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九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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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站到梧桐树第二棵树桠的时候,宁北辰出现在街角。
“早啊。”
“早。今天身体好些了?”
“好多了。”
我们一前一后走进咖啡店。
店员小妹问:“宁先生早,柳小姐早,还是两杯Espresso?”
我点点头。
宁北辰却道,“给她一杯摩卡。”
我看向他。
他没解释什么,只是把一张卡片递给店员,“今天我请,算是赔礼。”
“那天只是个小意外,真的不用介怀。”
我们取了各自的杯子坐下。看着眼前这杯比以往大好多倍的咖啡,我心里直发怵,平常那杯小的难喝归难喝,但是很少,硬着头皮一骨碌就喝掉了,今天这么一大杯,不知要苦成什么样。
宁北辰笑笑,说:“你尝尝。”
我不好推辞,拿起来轻轻抿了一口,不由得十分意外,“这个是甜的。”
宁北辰又笑笑,没有说话,随手从桌上拿起一份杂志翻阅起来。
这杯新的咖啡又暖又甜,我慢慢品着,心里升起一丝丝好的希望。
直到他说:“下周一我要去青云山做个田野调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助手,一起去?”
我慢慢把杯子放到桌上,问:“你应该有很多更好的助手,怎么想起选我?”
他翻了一页手里的书,仿佛漫不经心地说:“要是你有其它事,也可以不去。”
我重新拿起杯子,一口喝完,“我去。”
原来有些甜头,吃了是要付代价的。不过我想,这样也好,无论他要做什么,如果能让我死心,这样也好。
周一那天,又下起了雨。我在约好的地点等宁北辰来接。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顺着屋檐流下来,滴滴答答的,特别的惹人烦。
宁北辰依然很准时,我坐上车,他说:“天气不好,走山路会很辛苦,还以为你会跟我请假。”
我摇摇头,扭过脸去数车窗外一道道流下来的雨珠。
车里很安静,宁北辰拧开了广播,不知是什么节目,两个主持人在插科打诨,不时地讲着不好笑的笑话,十分聒噪,显得车内愈发的安静。
在又冷清又聒噪的怪异气氛里开了一段路,宁北辰终于关掉了广播。
他忽然问道:“你好像很难过?”
我依旧看着窗外,意兴阑珊:“没有,我就是今天不想讲话。”
沉默了一会,他又问:“你相信心电感应吗?”
我转过头,看住他。
他自顾自答道:“这是一种目前既没有科学解释也没有确凿的实验数据支持的超自然现象,指两个独立的生物体之间会产生某种奇特的关联与呼应,据称大多数案例出现在双胞胎身上。”
“然后呢?”
“然后。”他停顿了片刻,“那天下雨的晚上,你在哭的时候,我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
“我很难过,从未有过的难过。就像现在,我能感觉到你的难过已经充满了整辆车,快要溢出去了。”
眼眶忽然发热,我忍了回去,道:“你相信前世轮回吗?也许我们有前缘未了,所以这一世会互相牵绊。”
“前世今生?这与我所受到的科学训练明显不符。”
“难道你见过的所有事情都有科学解释吗?”
“大部分都有。”
“剩下的呢?”
“剩下的,以后会有。”
我气结,天佑啊天佑,你为什么要转世做宁北辰?我宁可你做道士和尚,都好过宁北辰!
“所以,你究竟为什么难过?”他锲而不舍地问。
“没有科学解释!”我愤愤然。
宁北辰轻笑出声,车子刚好在红灯前停住,他伸出手臂,在我头顶轻揉了一下,这举动格外的亲昵,我惊讶地看向他。他似乎也有些吃惊,掩饰地咳了一下,说:“你开心点,我才能专心开车。”
只是简单的一个动作一句话,我果然心情好了一点……很多。
不知不觉,窗外的雨停了,天还阴着。打开车窗,清新凉爽的空气灌进来,令人精神振奋。
“你要去青云山做什么调查?”我问。
“随便看看,采些数据。”
“宁北辰,你要是真心请我做助手,就要信任我,你要是不信任我……那就算了。”我撇过头去。
……
“青云山是一座特别的山。”
“怎么讲?”我刚决定赌气不理他,却被他一句话勾起了好奇心。青云山看上去既不高又不大,也没什么奇花异鸟,在我看来,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座山。
“你知道,人们常说沧海桑田,指的是在漫长的地壳变迁中,山会变成海,海会变成沙,沙漠也可能变成良田,但在可考的时间维度里,青云山一直是座山。”
“那又如何?”
“这代表它的地质非常稳定,稳定得可怕。所以那里的生物种群对我们而言很有研究意义。”
“哦。”我有些不以为然,山上恨不得每只鸟每条虫我都认识,不觉得它们有什么稀奇。
“最近我们定点观测的一处水潭,似乎有些异常。”说着,宁北辰在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
“什么异常?”我也看了看他。
“我们到了再说。”
车子停在山脚,我们下了车,沿着山路拾级而上。我暗中留意着路上的摄像头,山门附近有几个,往上隔一段路就有一个,隐蔽在高树里。虽然自上次遇险以来我就再也没有来过青云山,往常也从没刻意观察过这些圆溜溜的玻璃眼睛,但仍然看的出它们很多都是新装的。
刚下过雨,天仍然阴沉,也许是担心天黑得早,宁北辰埋头赶路,走得很快。
我默默跟着。
自从进了山,就有两拨人在身后远远尾随我们,一拨在我身后的大路,一拨在侧翼的山间小路。都是男性,负了重物,脚步却轻盈敏捷,呼吸也轻。
他们不会是普通游客,更像训练有素的猎人。
我不无嘲讽地在心里想,不自量力的人类,要不是因为顾忌宁北辰,我现在就露出真身,倒看看他们凭什么本事捉住我。
一边默默赶路,一边在脑袋里和那些不怀好意的坏人斗了三百回合,颇畅快。胡思乱想地走出好长一段路,才突然察觉出有点不对劲,一时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总之周围的感觉怪怪的。
我思之又想,忽地惊出一身冷汗——这山里的鸟兽哪去了?!
虽说上山这条大路因为人来人往,常常少有鸟兽接近,但也绝不可能毫无踪影。我刚刚只顾竖着耳朵听后面那些人的动静,竟然没注意这山上静得可怕。我不相信这是普通的人力可以做到。
“宁北辰。”我喊了一声。
他回过头,“怎么了?”
“你说得对,今天天气差,天会黑的早,我觉得有点冷,要不我们回去吧,改天再来好吗?”
他面露疑惑,往回走了几步。“马上就到了,可以坚持一下吗?”
“不可以。”我执拗地摇摇头。
宁北辰把背包放下,脱下自己的冲锋衣,给我穿好,末了还帮我把风帽戴上,系紧。
“这样会好些,走吧。”
“……”
看他很是坚持,我一咬牙,叫住他,“宁北辰,那你能牵着我的手吗?我走不动了。”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把手伸过来,指尖相接的瞬间,有熟悉的震栗感传来,我悄悄搭了个结界,将他护在身侧。
又走了一段路,终于来到一处水潭。我记得这地方,上次就是在这里找到那只受伤的駮,然后才惹出后来的麻烦。
我不喜欢这里,一刻都不想久留。宁北辰却把背包放了下来,一件一件地往外掏东西,像是要搭些什么。
“这是什么?”
“水下机器人。”
“做什么用?”
他指指水潭,“放下去看看。”
“那你快点,我们看完就走。”我警觉地盯住四周,忽然想起,不知道那些盯梢的人去哪了,好像有一阵没听到他们的动静了,我现在倒很愿意他们还在,至少可以帮忙保护宁北辰。凝神去听,一点踪迹都没有,十分蹊跷,他们总不至于跟丢了呀。
趁宁北辰埋头干活,我偷偷现出狐狸耳朵,希望听得更远些。
“别费力气了。”头顶传来一声嗤笑,吓了我一大跳,“你那些尾巴早被我的迷魂阵支到其它地方去了,这男人要不是跟着你,也不可能轻轻松松走到这里。喏,普天之下,也就是你,在我的阵里视若无物。”
循声去看,真是冤家路窄,怕什么来什么,眼前分明是那不男不女的獙妖!旁边还多了一白衣男子,面相不老,却一头白发,手持一支雪白的拂尘,看上去怎么都不像道士,面无表情的像个木桩。
我紧张地看了一眼宁北辰,他仍在自顾自地忙,并未察觉有异。我不出声音地问那老妖,“你来做什么?”
他妖娆地笑了一下,“这话该我来问你吧?小狐狸,你跟他来做什么?是不是找死?”
“你不要乱来!”我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挡在宁北辰身前,“他只是随便看看,马上就会走。”
“哈哈哈哈,随便看看?”獙妖仰天长笑,道:“这小哥颇眼熟,该不会是上次你看中的那人吧?怎么还没搞定吗?可真是给狐族丢脸,我看你还是拜我为师,待为师助你一臂之力。”他掩嘴轻笑,笑得我直起鸡皮疙瘩。
也不知他动了什么手脚,宁北辰忽然从地上站起,直勾勾地朝我走来,不由分说地抱住我,就要亲上来。我又急又气,喂喂地叫他也叫不醒,推也推不开,情急之下,只好一个手刀劈在他的后颈,劈晕了事,然后扶住背把他轻轻放到地上。
我气坏了,抖手现出长生剑,拧身而起,二话不说,直朝那老妖刺过去。
他啧啧摇头,好整以暇地背过手,“女孩子家家,好的不学,学莽夫打架。”
话音未落,眼前有白光划过,我什么都没看清,凭直觉往旁边闪了一下,只觉右肩剧痛,待站定去看,整个肩膀已血红一片。
而对面那白衣男子的拂尘,分明滴着血珠!
这人又是谁?他功力骇人,招式狠绝,我捂住肩膀喘着粗气,不敢再轻举妄动,心里急急如焚,看来此处应是妖怪的禁地,宁北辰出现在这里,他们不会放过他,而我又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不知要怎样才能护他周全。
血止不住地流,无声地滴入土里,可怕的静寂中,水岸边的一株植物突然拔枝生长,无声无息地窜出数米之高,那植物非常奇特,叶片挺立如剑,直指云霄,刹那间开了一树数不清的红花,花朵硕大,花瓣如云如雾,如血如霞,随风轻舞,仿佛一团团火焰,开得云蒸霞蔚,透着浓艳而凛冽的美,摄人心魂。
我惊呆了。
我识得这植物,它叫无名草,平常的时候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普通,可一旦喂了血,就会依着喂血之人的修为深浅开出不同的花来,让我惊奇的不是这株只在盘帝山上见过的异草为什么会出现在青云山,而是,很久以前我第一次以血试草的时候,明明只开了一小朵狗尾巴花啊!
当时虽然只是玩乐,我也很不开心,杏姑颇哄了我好一会,后来我缠着杏姑试试她的,属于杏姑的植物毫无意外的是一棵硕大的杏树,当时也是觉得非常壮观,赞叹不已。眼前这株与杏姑的比起来,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这怎么可能是我的花?
一阵错愕之后,忽然想到,这无名草既然出现在这里,一定和妖怪脱不了干系,那么眼前两人一定也知其来历,此番景象或许能吓住他们也不一定呢,只要他们有所忌惮,我便能伺机带着宁北辰逃出生天。
偷眼去看,他们果然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可还未等我开始虚张声势地表演,旁边的潭水忽然汩汩的涌出无数气泡,像是被烧开了一样,接着,几道白光从潭水中穿出,贴着水面上了岸,定睛去看,那白练像布又不是布,像蛇又不是蛇,它们像长了眼睛一样朝我袭来,我吓得挥剑去砍,其中一条灵活地卷上我的右腕,另外几条也随之缠住我的四肢,令我动弹不得。
那鬼东西触感柔软滑腻,像有生命,沿着我的身体向上攀延,我惊骇不已,挣扎中眼角余光瞥到远处那白衣男子身形一动,心叫不好!他一定是看到那花树起了杀机,要趁我被困之际除掉以绝后患。
不等我的惊叫声出口,一条白练已朝那男子甩去,速度竟比他还快,瞬间将其手中拂尘弹出数丈之远,更奇怪的是,那白衣男子堪堪停住身形,毕恭毕敬地退到了一旁。
这是为何?这白练从何而来?它到底是要杀我还是救我?疑团一个接着一个,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上的白练渐渐收紧,将我裹挟着往水潭拖去,我在心里狂喊,乾坤珠!乾坤珠!我要死啦!你再不出来我就要淹死啦!
晕头转向的狂乱中,隐约听到一声清越的鸟鸣,天一下子黑了,有强大的灵力从四面八方迫过来,天空一道巨闪,接着又是一道,劈进潭水中央,水面上凭空生出火焰,火光冲天。困住我的白练忽然松了,我挣脱开,飞也似地跑向宁北辰,将他就近拖进一座山洞。
那不可能是普通的闪电,宁北辰肉体凡胎,万一不小心碰到,连灰都不会剩。
洞里又湿又冷,我的衣服也被汗水湿透,止不住地发抖。我想看看肩膀的伤怎么样了,但洞里太黑,什么都看不清,勉强用自己那半吊子的药王心诀试了试,血好像不流了。
安置好宁北辰,我稳住心神,重新提起剑,死死地盯住洞口。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可怕的火光、电闪和灵力激荡扰动而起的呼啸声渐渐平息。我屏气凝神,愈发的警觉。
死一般的沉寂。
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没有任何异样,我慢慢地探出头去,四周望了望,似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我赶紧回到洞中,正要把宁北辰弄醒一起跑路,洞外远处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我汗毛被吓得直竖!仔细再听,那脚步似乎是个凡人,不轻不重,不紧不慢,走了好久才到洞口。
一道长长的人影沿着青石地伸进来,我躲在暗处,待他刚刚露出身形,便一剑刺到其颈前,厉声喝道:“什么人?”
来人淡定自若地伸出手指,搭在剑上,“叮”的弹了一下,伴着一声悠长的剑鸣,他轻笑道:
“你的人。”
剑气森冷,映着洞口的余光,赫然看到一双熟悉的笑眼,和他额心的一点血痣。
夜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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