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四十四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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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辇在风中穿行,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阵乐声远远飘来,我心急地凑到窗前,向远方眺望,但见云海茫茫处一座巍峨的天门矗立其中,周围有好多人影晃动。
我激动道:“师兄,你到家了!”
这时归蓝掀开帘子从隔壁走进来,道:“殿下,前方来报,天帝天后已至南天门。”
师兄从席上起身,行至车门前站好。我也赶忙起来,抚平身上衣裙,跟在师兄身后。
云辇很快便停了下来。
车门一开,立刻有沁人的香气弥漫,闻之精神一震。车外瑞霭缤纷,仙气氤氲,天界诸仙分列两边,皆异口同声拱礼道:“恭迎太子殿下回宫!”
仙钟乐鼓,齐齐而鸣,灵鹤神鸟,翩翩起舞,在头顶绕了一匝又一匝。
怕是那些杏姑讲过的神仙都赶来了吧,我眼睛都不够看了。
不远处的天门发出灿灿金光,万丈光芒之中,一双身影立于玉阶之上,我想一定是天帝天后了,帝后之姿,威仪天成,无论如何都错不了。
师兄一面向众神颌首还礼,一面向天帝天后走去,行至阶前,深跪叩首:
“玉宸拜见父帝母后。”
“宸儿……”天后走下玉阶,将师兄扶起,微微仰着脸,将他端详又端详,片刻又低下头去,隐现泪光。
我在后面远远望着,亦感动容。师兄贵为天族太子,不知犯了什么错,竟要被迫与家人分离万年。天帝天后屈尊从九霄云殿移驾至天门,父母之心拳拳。
盘帝世,天界历四千五百八十万九千九百年,北极紫微帝君、西极勾陈帝君、南极长生帝君、东极青华帝君——四方帝君联奏天帝,言:天命石隐,生死簿藏,六界惶惶,两大圣物俱失,自鸿蒙之所未见,恐动及天地之根本,不复昔日安宁。然,天界雄兵,将帅虚空,故求请天帝特赦太子玉宸,重掌龙符,统率天军,以定众心。
天帝立准,十日后,太子重返天庭。
天宫在九霄云殿设下盛宴,大宴群仙。
这天上的宴席果然别开生面,珍馐美酒皆世所难见,神仙们玉簪珠履,雍容华贵,走马灯似的过来给师兄敬酒。
有的能言善道,说太子贤能,文治武功,如今重归旧位实乃天界之幸事。
有的唏嘘往事,称当年旧案是非难分,太子自请囚罚罚得委实太重。
还有许多武将模样的,一看就是不善言辞,过来满饮三大杯,深揖一礼便走了。
我猜,按天宫的规制像我这样资历浅显的应是不能入席,但师兄着人在他的案旁加了个软座,将我安置了下来,来来往往承了许多好奇的目光,偶有仙君问起我是何人,师兄都淡然回道,师妹清筝。
不知为何,感觉听者闻得此言反倒都比没问的时候更加好奇了几分。
——我很快便知道是为什么了。
大殿之上,坐北朝南正中央是座金碧辉煌的高台,琉璃造就,宝玉妆成,上面除了天帝天后,另设四席,却只坐着三人。
能与帝后平起平坐的,只有东南西北四方帝君,我偷眼去瞧,那紫袍金冠贵气逼人的应是北极紫微帝君,须发雪白慈眉善目的应是南极长生帝君,头顶隐现九色神光的定是东极青华帝君。咦?这么说,少了的那位该是西极勾陈帝君,他老人家哪去了?怎会不见身影,空余座席?
正思忖中,听到师兄唤我,“阿筝,随我来。”
“好。”
师兄一路登上高台,我跟在后面,心中忐忑。
“玉宸携师妹清筝叩见父帝,母后,诸位帝君。”
我学了师兄的样子跪拜于地,“清筝叩见天帝,天后,诸位帝君。”
“都起来吧,今日宴饮,无须拘束。”天帝自有威严之势,声音却和煦。
天后亦蔼声道:“你就是他们说的小女娃?这些年宸儿在山中有你陪伴,也算少了些孤清,本后尚要谢你。”
“清筝不敢。”我又伏下身去。
一旁的青华帝君问道:“玉宸,你师父近日可好?我记得他老人家一向淡泊,自你之后再未收徒,怎么突然收了个这么小的娃娃?”
师兄拱手:“师父闭关已近六千年,玉宸也是许久未见。清筝生长于盘帝山,故此我与她兄妹相称,待师父出关再向他老人家回禀此事。”
长生帝君拈着白胡子笑眯眯道:“生于盘帝山,的确就是盘帝座下的人,你师父虽不出关,但那山上一草一木一鸟一兽都与他通灵,自然是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他既未出声,便是应允了。”
盘帝?
师父?
我心头巨震。
又听紫微帝君道:“他老人家着实沉得住气,如今父神的圣物不知所踪,鬼族大乱,妖族重生,魔族也刚刚继任了新的魔尊,六界生变,他却始终不肯露面。”言语中颇有些忧心忡忡。
长生帝君笑着宽慰他:“紫微,你又不是不知,盘帝自创世后便从不插手六界之事,莫说六界生变,就是六界打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他老人家都没吭过声。一向有云,天道自衡,天命石中一切都有定数。”
“可是传言……”紫微帝君欲言又止,“本君是担心,失却天命石乃大凶之兆,恐不止天地纷争那么简单。唉!”
“帝君无须过虑。”天帝徐徐开口,“如今宸儿归返,自会与吾等分忧。”
三位帝君举起酒爵,纷纷道:
“的确,今日是个吉日,恭喜太子得返天庭!”
“这是玉宸君之喜,也是天界之幸。”
“盘帝山蕴天地之灵,宸儿虽是不得已,但能在山中清修万载,修为必是日益精进啊。”
左右侍立的仙娥将两只酒爵呈给师兄和我。
我自知人小灵力低,不敢取之与各位天界至尊同饮。
天后细察,觉出我的踌躇之意,开口道:“女娃,你虽然修为尚浅,但既出自盘帝山,辈份不低,不必拘礼。”
我听了愈发惶恐,但仍双手捧过那酒爵,偏过身去,以袖遮面,毕恭毕敬地一口饮尽。
回到座席,仍不断有神君仙君来给师兄敬酒,我满腹的疑问也不得空与他讲,但终于明白那些神仙们听到师兄介绍我的时候为何都现出又惊又奇半信半疑的神情。

坐立不安地待了一会,趁人不注意,偷偷地溜了出去。
大殿之外天色已黑,四周景物虽昏暗,却比人间亮上许多。
抬头望去,竟是一副星月同辉的奇景。那明月一轮,大到不可置信,广寒宫殿的轮廓隐约可见,似乎朝着那月亮的方向御风飞升,不多时就能同月中仙子见上一面了。
满天星斗如数不清的明珠,坠在夜空,仿佛伸手可取。
我一边赏着美景,一边在曲曲折折的宫廊中游走,走着走着来到一处花园,琼花玉树,流萤飞舞,一个人都没有,我待着自在了许多。
不多时,却听有人声从不远处传来,急忙闪身躲在一处假山背后。
但听两人私语,越来越近。
“……你当真听清了?”
“万万不会错,孟章神君与陵光神君都已问过,太子殿下均称是他的师妹。”
“这怎么可能?她看上去不过五六百岁上下,怎么可能入得盘帝座下?”
“说的就是。又听闻,她似乎生就生在盘帝山,会不会是山中灵狐修炼成仙?那便说的通了,盘帝山是盘古大帝的居所,据传山中鸟兽与天地同寿,若是修炼成仙,那可了不得!”
“若是如此可就更奇了,自鸿蒙辟世至今,你可曾听说有哪位神仙出身盘帝山?”
“不曾。”
“所以甚是蹊跷。”
我听得郁闷,我这身世魔族之人觉得来历不明也便罢了,怎么天族也觉得来历不明?搞得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来历不明了。
那二仙渐行渐远,口中闲聊似乎换了话题。
“你可发现,勾陈帝君果然未来赴宴。”
“满堂仙君,见都只当不见啊。”
“不过,勾陈帝君肯同意联名上表特赦玉宸君,已实属不易。若没有他老人家松口,太子回宫一事怎可能如此顺利。”
“太子殿下也不易,这转眼间悠悠万载,事过境未迁,物是人已非。唉。”
“唉!”
二仙一边扼腕一边走得看不见了,惟余两声长叹,在风中悠悠不散。
听他们所言,似乎师兄与那勾陈帝君有什么了不得的过节,这梁子万把年前就已经结下了,现如今仍然过不去。可按理说帝君是长辈,师兄是晚辈,以师兄的性格是万万不会忤逆尊长的,那又究竟是如何惹了帝君呢?
难道此事是与师兄被囚有关?
师兄到底因为什么被贬谪?这个问题疑惑了我几百年,现在又多了一个同样巨大的疑问,我怎么会成为盘帝的弟子?
从我打量世间的第一眼,见到的人就是师兄,他说我是他的师妹,我自然而然地便认定了此事。
师兄从未提过师父是谁,我亦从未深究。
也曾好奇问过师兄师父在哪,他说师父无所不在。刚才听长生帝君讲,盘帝山上一草一木一鸟一兽都与盘帝通灵,倒也真是无所不在。
可是,盘古大帝怎么可能认我这样的弟子?
他是创世之神,是天地之初六界的缔造者,如果不是听帝君们刚刚提起,我还以为这位先神早已重归混沌,以为那盘帝山以他命名只是个纪念而已。没想到他老人家只是闭关去了,闭关的时日比我的年纪还多十倍不止。
我叫师兄叫了五百多年,此刻却觉得心虚不已。
“真是奇怪。”我想着想着,自言自语出了声。
“奇怪什么呢?”耳边响起另一个声音。
我猛然回头,发现身后站了一人,他和我一样在趴在假山的石头上侧耳偷听,不知已站了多久。
“你是谁?”我拧眉问道。
“我是谁?”他比我还讶然,然后笑了起来,“我是这天庭的天字第一号大闲人。你不认识我?也是,看你这仙根,嫩的都能掐出水来,怕是第一次跟了主人来天宫蹭酒吃的吧?”
我仔细打量他,想从他的装扮、配饰或法器里瞧出些端倪,但一无所得。他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听他口气应该不是无名之辈。
我恭谨道:“小女孤陋,的确初次拜访天宫,唐突之处,望仙上海涵。”
他也认真打量起我:“你果真初次来?看你这装扮不像是随侍的仙娥,今日初访天宫的贵客我倒的确听说有一位,莫非你就是他们八卦的……”
“小女还有事,先行告退!”
我飞快地行了一礼,扭头跑了。
那人在身后哎哎地喊了两声,没有追。
一路跑回了大殿,宴席已经结束,刚好赶上跟在师兄后面与众神仙告辞。
归蓝将我们引上了云辇。
师兄大概是累了,落了座便以手扶额,倚在案几上闭目养神。
我有话想同他说,等了一会,不见他抬眼,便轻轻唤道:“师兄?”
“嗯?”他仍闭着眼,但并未睡着。
我把要说的话在肚子里打了个腹稿,缓缓道:“师兄,我今日才知,师父他老人家是盘古大帝,你知道我练功疏懒,修为浅薄,以前在山里没有旁人,随便叫叫也就罢了,可如今到了天庭,我若再叫你师兄,怕是有辱师父和师兄的声名,你看,我以后是不是可以跟着归蓝他们一起,叫你殿下?”
师兄听了,半晌不语,我疑心他是不是听着听着睡着了?略略凑得近了去瞧他的脸。
他忽睁开双目,斜眸过来,微启唇:
“阿筝,你可以叫我清欢。”
那目光轻宛迷离,声音温柔如水,让我的心生生漏跳了一拍,旋即意识到,师兄不是累了,他这明明是醉了!
还好车中座席宽大,我取了些软垫铺好,扶着他躺倒下去,师兄定是醉得深了,要在平时是绝不肯这样“举止无状”的,但此时却任我摆布,很快就睡着了。
师兄平素端方,醉品也是甚好,睡得安安静静,只是临睡前不知怎的握住我的手,便再也不肯放。
云辇进了玉宸宫,归蓝帮我把他扶进寝殿,直到躺到榻上,修长的手指仍然锁在我的腕上。
归蓝与我面面相觑。
我说:“算了,你帮我拿张凳来,我就在这守着他吧。”
归蓝道:“那委屈姑娘了。”
我道:“无妨,我活了五百年才见他醉一次酒,就随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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