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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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红日沉沉西斜,烧红了漫天云霞。
此时起了风,秋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落叶。
街市上的行人,掩紧衣裳,缩住脖子,急匆匆赶路。背后长长的影子,像一条条玄铁锁链,沉沉拖住艰难的脚步。
那秋风却还不肯罢休,裹挟起八百里外的塞北严寒,从袖口衣领的缝隙里,钻进去,贴上肉皮,吸干了这个季节里最后一分温暖的气息。
薛萤草疾步穿过威武侯府前院,回了青萍轩。
青萍轩共有两进院子。
第一进是正堂,三件正房,雕梁画栋,十分豪华雅致。只不过长久闲置之下,显出几分破败之相。
只有院子当中那颗高大的榆树,健壮笔挺,春去秋来,寒暑更替,从未有过萎靡之态。此时,即使叶落过半,余下的干枯叶片挂在树梢,仍旧哗啦啦地起劲儿摇晃,给这冷清院子,添了几分活力。
这深秋时候,少有人来青萍轩。
萤草曾听到府里的丫鬟暗地里抱怨:就是皇宫里面的冷宫,恐怕也比二姑娘的青萍轩热闹几分。
想到这里她便弯了嘴角,顿住脚步,又折回去。拾阶下了抄手游廊,围着大榆树缓缓绕行。青石板路上来不及扫去的落叶,早已经脱干水分,布满裂痕,此时踩去,吱嘎吱嘎作响。
这是她一直喜欢秋天的原因。
耳中塞满声响,心也仿佛满当当有了依靠。
她三次重生,从未走过这么远。如今对她来说,仿佛已是所有时光的尽头。
烂熟的境遇,相似的日子,渐渐远去。剩下的,都是陌生的,也是新鲜的。
即使未来不可知,又何惧?
薛萤草抬起手掌,在树干上拍打了两下:树兄,愿我不再徘徊,愿你长青永年!
她深吸了口气,当清冽寒冷的空气充满肺腔,便抬步走上抄手游廊,穿过穿堂,进了后院正房。
门帘子已经换成了厚实的织锦缎,她一脚踏进房内,温暖又亲切的气息扑面而来,萤草不由舒服地叹了口气。
惠然坐在里间的暖阁里做针线,听到动静,起身迎出来,笑脸上带着一室的暖意,“姑娘,您回来了!”
萤草弯了嘴角点头,双手放在嘴边,呵了几口热气,道:“找套鲜亮的衣裳来,再帮我梳个利落点的发髻。“
惠然听了心里一喜。
她们家姑娘长得好。皓齿明眸,墨发如鸦不算,只说那肤色,莹白胜雪,细比凝脂,与别的姑娘站在一块儿,永远是最亮眼的那个。就是大姑娘,日常装扮得那样精细用心,也没抢过二姑娘的风头。这叫作她们姑娘不施粉黛,不着锦衣,又不去那些公侯世家里走动,大姑娘才能占去了那些贤良貌美的好名声。
惠然越想越是骄傲满满,笑呵呵应道:“今日天凉,新做的夹棉袍子正好上身。我拿给姑娘瞧一瞧。”说完脚步轻快地下去了。
转眼,三件锦袍依次摆在面前,一件石青缂丝岁寒三友,一件翠绿杭锦满池娇,一件宝蓝江绸撒金花。
都是崭新靓丽,绣工精美。
萤草略微一扫,便选了最后一件宝蓝色样式简单的。
惠然有些不满地撅了嘴巴。她就知道,姑娘肯定要选这件。这件江绸的,是最家常,最普通的。
可等萤草换好衣裳,又系上一条水色百褶裙,惠然不觉长大了嘴巴。
虽然是最普通的江绸,可盛在颜色鲜亮,蓝得如同初秋无尘无云的天空,看着心也跟着飘了起来。宝蓝的料子,散着早桂式样的朵朵金花,虽然不及牡丹芍药那般富贵华丽,却有种细致入微的美感,走进些,似乎就有一股幽香盈绕鼻端,醉人心脾。
镶一指宽细边的圆领上,露出雪色绣竹叶纹立领中衣。插肩宽袖,腰身微收,叫人一眼就能看出窈窕玲珑的模样,可又看不真切,越看不真切,越要想象那粉分美好。
惠然摸了摸发红的脸蛋,好一阵才回过神。
萤草却没有想这么多,她只知道必须在明早之前,跟父亲坦白莺红阁的事。而且务必要劝得他同意,面对群臣的指责和皇上的忍一时之气。
这绝对是个无比艰难的任务!
薛思怀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审时度势,忍辱负重的能耐。

先帝时,西南异族进犯。朝廷出兵镇压,这场大战拖延了三年,以至朝库空虚,阵前粮草将断。户部侍郎上书提议官宦人家捐银捐粮,与朝廷共度难关。众臣纷纷附议,威武侯薛思怀一向于朝事上迟钝,跟进得慢了,便被先帝苛责几句。
这等小错,他应下也就算了,顶多在先帝心里存个散漫消极的印象。
可是这位侯爷却偏偏忍不下这口气,一怒之下参了户部侍郎一本,说人家有心不给他消息。
先帝大怒,你一个世袭的侯爷,连这等小事也搞不定,还指望我这个日理万机的皇帝给你断是非,简直岂有此理!
于是给薛思怀定了个不贤不慎,有损勋贵风范的罪名,夺了世袭罔替的恩封,成了降等袭爵。这也算是威武侯府没落的起始。
薛萤草暗暗发愁。
她爹当初冒冲撞先帝的风险,也不肯低头,现在又怎么肯为她和何暹遮掩?
如果她有薛莹珠的一半手段就好了。即使不能让父亲对她言听计从,至少也能给她机会,解释分析清楚利弊。
所以她这才拣了身好衣服穿,不管怎样,别在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上惹他爹不痛快!
她穿戴整齐,便叫了锦袖来,问:“信可送到了?”
锦袖身量颇高,办事利落,为人不苟言笑。她躬身施礼,“回姑娘的话,我一早到了安国寺,大师傅下山了,信我留在安国寺了。”
“下山了?”萤草奇道:“无缘无故,怎么下山了?有说去哪里了,要去多少时日吗?”
“没说,寺里的人也不知晓。”
萤草点点头,并没多想,便同锦袖交代,“你去门口接着水师叔的信,拿到了直接送进来。”
锦袖知道这事要紧,答应了转身去了。
萤草去了书房,从书架上拽下一本大周山河志,随意翻了两页。却良久未看进一个字。护国公府到底会怎样利用这个机会?以芍药目前得宠的程度,不难打听。
只不过丈人带着女婿逛窑子,又打伤人,怎么才能把他爹摘出来呢?
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何暹配合才行。细细思量才发现,这件事上,她的处境十分被动。
何暹又是个爱惜羽毛的。
逍遥铆足了劲儿的勾引,没有几个男人能顶得住,何暹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这样一个男人,让他平白无故惹了一身骚,定然心中愤恨,还又什么法子能逼他就范呢?
萤草屈起两指,一下一下敲打桌面。突然,摆在一摞书籍上的白信封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抬手拾起,手指轻捻,信封里应该有张薄薄的信纸。
这是写给她的信?
萤草拆了信封,展开信纸,只扫了一眼,便知道是玄安写来的信。
可等她一目十行看过,不禁有些傻眼。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劝她不需担忧成亲之事。他会即刻下山,拜访何暹。并且暗示他,三年之后有命定之人出现。只要他有几分相信,你便可全身而退。
落款的日期写着十月十八,正是昨日。
按玄安的性子,既然专程写信通知她,多半此时已经见过何暹了。
这可真是造化弄人!
玄安与她几乎同时送出给对方的信,却生生在路上错过了。
她刚才诓骗何暹,他命中至刚,要广纳美妾调和阴阳。那边玄安就来了一个姻缘未到,需洁身自好。
这个脸打得,也太快了吧!
何暹一日之内听到她们两个背道而驰信誓旦旦的谶言,还指不定笑成什么样子呢!
她急急唤惠然去把锦袖叫回来,劈头就问:“大师傅什么时候下山的?”
锦袖不明所以,道:“昨天。”
“昨天什么时候?”
“傍晚时候。”
萤草心底一沉,多半玄安已经去过靖远侯府了。
她恨不能马上叫锦绣去靖远侯府附近打探一二。如果万幸玄安还未见过何暹,便能及时拦下他!
可是她也知道,现在等待护国公府的消息更重要些,最迟明天早朝方家就会发难,留给她的时间实在不多。
她定定神,事已至此,容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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