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六十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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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袍小将以额触地,毕恭毕敬地拜伏在我的脚下:
“天舒叩见丹朱将军!”
我手脚发麻,身子发麻,脑袋也发麻,动不得也想不得。
这症状应该不止我一个,霎时间,大殿内静的连掉根针都能听得到。
“啪嗒!”
掉下来的是司命星君手中的折扇。
还是天帝最先缓过神来,一向雍容的声音里带了明显的异样。
“天舒,你何出此言?”
“禀陛下,太子殿下携清音仙子从盘帝山回返天庭的第二天早上,帝君听到一声短暂的赤焰剑鸣。赤焰随丹朱将军征战多年,早已通灵,自将军元寂后便自封入鞘,从来没人能把它唤醒。宝剑突然自鸣,一定是感应到了旧主。帝君派我暗中调查,得知殿下自盘帝山带回来的仅有清音仙子一位,小神打探不到当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事,但得知一直悬于殿下寝宫的赤焰承影两把宝剑被取走放置它处。”
“小神暗自跟了仙子几日,并未发觉异常,仙子虽然容貌与丹朱将军有三分相似,但脾气性情、修为武艺、乃至口味习惯都与将军鲜有相同之处,况且,仙子的真身是一只火狐,而将军的真身却是一条蛟龙,我将此结果禀报给帝君,本已将此事搁置,然十几日后,太子殿下在魔尊继位大典上向四海八荒宣告要纳清音仙子为妃,六界哗然。”
“帝君与小神都觉得此事有些突然,殿下修清心法身,性情清冷,十几万年来不动于心,不动凡情,仅在万年前与丹朱将军论过婚嫁,怎会轻易对一位仅仅相处五百年的狐女情根深种?小神心中存疑,便又跟了清音仙子几日,除了发现仙子喜爱碧海丹阙的枫林,常去那里舞剑外,一时也未有更多线索。”
“但就在数日前,偶然得见,昴日星官下值回来,金辇与行走于云路之上的清音仙子擦肩而过,那红日中的神鸟金乌忽然瑟瑟发抖,扑棱着翅膀乱叫了两声,这情形与当年神鸟见到将军一模一样!赤焰与神鸟皆是灵物,只认元神,不为皮相所惑,至此几乎可以认定仙子必然与丹朱将军有关。”
“仙子生长于盘帝山,因此帝君从七星宫借来了盘帝山的舆图,在山顶寻得一处深潭,名为紫玉潭,这紫玉潭水来历不凡……”
他说到此处,师兄眼风扫了过去,声音不大,却隐隐含威:“天舒,盘帝山乃六界圣地,舆图事关天机,怎敢妄言。”
“小神失言!殿下恕罪。”天舒神君立时噤声,拱手退后两步,“小神能查到的就是这些,更多内情相信殿下会为大家解惑。”
大殿之上继续鸦雀无声。
凌霄宝殿广宇高轩,万道瑞光,雄伟堂皇,美得有点不真实。我忽然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五百多年前的那天。
我打量世间的第一眼,见到的人便是师兄。
那时我刚刚幻得人身,意识混沌,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感觉又新奇又熟悉。我的身体浸在一潭池水里,光滑洁白,寒潭清,烟水凝,天光碧影。
我抬起一只胳膊好奇地打量,它像莲叶底下的一截藕,我不甚喜欢,怎么比得上我引以为傲的火红皮毛。
有人在岸上轻咳了一声,循声望去,只见一白衣男子,长身玉立,气度非凡。
看到有人,我很高兴,踩着水游过去,仰头问:“你是谁?”
“我是清欢。”他把目光别开,看着地上的一株兰花,像是在和它说话,而不是和我。
我想了想,又问:“谁是我?”
“你是……”他顿了顿,对兰花说,“你是清筝,我的师妹。”
此时此刻,我再一次无声地走到他跟前,仰头看进他的心里面。
声音无端放的很轻,轻得像是害怕惊醒一个梦。
“师兄,旁人说的我都不信,我只信你。你告诉我……我是谁?……”
咫尺之间,那双再熟悉不过的湛湛黑眸之中,有太多我看不懂的千回百转,百转千回。
俄顷,他前所未有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温存的抚了抚我的头发,柔声回答:“你是我的阿筝。”
停了一停,“天舒说的也不错,你的身体里,有丹朱沉睡的元神。”
他声色如常,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满天神佛大惊失色,惊声四起!平日里恭恭谨谨慢声细语的神君仙君们,几乎可谓是在殿前喧哗起来。
一片喧嚣之中,师兄如定云止水,在嘈杂如雨的纷纷扰扰之中凝视着我,仿佛再无旁人,可我却看不懂他在想什么,那一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座上的天帝似乎也是惊住了神,许久未能出声。
最终是南极长生大帝开了口,语气一如既往的慈蔼:“众仙卿稍安勿躁,听宸儿把话说完。”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师兄往云阶之上拱手施了一礼,转身面向众仙,将前尘往事缓缓道来。
原来,一万年前,丹朱趁左右不备,深夜在她的丹阙寝宫之中设下了金焰阵,祭起鸿蒙圣火,欲要焚化自己的元神。红玉当晚被丹朱派驻南天门执夜勤,她说自己感到一阵莫名的心痛难忍,便想到,因为她不喜现出人形,夜巡天门这样的事平常从不会派到她的头上,丹朱此举似要把她刻意调离,红玉心中生疑,冒着抗命的危险往回折返,欲探一眼丹朱以求心安。
她一进碧海丹阙便察觉有异,宫中仙娥皆被施法陷入沉睡,而本该夜里贴身守卫在丹朱门前的扶鸾也不见踪影。红玉闯入寝宫的时候,金焰阵已被催动,丹朱怀必死之心,关闭了所有生门,唯一值得庆幸的当时发现她的是红玉,红玉修为虽弱,却擅长破阵。
即便如此,等她抵达阵心的时候,丹朱的元神已被点燃,鸿蒙圣火可焚天煮海,最是难灭。危急时刻红玉将带火的元神吞入腹中,以火狐之躯和毕生修为将火势制住,又将残存的元神碎片护在了自己的丹元之中。随后,红玉提着最后一口真气瞬移到了一墙之隔的玉宸宫,告知师兄经过,并将藏着丹朱元神的丹元吐到了他的手中。

“见到红玉时,她五脏六腑都已被圣火烧穿,我无力回天。红玉丹元离体,真身立刻化为灰烬,神归鸿蒙。其内丹之中的丹朱元神也已被烧去大半,当时我并不晓得有什么法子可以将她复元,但这缕元神毕竟是红玉以命相换,我将它装入云匣之中,后来随我同去了盘帝山。”
“山中的紫玉潭的确有非同一般的来历,我将内丹落入潭水之中,当时只是心存一念,并不确知到底会发生什么。它一直在潭底栖息,直到一千年前,重新生出了火狐之身,却仍时醒时睡,又过了五百年,那缕元神渐渐变得完整,孕育出新的灵体,阿筝神识初醒。”
“但正如诸位所见,阿筝虽有丹朱的元神,却没有丹朱的记忆,更没有丹朱的修为,她身上几乎没有任何丹朱的影子,是以玉宸未将此事禀告天帝及诸位帝君。因为丹朱没有回来,她只是阿筝。”
那一天,师兄破天荒地说了好多好多话,才将前因后果一一道完。
我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这座金碧辉煌的宝殿不真实,那些广袖飘飘的神仙们不真实,这个会说好多好多话的师兄也不真实。
最不真实的莫过于我自己了。
木木然地听着勾陈帝君说:“玉宸君,你将阿朱的元神带回,也算将功抵过,不枉我允了那联名书。但你回宫这么久都不吐实情,本君还是要记你一笔。你要娶她,先得过我这一关。”
他又道:“陛下,万年前妖王死于阿朱之手,如今凡间人妖勾连,若让妖族察觉清音就是阿朱,以她现在的本事,怕是有去无回。”
“下凡一事,罢了。”天帝长叹一声,又云,“玉宸所述之前情虽说曲折,总归不是一件坏事。万年前战神殒命,是我天族莫大的损失,今日之结果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清音仙子,你既为丹朱,理应重返碧海丹阙,待你元神苏醒,朕将恢复你的封号,重新任你为上将军。”
出了凌霄宝殿,不知是怎样被众仙团团围住,不知是谁帮我脱出重围,不知是怎样回到了云河宫,也不知是怎样被连人带家当搬到了碧海丹阙。
当我高高坐在碧海丹阙正殿之上,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这却只是开始。
第二日,碧海丹阙被络绎不绝的访客踩破了门槛。
原谅我始终都处在一片恍惚之中,至今也想不起到底都有哪些丹朱的旧友同袍在得到消息后从四面八方前来看望。
他们有的开心的笑,有的伤心的哭,有的紧紧地抱住我,勒得我喘不过气来。每一位都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跟丹朱说,点点滴滴的往事,悠远绵长的别情,和欲说不忍的责怪,怪她狠心,轻易便抛弃所有,一声不吭地做了了断。
我在恍惚之中与他们同喜,同悲,同落泪,尽我所能给他们些许安慰。
一日下来,心力交瘁。
太阳落山后,终于送走了所有客人。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大殿,一出门,赫然看到殿前台阶下跪着一位碧衣女子。我按住突突在跳的太阳穴,问轻尘:“她,她又是谁?跪在这里做什么?”
轻尘为难道:“她是扶鸾上仙,听说原来是丹朱将军的贴身侍卫,她从头晌来就跪在这里,既不说要见您,也不说要做什么,就是不肯起来,已经跪了大半日了。”
我微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小仙娥面带委屈,扭了下手,却也没分辩。我想起来,这一整天都在一拨又一拨的见客,她找不到空跟我说。
我缓下面色,“好了,去看看吧。”
走下台阶到了那女子面前,只见她眉目英挺,气质端凝,跪了这么久仍然身姿挺拔,一手扶膝,一手扶在腰间宝剑之上,确是位柔中带刚的巾帼女将。
“扶鸾上仙,你为什么跪在这啊?这真要折煞清音了。”
我俯身去扶她起来,没想到她扑通把头磕在了地上。
“将军!扶鸾罪该万死!当日没能护好将军,天命垂怜,今日得见将军回还,万请将军恩准扶鸾在此长跪以谢罪!”
“不不,上仙你先起来,我们起来说话。”我有些听懂了,这位贴身侍卫想必当时也被丹朱找了由头调离身侧,这才出了事。可丹朱既有心这样做,任天王老子也没办法啊,这有什么罪该万死呢?
扶鸾很是倔强,任说什么都不肯起。
我去拉她,怎么都拉不动。折腾了一会,本已疲惫不堪的身心像是压了最后一根稻草,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只想哭,放声大哭,可抬头间望见正殿之上那面巨幅的将军画像,又只得把泪意强忍了下去。
丹朱是不会哭的。
丹朱也不会崩溃。
我将手撑在地上,勉力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她想跪就跪吧。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说不是一种痛快?
夜深。
我叫轻尘几次三番去殿外查看,回来都报,扶鸾还在跪。
独自躺在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榻上,浑身累到发痛,却迟迟不能入睡。我把手覆在心门,想丹朱是睡在哪里呢?
如果她是我,那我又是谁呢?
愣愣地待了许久,我重新披衣起来,行至前殿。阶前的月光之下,纵无一人,扶鸾依然跪的笔直。
我走到她跟前,站定,冷然而坚决。
“扶鸾,我命你起来。”
她抬起头。
我沉声静气:“我的话,你不听么?”
“扶鸾遵命!”她重新叩首,“如蒙将军不弃,请准我重回碧海丹阙,侍奉将军左右!”
“行,只有一个条件。”
“将军请说。”
“你若想留在我这里,就不许叫我将军。”
“那,那叫您什么?”
“我是清筝,你可叫我阿筝。待你家将军苏醒,你再称她将军也不迟。”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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