的美丽，来自现代的陈飏，感受得格外深刻。
小路两旁，已逐渐有了人迹和炊烟。
虽然房子是石坯矮檐，但放眼望去竟然带着三分魏晋的风格和架构。穿行的部落族人虽然都还只是身披兽皮，但一些人的手中居然握着铁器，这其中有箭头，剪刀，竟然还有铁犁。
当这样一个彪悍的民族掌握了先进的生产技术之后，他们将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答案，早已经书写在了历史的教科书里，这将是一个帝国，一个垂拱而治中原大地四百年的帝国，文化将在他们的手中兴起，也将在他们的脚下湮灭。
一路缓步间，很多族人都洋溢着淳朴的笑容，用奇怪的语言和公孙婉儿打招呼，而她也微笑作答，好象这个美丽的少妇在他们的部落中，有着相当崇高的地位。
“好了，那人就在前面的小楼里。”此时此刻纵如婉儿，一双明亮的眼中也无法掩过浓重的疲惫之色。
陈飏顺着婉儿的目光望去，在小道的尽头，伫立着一座木制的小楼，和四围景象格格不入的小楼。
暮色渐渐深沉，弦月已经挂上了枝头。小楼中，也已点上烛火。
小楼不是宫殿。但是仿佛那微黄的烛光映在墙面上的倒影，说不出的孤寂和萧索，又带着宫里人回首高处的不胜之寒。
陈飏和黄裳的心中都隐隐的保有着一丝兴奋，这个普罗米修斯式的人物，到底会是何方高人？
步上小楼，灯火昏黄中，这个人只给了他们一个背影，一旁的小桌上，有酒未残。
酒名勾魂钩，又叫扫帚愁。
这个人的心中，莫非也有什么挥之不去的往事？
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长袍，显然是中原人士，在灯光中看不出这件长袍是什么颜色。长发已灰白，无力地垂在脑后，似乎每一根长发都在诉说着迟暮的悲凉。
现在已是四月，但陈飏一踏上小楼，就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凉意。
一种在深秋的长街上，夜风里才会出现的萧瑟。
这老人便像是街角的残菊。
他已有过他自己的辉煌岁月，已受过人们的赞美和珍惜。
但是现在呢？他为什么甘愿在这穷乡恶土中忍受寂寞？
老人转过身，面上的笑容一如他的背影般落寞，一双眼睛却充满了睿智的神光，仿佛能一眼看穿每一个人的伪装。
“婉儿，你这两位小朋友，是从哪来的？”
老人的声音平静，但也仿佛在深处埋藏着一丝深沉的惆怅。
公孙婉儿一路上早已经问起了陈飏和黄裳的行迹，此刻便微笑着说道：“萧伯伯，他们来自江阴的句曲山。少年叫陈庆之，女孩子叫薛黄裳。”
“句曲山。”老人道，“那么你们就是华阳隐居陶真人的弟子了。”陈飏早已经注意到，这个老人的手里拿着一块木版和一把刻刀，在木版上，已经刻上了半边奇奇怪怪的符号，与小篆似是而非。
黄裳一如既往的清淡，闻言微微点头，一旁的陈飏却道：“回前辈的话，小子并非是陶弘景真人的弟子。”
“哦？那么你是……”老人问。
“先师王玄甫。”陈飏答道。
饶是眼前的老人，听到这话也不觉悚然动容：“王玄甫？你不过十四五岁，莫非东华帝君尚在人间？”
陈飏很悲伤地笑了。“五年之前，他的确尚在人间。只不过……为了小子我，被拓拔宏给害死。”
老人的白眉已蹙起，缓缓地说道：“没想到拓拔宏此子功力已至如此境界。白日光天……啧啧……对了，你们来到此处，一定很想知道老夫是谁，而老夫又为什么会待在这里，对不对？”
“是的，前辈。而且我听婉儿姐姐说肃慎重楼正在被拓拔宏大肆追查，这事我不能不管。”陈飏答道。
“很好，很好，少年人，任侠仗义，本该如此……”老人道，“你竟然是王东华的弟子，老夫确实没有想到。呵呵，有缘千里，今日见了你们，就不妨跟你们说一说老夫的故事。”
“老夫姓萧，江左大姓。你们也应该能猜到了。”
陈飏和黄裳不约而同地点头。
“至于名字，你们可以叫老夫萧兰陵。老夫有一个哥哥，名字叫做萧道成。”
陈飏不明就里，一旁的黄裳早已经掩饰不住心底的震撼，失声问道：“萧道成？！前辈你的兄长是高祖皇帝？”
老人微微一笑，带着说不出的倦漠，轻轻颔首。
萧道成是谁，陈飏不知道，但这个名字，每一个身处这个时代的人绝对都不会陌生，因为他就是当世江左政权的创立者，齐高帝萧道成。
老人又说道：“老夫虽然是他的胞弟，但是一切的史书记载中，绝对不会出现老夫的名字，世人也都会遗忘老夫这个人。宫闱间的事就是如此，对或者错，就连身处其中的自己，都很难说得清楚的。”
“那前辈为何又到了这里？”陈飏终于问出了他心底潜藏已久的问题。
“因为这个民族还没有文字。”
老人晃了晃手里的木版。
“他们需要老夫，老夫就来到了这里。”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