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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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家,芙蓉十分不习惯。坐在榻上,她想:约莫这就是先生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了。
嫁期日近,柳芍药赶着缝新衣,手下飞针走线一刻不停,眼角余光也懒得分给妹妹。妹妹长得格外好看,又得沈老夫人青眼,在沈府住了那么久,她心中还是有一些些嫉妒的。不过,妹妹还这么小,她倒也提不起什么别的心思,当务之急是要缝制新衣——京中的规矩,成亲次日,新妇要给夫婿送上亲制的衣物,还要给公婆送上亲手做的鞋袜,另有给姑嫂妯娌的荷包等见面礼,实在是个大工程。
嫁衣倒是不用她动手,那对绣功要求极高,京中自有专做嫁衣的绣娘。柳芍药这算得是高嫁,周氏自然不会在嫁衣这等小事上节省,经济范围内都挑最好的。
东厢的柳小弟又扯着嗓子哇哇大哭起来,周氏忙忙进屋哄儿子。柳芍药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不管弟弟,继续手上的活计。
芙蓉正看着从沈家带回来的《笠翁对韵》,眼皮都不抬,被柳芍药瞥见,嗤笑一声:“去了这些天回来,还学会看书了。”见芙蓉没反应,她也不以为意,眼角余光上上下下打转,突然停在芙蓉的头上——那儿有一朵红宝石与绿翡翠镶的宝石花。
芙蓉还小,胳膊短,自己扎不了发鬏儿,从前在家都是大丫鬟秋月给梳的头,去了沈府又有春燕照顾。可回家之后,临近年关,两个丫鬟春花秋月都被周氏指挥得团团转,家中上上下下洒扫洗衣的杂活儿都得她们干,压根儿没空照顾三小姐。至于亲娘与亲姐姐,更别提了。
芙蓉昨日散了一天的头发,乱蓬蓬的,她虽小,却已懵懵懂懂地知道了一些礼仪。今日早起,她在自己的小木盒里看了看,拿出沈家得的宝石花,这是个制作精巧的发扣,她头发不长,拢成一束用宝石花扣上,再照镜子时就不乱了。
那朵宝石花叫柳芍药挪不开眼,盯了一会儿,她将手上的绣活儿放下,凑过去哄道:“芙蓉,这宝石花可是老夫人赏你的?让姐姐瞧瞧。”语罢也不等她答应,伸手摸了摸,解开扣便摘了下来,放在掌心左看右看。
头发又散了下来,不长不短地披在肩上,芙蓉一双大眼睛从书挪到柳芍药的手上,又看她的脸。此刻她根本也不管这是妹妹的东西,满脸俱是喜爱,把玩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将宝石花放到芙蓉身边的小几上,叮嘱道:“这么贵重的东西,可得小心着,别弄坏了。”
芙蓉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重新将宝石花扣在脑后,点了点头。
到了晚间,柳大人外出赴宴,周氏忙完一天的家事终于闲下来,正坐在东厢抱着儿子,教他背诗。二女儿悄没声儿地进来,偎在她身边,逗了逗弟弟,才压低声音说道:“娘,芙蓉这次去沈府,可是得了不少好东西呢。今日我瞧见她戴着一个发扣,竟是红宝石和绿翡翠攒出来的花儿!若是我出嫁时,头上能有这么一朵宝石花就好了。”
周氏不以为然地说:“她小小人家,还没留头呢,戴什么宝石翡翠。你既然看中了,拿去戴便是,多予她几个零嘴,省得你妹妹哭闹。”
“我就知道,娘最好了!”柳芍药心愿得偿,喜笑颜开,可想到妹妹那双似乎总带着审慎的眼睛,又有些犹豫,“芙蓉她……只怕没那么好哄。”
周氏不耐烦地说:“一会儿我去替你拿。快别说话,我正教你弟弟背诗呢!”
果然,等哄了小儿子睡后,周氏去了西厢,见芙蓉已经在床上躺着了,估摸她是睡着了,便不再多说,直接找出她从沈家带来的木盒子,打开一看,里头不止有二女儿说的那朵宝石花,还有不少精致贵重的首饰,不过都是小小的尺寸,给小女孩儿戴的。梭巡一圈,周氏拿走了柳芍药想要的宝石花,又另拿了个白玉玲珑球,才盖上盒子。
缩在被中的芙蓉,听着房中窸窸窣窣的声音,睁着一双大眼睛,直到周氏出去,也没有闭上。
第二日起来,芙蓉找不见那朵宝石花,什么都没说。周氏也没想起来要同她说一声,只是在芙蓉碰见小儿子玩那白玉玲珑球时,笑道:“芙蓉,你那么多玩具,就把这个给你弟弟吧。”
芙蓉低低地“嗯”了一声。
一包眼泪直到见着沈三爷时,才簌簌地流下来。小小的身体哭到颤抖,却只敢露出些许呜咽,连小孩子特有的大声嚎哭都没有。

沈应心疼得仿佛在滴血,抱起小姑娘,连声急问:“怎么了?好孩子,别哭,是谁欺负你了?”
终于有人关心,芙蓉才敢哭出声,趴在他怀里哽咽难言,说不出话来。沈应拍着她的背哄了许久,哭声稍歇,小姑娘嗓子都有些哑了,抽泣着,断断续续将家中发生的事告诉他。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高权重贵为首辅,沈应从来都是不动声色的。可今日,只是姐妹之间的小小争抢,却引得他勃然大怒。未免吓到芙蓉儿,他压抑怒气,柔声哄着小姑娘,却听她哭着说:“要是你是我爹就好了。”
沈应的怒气断了一下。
“……那,今后就把我当爹爹吧。”
今日正月初六,柳大人与周氏携了几个孩子上沈府拜年。柳大人自是在外书房由沈府男丁招待,周氏则领着孩子们在后院老夫人处。今日来沈府拜年的人多,周氏忙着奉承沈府诸位夫人,柳芍药早早就凑到沈大姑娘身边玩笑,根本无暇顾及芙蓉。
芙蓉悄悄观察了一圈,熟面孔不少,但不见沈获,也没瞧见春燕。她想了想,就溜了出去,熟门熟路地寻到沈三爷的院子,年前还住沈府时,她每日都与沈获一块儿过来,在沈三爷书房里写字,看门的小厮都认识她,见了脸上顿时笑开,给她作了个揖:“柳姑娘新年好!给您请安了!”
芙蓉正儿八经地点点头:“你也新年好。”
在外还能装个样子,进了书房,见着沈应,那眼泪就止不住了,叫了一声“三舅舅”,便哭得停也停不住,这才有了上头一番情景。
沈应心里已经有了决断,但什么都没表露出来,等迟些在外见到芙蓉亲爹柳大人时,还微微笑了一下,叫柳大人受宠若惊不已。
当天芙蓉便没跟着父母回家,叫老夫人留了下来。这次芙蓉的心情截然不同,上回被留下来,既有些慌张无措,又对周氏充满怨气;这回她别提多高兴了,只盼着周氏别想起她来,让她能住多久住多久。
正月里来沈家的客人络绎不绝,沈获总牵着芙蓉,老夫人喊孩子们出来见客时,俩人也总是一块儿,倒有不少来人误会了,以为这俩是亲兄妹,三不五时还能听见两句夸赞:“老夫人好福气,孙儿孙女都生得好模样,竟好似菩萨座下的金童玉女一般!”“瞧这兄妹俩,感情可真好!”
老夫人也只是乐呵呵地笑着,并不解释。
出了正月,柳芍药便出嫁了。
早就出阁的大姐柳海棠特地回了娘家,陪妹妹度过在家的最后一天。于情于理,芙蓉这个三妹也是应该回家的,可这边厢,老夫人遣人送去添妆,顺道也让转告周氏,言之婚礼当日柳家诸人必是忙得团团转,来的人又多又乱还有许多爆竹声,只怕顾不到孩子,便不叫芙蓉回去了,免得一不注意叫她受惊吓。
周氏不过白听一句,不止她,柳家上上下下谁也不曾想起芙蓉来,倒是大姐柳海棠刚回来时还问了一句“芙蓉怎的不见”,得知是去沈府陪沈老夫人后便不再提起了。她一个六岁孩子,活儿也做不了,回来只是裹乱,忙得脚不沾地时能少个拖累,周氏恨不得念佛。
大喜的日子过去三日,柳芍药回门那天,姓刘的姑爷陪新妇上门,仪表堂堂,更兼带来了一车礼品,叫柳家上下都欢喜不迭。
可这喜没能维持多久,不过第二日,柳大人便接到了调令,他——外放了。
本来外放该是个好消息的,当着京内的小官安逸是安逸了,可实在没啥油水好捞。外放出去那就不一样了,随便到哪儿当个知县呢,那都是一方父母官,都不必特特去刮地皮,自有那当地的大户豪绅奉上孝敬。不说富得流油吧,起码手上总算可以宽绰些了。
可柳大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要被外放到岭南去……
岭南,五岭之南,百越之地,自古多为流放贬谪之地,前朝大庾岭新道扩建后,通往岭南的路方好走了些。“兹路既开,然后五岭以南人才出矣,财货通矣,中原之声教日进矣,遐陬之风俗日变矣。”
然而虽然路已畅通,广州也已然成为南方数得上的贸易港口,可离京数千里,两地气候千差万别,除了出身当地的官员,愿意去那儿的还是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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