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史托克少校的战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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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来到一处丘陵地带。
连绵起伏的缓丘已覆满青草,正等待初春的来临。随处可见零星的牛舍,以及成群放牧的牛只。
铁路从牛群间一路往东西延伸,像用尺画出来的那样笔直,而且在复线,也就是在上行与下行两条铁路的两旁张起防牛只闯人的铁丝网。远方景致在山丘后时隐时现,大陆横贯特快车开在这片绿意中,就像一道奔跑的白线。
白线的最尾端,就在那辆由玻璃筑成的车厢后面,有两个人影站在以顶棚与铁栅栏围起的露台上。
“好漂亮哦!这一带已经算很北边了,没想到竟然是斯贝伊尔的牧草地。我还以为这里像尼亚夏姆一样只有森林。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维尔乐不可支。
“是啊……”
艾莉森只是随便响应。他们两人都穿着自己的大衣,也戴上了手套。怕狂风吹乱了头发,艾莉森还将长发塞在大衣里。
“好棒哦!我们已经在斯贝伊尔境内了耶!而且还要一直往西去。”
维尔双眼闪闪发光,双手紧握着露台边缘的栏杆。脚下的铁轨在中问,左右两旁的景物仿佛包拥上来,又飞也似的往后方流逝,令维尔看得着迷。
“是啊……”
艾莉森懒懒地靠在旁边的柱子上,有点埋怨地看着维尔。
“好漂亮哦。”
“是啊。”
“真是太棒了。”
“是啊。”
稍早之前,刚刚入境斯贝伊尔时。
在班奈迪和菲欧娜的房间里——
“好了啦!班奈迪先生或许也累了,我们回房间吧。”
艾莉森说着,硬是把维尔拉了起来。
“过来啦。”
维尔正要求班奈迪拿斯贝伊尔的钞票和铜板出来看看。
“走吧!——两位拜拜,晚餐见啦!”
来到走廊,一关上房门,艾莉森立刻说道:
“维尔,难得有这个机会,我们就让许久不见的班奈迪先生和菲欧娜小姐单独相处嘛!”
“啊……对哦!嗯,我都没想到。”
“知道了就好。”
接着他们穿过一节车厢,回到十二号车自己的房里去。艾莉森先坐进沙发上说:
“现在跟班奈迪先生也顺利会合了,总算可以稍微放心了。你要不要也休息一下?”
维尔站着看了窗外一会儿,也没坐下,只说了一句话:
“我去观景车走走。”
“——什么?”
就在艾莉森吃惊地发出疑问的那一刻,维尔已经拿好了大衣、帽子和手套。
“观景车。我想在露台上看风景。毕竟这里可是斯贝伊尔。”
艾莉森刹时一阵愕然。
“呃……风很大,恐怕满冷的哦。”
“所以我拿了大衣,得扣好才行。还有手套。”
“这个……以后随时都能看呀!”
“嗯,可是我就是现在想看。我真的很兴奋。”
“这个……从房间也看得到,不是吗?窗子这么大。”
“既然有观景车,我想去那里看。而且露台上的视野更开阔。”
“那个……呃……哎哟!会掉下去的,很危险啦!我可不想从火车上摔下去死掉。”
“说的也是,我会小心的。”
“…………”
接着维尔体贴地对她说了一句:
“你在房里等就好了。”
牧草地过去了,四周变成一片湿地。沿着水草茂盛的湿地边缘,铁道划成缓缓的弧形。
“是湿地!还有水鸟。我在拉普脱亚也看过那种鸟。”
“是啊。”
“几乎都没看见房舍,会不会是因为这也是斯贝伊尔的军用铁路啊?为了移动时的隐密性,铁路线都刻意避开人口密集处?”
“是啊。”
“还是说,因为产业革命时有火车的烟造成火灾,所以斯贝伊尔人不喜欢铁路?我记得婆婆好像讲过。后来城市以车站为中心发展,排斥铁路的人还气得直跺脚。”
“也许是吧。”
“啊,果然在这里……我找你们找了好久。要不要去餐车?”
维尔和艾莉森就这么一直待在空荡荡的露台上,直到菲欧娜走出来找他们去吃晚饭为止。这时天色已经极暗,几乎看不到四周的景物了。
维尔、艾莉森、班奈迪和菲欧娜四人往餐车走去。他们一一穿过客房前的走廊,以及车厢连结区的通道。
餐车里摆了三张四人大餐桌,都和列车行进方向垂直,并且像普通餐厅那样间隔很开,空间十分宽敞。七号车已有两张桌子被并在一起,八名旅客正开心地用餐,因此四人只从他们桌旁经过,没在这一间用餐。
他们四人的装扮仍和白天一样。在洛克榭国内,豪华列车会规定旅客出席晚餐时的服装,但是这班列车的日程数太长,所以只有特定的几次晚宴才需要穿着正式,其余都可随意。维尔穿学校制服打领带还算好,班奈迪那身旧衬衫和邋遢样实在不符场合,于是七号车有人露骨地皱起眉头。但却无人发现,他曾是占尽报纸版面的风云人物。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我会以这副模样出现在这种地方吧。”
六号车的一张餐桌旁已经坐了四名旅客,就是早上叫维尔跑腿的中年妇人和她的先生,以及一对约莫六十多岁的老夫妇。他们全都盛装打扮,而且已经吃完了主菜,正在享用甜点。
维尔等人选了最靠对侧门边的桌子,同性相对而坐。男士们坐在走道旁。侍应生替他们拉开椅子,随即奉上菜单。
眼见菜单上的选择比中午还多,维尔不禁皱起眉头。班奈迪见了便说:
“时间很够,请慢慢选吧。”
“是呀……”
菲欧娜说道,也以极其认真的表情隔着那副平光眼镜瞪起菜单来。结果最晚决定自己要吃什么的,还是维尔和菲欧娜。
艾莉森点了鲢鱼通心粉,维尔选了肉酱千层面,班奈迪选的是鹿肉排配蔬菜,菲欧娜则决定吃起士炖饭,每个人点的东西都不一样。此外,他们还合点了两份小虾冷盘当作前菜,又在侍应生的建议下,点了今天才从卡连市东站运上车的新鲜生蚝两盘,外加两盘生菜沙拉。三人都点了热茶作为饮料,只有怕烫的维尔叫的是现榨柠檬汁。
在等待料理端上来的期间,车厢另一侧的四名旅客已经吃饱了站起身,其中那名年约六十岁、身穿西装的老翁独自走向维尔这一桌。
那人已经喝到酒意上脸,不过还是先道了一声晚安,才走到他们的桌旁。
“我们老人家就先走一步了。你们这么年轻就能有这样奢侈的体验,想必对将来会有很大的帮助啊。”
这番话措辞有礼,内容却不怎么善意。班奈迪便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
“是啊,很有帮助。”
眼见那老翁面露不悦。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名女性的声音,是支使过维尔的那位女企业家。
“贝克先生,别跟年轻人一般见识嘛!我们大人去喝喝酒吧,如何?”
老翁原本还想说什么,这会儿也只好转过身走开。他的妻子一脸紧张,赶紧和女企业家夫妻一起将他**餐车。
“死老头。”
艾莉森的这句话一点儿也不符合她的大小姐气质。
“算了,这车上恐怕多得是像他那样的人,请别在意。不过说真的,就算为你们三个做专属的特别列车,我都觉得应该。”
班奈迪说道。
现在整节餐车就像是被他们包下似的,四人便尽情悠闲地享用这丰盛的晚餐。不小心连甜点的水果跟冰淇淋都吃光的菲欧娜,竟要艾莉森教她如何安全地在客车顶上折返跑。
四人离开餐车。就像维尔所说的,八号车的酒吧沙龙,他们只是经过而已。
来到十号车的一号房前——
“那,你们好好休息吧——祝好运。”
在班奈迪这句别有意味的晚安后,艾莉森和维尔也回到他们自己的房间。房里已经摆好了早餐的菜单和已经写好的可挂在门外的纸卡,还有巧克力片与开水;暖气的温度也调高了一些。
随着轻微而缓和的摇晃,列车穿过黑夜。城镇的灯火几近渺茫不可见。
艾莉森拉上床边的窗帘,又走到房间中间,抓着隔间帘说:
“那我要换衣服了。别偷看哦!”
说完便将它拉上。布帘后面传来衣服的窸窣磨擦声。维尔理所当然地——照她的话做。他迳自打开台灯,在笔记本上写下今天的旅行日记。

脸上带着些许失望,艾莉森拉开布帘走出来。她换上了空军配给的卡其工作裤和训练时穿的灰色圆领汗衫,左袖还绣着小小“洛克榭空军”缩写。这就是她的睡衣。
“来,你也别老是穿着制服了。”
在艾莉森的催促下,维尔也去换衣服。他倒是规规矩矩地换上整套格子睡衣裤,就是他冬季时在宿舍里穿的,接着又将上学时穿的皮鞋放进鞋箱,换上房间准备的拖鞋。
接着拉开布帘走回沙发,一**坐在艾莉森身旁。
“好长的一天……而且好精彩哦!”
维尔喃喃说道,仿佛意犹未尽。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天花板的间接照明,将他们两人的身影映在玻璃上。
“喂,维尔……”
“嗯。”
“你洗脚——”
艾莉森咬到舌头。
“好痛……”
“啊……你还好吧?”
“还好还好,没事——呼,我是要问你,你洗澡了没?”
仿佛经她这么一说,维尔才想起了洗澡这回事,便回答:“对哦”。他站起来看了看洗手台后面的淋浴间,问艾莉森怎么使用。艾莉森便告诉他,莲蓬头是可以取下的,按钮一次只会出水一阵子,所以要先调好热水温度再洗,以便省水。
“完毕!——请慢洗。”
于是维尔拿起一条绣有列车标志的毛巾,谢过艾莉森后,走进淋浴问。
艾莉森坐在沙发上,时而站起身,时而坐下;或是不发一语地指着自己在窗上的倒影,然后又坐下。然后她站起来,跑去检查房门是否上锁。
“清爽多了。一整天没洗了。”
当维尔穿着睡衣,边擦头发边走出来时,艾莉森正狰狞地瞪着车窗上的自己。
“啊、呃……是哦——呃,我早上洗过了,晚上刚‘以再洗一次吗?”
“当然可以啊!”维尔简短答道。艾莉森便匆匆跑向行李袋,然后又匆匆钻进浴室。
片刻之后——
艾莉森挽起一头长发,走回房间。
“咦?”
却见维尔已经在床上躺平。盖在列午特制的毛毯下,一脸幸福地闭着眼。
“喂!”
艾莉森丢开毛巾,冲到床边跪在地上。
“维尔!”
维尔闭着眼嗫嚅道:
“昨天都没睡……我好困……”
“…………”
艾莉森抖着嘴,说不出话来。
“喂!我是说……呃……”
“所以先让我睡一下……”
“等一下!你一个人?——呃,不是啦!”
艾莉森抓着维尔的左肩。
“晤啊?”
维尔把眼睛睁了一条缝。接着艾莉森又说:
“这、这事情很重要!有点复杂跟重要……”
这次是舌头打结了。不过这次维尔很快就回答:
“那明天再说吧……我太闲了,也听不懂那么复杂的事。”
说完就呼了一口气,沉沉睡去。
艾莉森一阵错愕,跪在那里愣了一会儿,才悠悠地走到沙发前。走开时还不忘关上床边的灯,拉上隔间帘。
“唉……”
艾莉森坐在沙发上叹了一口气,接着她拆去发夹,一头金发立刻如瀑而下。大片头发盖在她的脸上,她却只是隔着发丝左右瞪着房里,嘴里念念有词说:
“有没有可以摔的呀……?”
将近半夜时——
熄去了大部分的灯,观景车一片幽暗。史托克少校悄悄开了门走进去。这时的他已脱去军服的西装,领带末端随意塞在衬衫口袋里,手里拿着灯,却没打开。
一进观景车,他先往门左边的吧台看去,见酒保已经收工,便望向车内其它角落。
“!”
却意外看见一名少女坐在黑暗中。车厢中间的沙发上,有个金发披肩的女孩正默默地坐在那里。
“吓我一跳……”
听见他用贝佐语喃喃说话,艾莉森没精打彩地看着他。
“你是哪位啊?不是洛克榭人吧。”
艾莉森也用贝佐语说话。于是史托克少校先问她能否开灯,听到她同意后,才伸手到吧台边按了开关。头上的灯泡亮起,车内亮起淡橘色的暖光。
“我是来担任贵宾车厢警卫的斯贝伊尔军人,敝姓史托克,是皇家陆军的少校——我正在巡逻,若是打扰到您,还请您见谅。”
听了史托克少校的解释,艾莉森也没正眼看他,只是自顾答道:
“哦,不会。请便。”
史托克少校走向露台,只用手电筒照了照外面,却没走出去,确定外头没人,便又转了回来。这时,他看见艾莉森一直瞪着窗外,而车窗玻璃上映着她的脸。
“一切正常。”
例行公事地说完后,史托克少校径自往吧台走去。走了几步,他微微刻意地开口问道:
“您不是一个人吧?您的同伴呢?”
艾莉森看着眼前的自己,简短答道:
“好孩子早上床了。”
史托克少校微微一笑,又问:
“我想,你们应该不是姐弟吧?”
“干嘛?你开我玩笑吗?”
“我只是怕直接说穿了会失礼。”
“是青梅竹马啦,我没有亲人,他是我唯一的亲人,而且我也希望他将来能成为我唯一的亲人。可以了吗?”
“这样啊……我明白了。那么你现在一个人在这里,表示他甩了你,是吗?”
“只有今晚啦!——你干嘛?对我们有兴趣呀?”
看见艾莉森面有怒意,史托克少校赶忙打圆场。
“是啊!——我只是觉得年轻真好。”
“哈,老头子。”
艾莉森看着前面,没好气的说。
“就是说啊!你看看我,人生已经经历过太多事了——可是你还这么年轻,不必急于一时嘛,以后机会还多着呢!”
史托克少校的这番话,令艾莉森笑了起来。车窗上映着她爽朗的笑容。
“真是这样就好了。不过呀,我总希望能用‘遗书’以外的方式告诉他。”
“遗书?”
史托克少校皱起眉头反问道。
“对,遗书。”
听见她肯定的回答,史托克少校心头一惊,眼睛越睁越大。在这几秒的沉默中,艾莉森仍然一动也不动的看着窗外。
“你是不是……虽然是我直觉判断……你是不是从事某种不能不留下遗书的工作……?”
“不愧是同业的前辈,这么快就听出来。我是在联邦空军开飞机的——虽然还只是一介伍长。”
看着史托克少校脸上的惊讶,艾莉森极其讽刺地说道,右手还草草做了个敬礼的动作。
“空军……飞行员……”
“怎么?‘少年兵’很稀奇吗?斯贝伊尔不是也有吗?”
“呃,是啊……”
史托克少校简单答完,继续说道:
“我懂……”
“嗯,什么?”
艾莉森把脸转向他。
“就是对遗书这玩意儿的‘厌恶感’。我也曾在作战前被要求写下遗书,所以……那感觉很差……我很不喜欢。尤其想到这东西是在自己死后才送到对方手上,虽说是表达心意,可是我死都死了还能怎样。”
“叔叔,我们满合得来的嘛。”
“谢谢了。我是史托克·富连。我在首都下车,请多指教——你的大名是?”
“艾莉森·威汀顿。空军伍长。”
艾莉森轻轻点头示意,便甩着长发站起来,走过史托克少校的面前说:
“那么,就祝你这一路顺利啦。”
“嗯——祝你的愿望和我的工作一切顺利。”
艾莉森轻轻挥手,走出了观景车,消失在史托克少校的视线里。
熄掉观景车的灯,史托克少校又走向露台,但这次他开门走了出去。夜晚的冷风吹拂着他的短发。
看着夜空,见到些许星光,他知道云层已经散开。
史托克少校紧紧握住栏杆,低声呢喃道:
“竟然是‘威汀顿的女儿’……事情怎么会是这样……”
他呼出的白色气息,在夜风中扬长而逝。
十二号车一号室的其中一张床铺上,睡着一个少年。他仰躺着微微张开嘴,鼾声细微而匀整。
蹲在两张单人床的中间,金发少女支着下巴,双肘撑在少年的床边,斜眼怨恨地瞪着眼前那张状极幸福的睡脸。
车轮驶过铁轨接缝,发出规律的声音和振动。房间里只听见“喀喀当、喀喀当”的三拍子。终于,少女的眼皮一点一点地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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