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六十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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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第二天我就病了,卧床不起。一拨一拨的访客被拒于宫门之外,一拨一拨的天医被请了来。望闻的望闻,切脉的切脉,都说不出个子午寅卯来。
他们当然说不出,因为我只是躺在床上不想睁眼。这样很好,这样我就不用做丹朱。
躺着躺着,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师兄来了。他坐到我的身边,冷香的气息拢过来,我依然没有睁眼。
轻尘低声道:“殿下,阿筝姑娘已经快睡了一天了,天医都说瞧不出大碍,可姑娘就是没有醒,您看要不要把斗姆元君请来看看?”
“不必,你退下吧。”
“是。”
轻尘蹑手蹑脚地走了。
师兄执起我的一只手,握在他的掌心之中,丝丝凉意从他的手中传来,我仍然闭着眼,另一只手却已经自然而然地伸了出去,捂在了他的手上,这完全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我再想收回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忽忽悠悠的想起,以前在山里的时候,师兄在谪仙池畔的大青石上打坐,我在竹林里练功,我那时又小又蠢,以为师兄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一定是坐着睡着了,便把剑悄悄放到一旁,在林子里玩耍起来。竹子不生虫,所以竹林里鲜少有鸟,唯有一种鸟,唤做竹青,它们会用竹子的叶子编织捕虫的陷阱,编好后叼来腐烂的果子或一点点蜂蜜放入其中,土里的虫子就会一拱一拱地爬进去,进去了出不来,成为竹青的一顿美餐。
看竹青编陷阱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但也总有看腻的时候。百无聊赖之中我就偷偷去看师兄,师兄闭着眼睛的样子比平时亲近许多,他的睫毛长长的,在冷玉一般的脸上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像蝴蝶的羽翼,朦胧,轻盈。
即使在正午的阳光底下,师兄的身上都溢着凉意,或许是因为离池水太近,我想他大概有些冷,碰碰他的手,果然是冰的。我生于寒潭之中,不畏冰冷,于是便把手搓搓暖,轻轻放在他的手上。
师兄有双很难捂暖的手,那寒意不知从何而来,捂上许久都不见暖。
虽然手中像是握了一块寒石,但头顶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竟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伏在师兄的膝上,手里还握着他的手,终是握得暖了些。我激灵一下直起身,发现师兄像是已经看了我许久,正在等着我醒呢。天边日头西垂,晚霞红艳,还真是美美的一大觉……
练功偷懒被抓个正着,我面红耳赤不知该说什么好。
师兄放下盘起的双腿,从青石上起身往回走,示意我跟着他,居然一点都没提责罚的事。
远方炊烟袅袅,雾一般的轻烟随着晚风飘啊飘,愈来愈淡,愈来愈远。
我逃了一顿责罚,不免窃喜,心想一定是因为师兄喜欢我帮他捂手,从那以后,师兄在池边打坐的时候,我时不时的就把手递过去给他暖一暖。
本想在榻上一动不动,装睡也好,装病也好,总之是不要睁眼。可现下已经习惯性地把手伸了出去,便无法再装作不知道他来了。
“师兄,我没事。”我坐起身,半倚在床头,顺势也把手抽了回来,躲闪着目光。
他看了我一会,轻启双唇:“阿筝,你在想什么?尽可同我讲。”
我抬起眼。
有个问题昨晚一直萦绕于心,终于出口。
“师兄,如果丹朱的元神仍在沉睡,那醒来的这个我,又是谁呢?”
“你是阿筝。”他说得毫无犹疑,“丹元自带灵根,受紫玉潭水的浸润,天长日久便生出了新的神识。丹朱是丹朱,你是你。”
我喃喃道:“我见过殿前那幅画像,原本以为,我是红玉。”
“红玉元神已寂,不入轮回,她的真身可以复生,元神永远不能。你不可能是红玉。”
“那么是说,在这个真身里面,同时存在着两个元神——一个是我,一个是丹朱?”
他点了一下头。
“一身不会有二主,如果丹朱醒来,阿筝会如何?”
他顿了一下:“我会想办法。”
有个念头令我揪心了整晚,真正讲出来的时候反而镇定。“丹朱强我无数,如果她醒来,我就会消失,对吗?”
他又顿了一下,说:“不会。”
我静静看着他,不再追问。
也许他自己都没能察觉,刚刚停顿的时候,他的眸光微微的暗了一暗,尽管很快便平复如常,但我曾与这双眼眸朝夕相对,灵犀相通,怎会看不出来。
我知他没有骗我——他从不骗我——但也一定是隐瞒了什么。
他既无心说,我便不再问。
一时相对无言。
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妃色帷帐的一角,盯了久了,发觉那里绣的是一株兰草,上好的绣工,栩栩如生,一株普通的兰草也姿态端秀,别具神/韵。
突然想到了无名草。
我第一次见到无名草,是在杏姑的院子里,那天杏姑在捣药,缺了一株清明稞,让我去院中的大杏树下扯两把来,说是很好找。我把草采了来,杏姑笑说错了,我又跑了一趟才找对。

我问杏姑,这采错的两把草有什么用处吗?要是没有,我便扔了去。杏姑说,这是无名草,虽然名字普通样子普通,但用处奇特,一旦喂了血,就会依着喂血之人的修为深浅开出不同的花来。
我正闲得无聊,自不量力的要拿自己的血去试一试,结果挤破指尖滴血上去,开出了一串狗尾巴花,还小小的,我苦着脸央求杏姑不要跟师兄说。
很久之后,在青云山的桃花潭边,与妖族长老争斗时我受了伤,血滴在岸边的无名草上,生出了一棵绝美的花树,犹记得那一树盛开如怒的红色花朵,如血如霞,如云如雾。
那一定是丹朱。
她应是快要醒来了吧……
碧海丹阙比云河宫大了许多,殿外气势恢宏,殿内也宽广,这座寝宫铺着黑色曜石,置着象牙白的云母屏风,红木妆台,红木床榻,妃色帷帐,缀以火红的流苏,四根朱红的高柱撑着高大的金顶,游龙盘绕。我身处其中,感到自己渺小的可怕。
这里是她的宫殿,她的灵体,她的一切。
还有她的玉宸。
心中悲伤如涌!万千的委屈与难过,却再也不能对他说。
“阿筝……”师兄眼中似是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失了往日的冷静自持,他倾身过来要与我说些什么。
“师兄。”生平第一次,我打断了他,压住哽咽的喉咙,尽力说得平稳,“今日我累了,你先回吧。”
我躺下身去,重新闭上了眼睛。
阿筝虽渺小,也有她渺小的自尊。我不知要怎样去面对他的怜悯。
静了半晌,听他轻轻道:“阿筝,我知道你怨我将你拖入今日之境地,但你不要怕,只要我在,定会护你周全。”
又过了一会,他的气息离开了。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任眼泪肆意地流出来。
为什么一定要到心痛如绞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我这样爱他?
我从来都没能真正看清自己对师兄的感情。
那日在魔都,玄夜问我,你的心意是什么?你喜不喜欢他?爱不爱他?
我懵懵懂懂的回答了这个从未想过的问题,我说,爱。
可那只是因为,对于师兄,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不喜欢”与“不爱”。
司命问,殿下与丹朱的情意,你当真不好奇?
我答的坦然,说师兄如何待丹朱,我的确不知道,但师兄如何待我,我却清楚的很,所以我并不妒忌她。
那是因为我笃定。
玄夜又问,你究竟是钟情于他,还是习惯了和他在一起?
我想这有什么不一样?我与师兄无论是钟情、是恩情还是细水长流的相伴之情,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始终都会在一起,又何必非要搞明其中缘故。
我从来都没认真去想过自己对师兄的感情。因为无须想通透,他永远都是我的师兄,永远在那里,永远等着我,陪着我,永远纵容我,宠爱我。
我习惯了这些本不属于我的东西,把它们当作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安之若素。
天经地义一般。
忽然之间,天塌地陷。
他叫我不要怕。可我还有什么好怕?
我哭得喘不过气来。即使是在怀疑自己是红玉的时候,怀疑他只是爱屋及乌的时候,都没有现在这般难受。因为就算是爱屋及乌,也是真的有爱。可如今我又算什么呢?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吻,每一个温柔的拥抱和眼神,哪些是给丹朱的,哪些是给我的,我连丝毫深究的勇气都没有。
……
不知是哪个没眼色的仙娥,这个时候还要来通报。
“仙子……玄夜魔君在殿外求见。”
“不见!我谁都不见!”
门口那仙娥慌慌张张地应了一声,走掉了。
没多时,有人来掀我蒙在脸上的被子,我拉扯了两下,没扯过他,无比狼狈地出现在来人面前。
“夜轻寒!你就一定要这么随心所欲吗?”我大吼。
玄夜样子一怔。
我知道自己的脸上一定狼狈不堪,瞬间化出狐身,卷成一团钻到了床底下。“你出去!”
过了片刻,他蹲下身叫我,“筝儿,过来。”
“出去!”
下一秒就被他施法抱在手中。我扭头去咬他,被他按住了狐狸嘴巴,牢牢地梏在怀里。
他久久地看着我,好半天,开了口:“就这么喜欢他?”
我被他触痛心事,刚刚被怒气逼回的眼泪又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他皱起眉,将指尖搁在我的额头,自言自语道:“奇怪,为何我从未在你的体内探到过丹朱的元神?”
此时砰的一声,扶鸾破门而入,一柄雪亮的宝剑架在夜轻寒的脖子上。
“放下她!”
夜轻寒随意地瞥了那剑锋一眼,挽起嘴角:“勇气可嘉。”
话音刚落,未见他有什么动作,扶鸾已被震出三尺开外。
但他终于还是放下了我,若有所思地在我的头上轻抚了两记,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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