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尘埃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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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学回家,我那胖子娘正好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也坐过去跟她讲起今天何胖子的事。她听完后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给我做了顿特别丰盛的晚餐。
我妈时常坐在沙发上,拉着我的手说:“只有我们母子俩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靠不住。”我听着这些心酸的话语,感到一阵一阵的难过。许多远年的事迹都会在岁月的浸染里变得漫漶不清,但是每次只要和我妈并排坐在沙发上,时间就会渐渐停止下来,然后以诡异莫测的方式飞速向后退去。母亲给我的点点滴滴的爱,使我的夜空繁星闪烁。
在我的记忆里有许多珍贵的资料,还有一些发生在我有记忆之前,是我听来的。我都可以毫不费力地把它从时光架上拿下来,再次回味。每个人都有一个时光架,在你的生命轨迹里面,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独立的。它们被切割成一段一段,分门别类放在时光架上。
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还没有一岁,我妈在县城的电扇厂上班,我妈住在宿舍楼的小单间里。我妈把我从外婆那抱过来,说想带去厂里住两天。那时天已经很冷了,我姑姑也刚好过来看我妈。晚上睡觉时,我妈和姑姑睡床上,我睡在摇篮里。我妈和姑姑都睡着以后,我开始哇哇大哭,半夜终于把两人吵醒,此时煤气在小小一个屋子里已相当浓重。姑姑首先想到去开窗,我妈挣扎着过来看我。因为我从小到大只有那么一次无记忆煤气中毒,所以并不知道煤气中毒有多厉害。反正我妈说我姑姑走了两步就倒了下来,爬都爬不动了,但是我妈听到我哭声以后竟是踉踉跄跄一口气奔到了窗户旁,然后提起最后一丝力气撞开了窗户。我有时会想,我思维这么迟钝是否与那次煤气吸多了有关。
我的小时候多灾多难。外婆怕我去河边玩耍,所以吓唬我河里有水怪,专门拖小孩子的脚。尽管我很听话,却还是大病了一场。我妈那时候六十块钱一个月,每次领到工资都会花大半的钱给我买罐头、荔枝和各种好吃的。我每次听到外婆说到这里,鼻子都酸酸的。人们总是说母子连心,其实只有母亲在一直爱着自己的孩子,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母亲对我们付出了多少,却不断地抱怨母亲们对自己有多不好。对于这些,我不想说是人类的悲哀,真正的悲哀是,当我们越长越大,却也越来越厌倦自己的母亲,无时无刻不想疏离她。现实中的母亲一点也不起眼,她只在偶尔一次的回忆里温暖得叫人想哭。
我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坐火车,却也是与妈妈分别。那次是我爸回来探亲,探亲结束后就决定带我去部队玩一个月,然后我妈再过来把我接回去。那时我大概四岁,我听说要坐火车,那可是个“呜呜”作响的家伙,兴奋得不得了,一家三口高高兴兴来到火车站。然后我爸抱着我上了火车,我妈留在了外面。直到火车开动,我奇怪妈妈怎么还不上来,只是站在外面看着我。车缓缓移动着,我一下子眼泪流了满脸,隔着车窗大喊“妈妈!”那是多么的舍不得啊。我妈见我哭得那么伤心,眼眶立时通红,跟着火车追了好远,直到母子俩再也互相看不见了。后来我是怎么在爸爸部队里过的我就不记得了,我只知道原本预定的“一个月后”成了“一个星期后”。妈妈整天对我牵肠挂肚,过了一个星期就风尘仆仆地来看我了。我们在部队又待了一个星期才走。我妈也是第一次来我爸的部队,于是我们娘俩手牵手在部队里走来走去。我爸的宿舍后面有好大一片树林,那里面的树又古老又高大,风吹进来时特别凉快。我抬头看着摇晃的树叶,天真地笑着,妈妈说:“跟儿子在一起,怎么都开心。”这句话在我以后就变成:我的儿子是最优秀的。太骄傲的话。当我在高三拼杀得体无完肤不堪一击,我妈还是那样说。我听到的时候,感觉声音很遥远,仿佛来自世界尽头。我没有把这句话拓展出它的意义,它已经没有了来路,也消失了归途。

我妈对我说的最多的话里面还有一句:这个世界上唯一没有的就是后悔药。以前不懂事,现在深刻体会,觉得残酷得没有人性。我有时总是充满遗憾地想,假如当时没有那样做,该有多好。
我告诉很多人,虽然我妈平时都是笑脸迎人的,但是偶尔也有暴躁的时候。小学阶段的我饱受皮肉之苦,我只要一挨打,周末回老家第一件事就是跟外婆告状,并给外婆看大腿内侧青一块紫一块的如山铁证。外婆无比痛惜,当着我的面大声骂我妈几句,一边大声骂一边就走过去打我妈。我外婆把手举得高高的一巴掌拍下去非常响亮,于是我就很高兴。我长大以后才知道,外婆每次都是一手放在我妈身后,另一只手拍下来就打在自己手上。在老家我有时欺负了表弟,他哭着跟外婆告状时,外婆也这么打我,直到表弟破涕为笑。
所以我越来越糊涂,到底什么才是快乐?我记得我妈打我的时候是真的很痛,这么多年了想起来我的大腿还会不自觉地抽搐,可是觉得很有意思。而快乐的事情在过去之后,只会给我们带来伤感和唏嘘。
可是如果可以选择,我还是会选择当时的快乐。
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放学后,我和老飚约好去上一个小时的网就回家。我们玩了半个小时的反恐。半小时后,我们队里终于有人忍不住大叫:“这个暗夜是谁啊?被杀死四十次,没杀死一个人。”全网吧一阵爆笑,我吓得赶紧退出了。反恐游戏是高二在我们班兴起的,巅峰时期晚去了五分钟就没地方了。傍晚放学时分最是热闹非凡。如果碰上拖堂的老师,会收到无数焦急而怨恨的目光,这些目光往往与老师正面接触时就一闪而逝。我知道可怜的老师肯定充满了危机感——几十杆大鸟正从四面八方聚集在他身上。
没有被拖堂的仍然需要分秒必争。走读生一般骑单车,他们解锁速度之快空前绝后,寄宿生不准出校门,他们纷纷涌向食堂后面的围墙,个个在短期内都练就一副飞虎队员的身手。我在老飚和千里的带动下也加入了神风敢死队的潮流,为此我还报废了一条裤子。我在某天下午放学铃声刚响就心急火燎往教室外冲,我没注意到椅子上有颗钉子已经冒了出来。
我在别人的骂喊声里退出反恐,老飚战绩骄人正玩得乐不思蜀,然后我在电影里找到了成龙的《白金龙》。我小学时看过一次,全部忘记了,只记得里面好像有踩高跷的镜头,于是饶有兴趣地温习起来。这一看就忘了时间,老飚自然更不用说。整部电影看完已经七点半了,我忧心忡忡地拉着老飚出了网吧。回到家也差不多八点了,天黑得不像样子。我打开门,家里黑灯瞎火,我妈坐在沙发上,长时间没动作,也不说话。我站在门口,更是不敢轻举妄动。她突然一拂手茶几上的一只鹅形状的白瓷缸掉到地上,碎片直飞。有一阵沉闷过后,我无声地走到厨房去拿扫把、簸箕。我看到饭桌上早已冷却的饭菜,我开厨房的灯的时候才知道是家里停电了。我找出两根蜡烛点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打扫满地的碎片。
我在房间里点起蜡烛做题目,做得心神不宁。我听到我妈在客厅里小声哭起来,犹豫了一下向客厅走去。我在昏暗的烛光里,看到我妈憔悴的脸,看到她额头和眼角已经布满细小但清晰的皱纹,而泪水在这张有些沧桑的脸上泛滥,只因为自己的儿子已经完全变了样。我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我帮我妈擦眼泪,心里对她说:“亲爱的妈妈,对不起,你儿子想努力,可是已经尽力了。或许我们母子,命中注定有这场劫难吧。”
后来日子又渐渐归于平静。也许平静是最可怕的,因为你不知道平静的表象下面,酝酿着怎样的不幸。
尘埃经年,夕阳西斜,谁在低唱,谁会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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