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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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帝山上夜凉如水。
看头顶月亮的方向,想必已经过了子时,师兄和杏姑应该已经歇下了。我无处可去,一个人在山中遛达。
头顶有道黑影飞过,乌鸦老黑的声音在夜空里格外响亮,“阿筝回来了,阿筝回来了。”我示意它噤声,却听它又叫:“阿筝哭肿了,阿筝哭肿了。”
我恨恨地甩了一记定身诀过去,它乍着翅膀直直地坠入林子里。树顶的老猫头鹰歪着脖子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几只萤火虫盘旋而来,渐渐的越聚越多,带来一团团暖心的光芒。
我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师兄的小楼下。屋中没有烛火,静悄悄的。我也走累了,索性拣了块大石坐下,拄着下巴发呆。
不多时,只听“吱扭”一声,二楼的竹窗被推开一扇,我一个鲤鱼翻身躲到石头后面。
“上来吧。”师兄道。
“哦。”我灰头土脸地爬出来,后悔来了这里,此时脸上肿得像猪头,哪有颜面见师兄,
房内,师兄盘坐在桌案边,案上点了一盏琉璃灯,豆大的烛火在琉璃的照映下光芒璀璨。
我远远站着,施了一礼,“阿筝冒昧,打扰了师兄休息,我也没什么事,今日太晚了,改日再来。”
师兄微微抬手,灯火忽然灭了,“进来。”
我磨磨蹭蹭地挪了进去,在桌子前低头坐好。
“喝茶?”
我点点头,脑袋又往胸前埋了几分。
师兄拿起白玉盏,斟了一杯茶,茶水倾出来,一室盈香,然后又从旁边的乌木盒子里拿出两片杏脯,放入茶盏。
杏脯在碧绿的茶汤里滚了两滚,飘飘地沉了底,升起一缕熟悉的甜甜味道。我端起茶碗,茶汤的热气氤氲上来,沁在肌肤上,感觉舒服了很多。
我自小嗜甜,喝茶也总爱往里面泡杏脯,师兄每每摇头,说我糟蹋了好茶,但也总会帮我备着那乌木盒。
师兄不说话,我也不说话,相对饮茶。
窗外明月如霜,有风拂过,带来不知名的草木香,师兄身上有种沉凝的气息,他不言不语,也不问,我便也不必解释些什么,纷乱的心绪在沉默中渐渐平复。
不知过了几道茶,我伏在案上沉沉睡去。梦里有雨声有琴声,雨声嘈杂,纷乱如鼓,琴声悠远,丝丝缕缕,如抚如诉,逶迤缠绵,渐渐驱散了头顶铺天盖地的大雨,云开月明。
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整个人像是重新活了过来。我盯着顶上的帷幔想了几秒,才意识到这是师兄的床。翻身起来,左右看看,师兄已不在房内。
沿着糖米糕的香味找到厨房,杏姑看到我,一脸欣喜地迎上来:“阿筝,有些日子没回来了,怎么最近连口讯都不传一个,让人多担心你。”
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跟她讲我跟小蓝吵架了所以没人帮我传口讯。
杏姑走到近前,脸色忽变,“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让你哭成这个样子?”
糟糕,过了一夜,肿还没消,我忙抬手遮住眼睛,又觉得这有点掩耳盗铃,转而开玩笑道:“杏姑,你这么说我会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天女下凡。”
杏姑恨恨道,“比那金贵的多!”
“对对,我是盘帝山的山大王嘛,地位金贵得很。”
“别想拿话敷衍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
我不愿在杏姑面前提天佑的名字,免得勾起陈年旧事,杏姑又要长吁短叹上半天。
杏姑再三追问,我索性耍赖,“杏姑杏姑,我不想说嘛。咱们吃饭吧,肚子好饿了,吃完我就要走了,你不想跟我聊点别的?”
“你还要试下去?”坐在一旁的师兄突然开了腔。
就知道,师兄什么都不说,但他什么都猜得到。
我抓起糖糕啃了一口,含混地嗯了一声,“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凡人敌不过忘川的水,他永远不会记起你。”
“我记得他。”
“你找到了柳天佑?”杏姑大惊失色。
“嗯。”
“唉!唉唉!孽缘啊,这是孽缘!”杏姑顿足。
我绞尽脑汁地把话岔开,显然收效不佳,杏姑叹的气像秋天落的叶,一层摞着一层。草草吃过早饭,起身告辞,临行像往常一样抱了抱杏姑。犹豫了一下,也去抱了抱师兄,在他胸前轻语:“谢谢师兄,我会好好的。”
师兄似乎僵住,平日里他整个人都笼在一片“生人勿近”的气场里,也的确没人近得了他,不知有没有被我突如其来的任性举动吓到,片刻方抬手,在我背上轻轻地搂了一下。
回到山下已经又是三日后,我做人做得越来越入戏了,头一件想到的是没有跟老姚请假,不知他要气成什么样。
出乎意料,老姚看到我表情十分淡定,“你回来啦,病好了?”
“病?呃……好了。”
“辰总来找了你两次,你不在,听他说上次送你回家,你好像很不舒服。”
“呃,是。”
“他为什么会送你回家?又干嘛找你?”老姚从厚厚的一堆材料里抬起头。
“呃,干嘛找我?”
“病糊涂了?怎么总是呃呃呃的。”
“呃……”
老姚摇摇头,又低头去看文件了,“找空把病假单补上。”
我云里雾里的,幸好老姚不是那么八卦的人,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我也不知道宁北辰为什么找我。他不是一直对我避之不及?心里有事,手上的活也做得潦草,我心神不宁,终于找了个空溜出来,直奔电梯。
第一次来到这座大楼的顶层,门一开,又是一处纯白的空间,但比我去过的其它楼层要开阔的多,正对着电梯门的是一个巨大的弧形柜台,一位明丽的红衣女子起身问道:“你找谁?”
“我找宁……辰总。”
“有预约吗?”
“没有。”
“见辰总需要提前预约。”
“听人说,辰总要找我。”
“你叫什么名字?”
“柳清筝。”
“好的,稍等。”
红衣女打了个电话,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对我说:“你先进去吧,他现在有空,但十分钟后有约,你要快一点。”
宁北辰的办公室在走廊深处,门开着,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正低头看着什么。
我径直走过去,咳了一声:“宁北辰?”
他抬起头,仿佛楞了一下,“你真是走路像猫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

“姚老师说你找过我?”我惴惴地问。
“哦,我见你那天好像状态不大对,所以打个电话过去问了一下,听老姚说你没来上班。”
“我……身体不太舒服,在家休息了几天。”
“那天的确是我的失误,吓到你了,抱歉。”
原来他误会我的失常是因为那晚路上的小意外,我忙道:“不不,没关系,不是因为你,我只是着凉有些感冒,已经好了。”
“那就好。”他点点头,“你……”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我看着他,问:“什么?”
他摇摇头,“没什么。”
听说有种法术叫读心术,突然好想学。
门外响起敲门声,短促有力,那人还没等里面说话就自顾自地走了进来,“北辰……呦,你这有客人?”进来一个男人,个子高高的。
我想起刚才前台秘书说他有约,“辰总,没事的话那我先走了。”
离开的时候,经过高个子男人身边,感觉怪怪的,他的视线停留在我身上,好像有点久。我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下头,擦肩而过。
走出门外,门刚合上,就听那男人在问宁北辰:“这不是上次那个柳医生?”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怎么躲得过我的狐狸耳朵。
激灵灵一下,电光火石间想起来,他就是那个上门来问过我很多问题的男人!
脑子一下子乱了起来,他是谁?和宁北辰又有什么关系?他走后不久宁北辰就出现在我的门前,这是巧合?还是有什么蹊跷?
我定了定神,捏了个隐身诀,又重新回到屋内。
高个子男人坐在宁北辰对面的椅子里,脚随意地翘在桌子上,看样子应是和宁北辰非常熟络。
“她怎么在这里?”他问。
宁北辰摇摇头,“我也不清楚,据她说,是诊所开不下去了,所以出来找了份工,现在下面动物中心做事。”
“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之前调查青云山那匹怪马的时候我们怀疑过她,进山的监控录像里明明拍到了她和一名男子,但没有任何监控拍到他们下山,他们那辆车也一直停在山脚下没人认领,颇为奇怪,当时还找了你去帮我们看了一下,但你回来说她没有问题?”
“是,根据我们有限接触到的非人类的资料来看,‘非人’通常具有异能,无论是体能、智能或其它能力都明显优于人类。而当时她看起来,太普通了。”
“有没有可能是她掩饰的太好?”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她的情感非常外露,喜怒哀乐都不加掩饰,看上去实在不像擅长伪装。”
“北辰,你可是权威的非人类研究专家,我们很信任你的判断,上次就是你说没问题我们才没继续跟她这条线的,你可别看走了眼。现在她出现在这里,直觉上,有问题。”那男人用指节在桌子上扣了两记,“不然你说,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真的只是巧合?”
宁北辰沉默了一会,说:“她好像对我格外有兴趣。”
“啊?”高个子男人长大嘴巴,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你是说她看上你了?哈哈哈哈,好吧,你这么说倒也讲的通,你这个钻石王老五一向眼光高到天上去,撇开嫌疑不说,这姑娘样子倒真是不错,丢到人堆里也是能一眼挑的出的美人儿,我看要不你就从了吧。哈哈哈。”
宁北辰没什么表情,缓缓道:“我最近发现新的线索,也许你的直觉是对的,她的确有异常。”
“哦?”那男人立刻止住笑,“此话怎讲?”
“前几天在健身房里,我亲眼看到她在推胸机上坐推130公斤重量,近20分钟,易如反掌。”
“易如反掌?”
“易如反掌。你看她像是有能够坐推130公斤的胸肌吗?”
“我哪好意思看人家美女的胸?”
“正经点。”
“没有。她要是能推那么重,得长得像人猿泰山。”
“所以这不正常。”
“所以我们要采取行动吗?”
宁北辰微微摇了下头。
“为什么?”
“线索还不充分,除了体能出奇之外,她的行为表现仍旧十分普通,和相当多普通人类女性一样,幼稚、腼腆、笨拙,而且,情绪难以自控,总之非常普通。”
高个男人呵呵一笑,“你这什么眼神?长成这样都非常普通?”
“我只负责‘非人’的生物行为分析,不负责判断外表。”
“好好,不开玩笑了,说正事。”男人敛起笑意,“我们最近在青云山布下的监控网有新发现,觉得有必要请你去现场看一下,你之前说,阴历七月十五是个值得密切关注的日子,不如就定在那天,咱们再上一次青云山,如果你对这个柳清筝有怀疑,找个借口一起带着,她要是真有问题,在那里比在这里更容易露出马脚。你说呢?”
宁北辰垂着眼睛,像在思索。
那男人又道:“我个人的建议是带着她,你知道,原则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如果她真的非我族类,不尽快伺机除掉,后患无穷。”
尽管隐着身,我仍然踮着脚,一点一点地靠近宁北辰,蹲在他的身前,屏住呼吸仔细去看他脸上的表情。
人类的脸真是复杂,我什么都看不懂。
人有三魂七魄,七魄是人身的血,分别为眼、耳、鼻、舌、身五根之血,以及脏腑之血,人身去世,三魂先去,接着七魄也随之消失,这便是凡人常说的魂魄归天。但极少有人知道的是,血亦有魄,血魄是血的元神,它从不消散,而是随着肉身的元神转世。上古有异术,在死去之人的元神头七返家之际,如果有人用自己全身的血打入他的经脉,游走一个周天再重新收回自己体内,他们的血魄便会留下印迹,无论经过多少次转世,都能感应到彼此。
这是极凶险的法术,既可能危及施术者的性命,又有违天道,易被反噬,久无人用,便失传了。
还好,盘帝山上除了没有人,什么都有。灭绝的鸟兽,失传的法术,好像一切的一切,在那里都有个备份。
我这么笨的人,居然找到了,而且学会了。
我蹲在宁北辰身前,伸手去轻抚他的眉眼,我知道他看不到我,也感觉不到我,但我不相信他对我没有任何一点感觉。我用自己全身的血从他的身体洗过,我们血魄相连,我不相信。
过了良久的时间,宁北辰抬起眼睛,说:“我考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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