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反客为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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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晨道:“没有野心就不能来河北?那好,联合河北击败曹操算不算是一种野心?”冯孚轻叹一声,道:“这不是野心,而是痴心。.袁大将军率二十余万人尚且做不到的事,使君几千人就能做到?为使君计,最上之策便是穿壶关入并州,借道并州入潼关,最下之策便是滞留河北,作‘卞庄刺虎’之……唉,使君其实不该来河北。”
吴晨仰起头,天空雨丝纷繁,拂在脸上有种难以言喻的清新,缓缓说道:“三辅历经多次战争,早已破败。这数年我南争北讨,统一安定、汉阳、陇西、三辅等郡,其间汉阳遭夏侯渊屠城,北地、陇西等郡又历经多次匈奴、羌、氐叛乱,能积聚的兵力也不过三四万之间,而且要分散在西、北、南三个方向,以备三方之乱。曹操攻伐河北出动的兵力已达二十万,若河北覆亡,曹操又会出动多少兵力进攻三辅?三十万还是四十万?”用手抹去眼上的雨水,道:“所以我不是来河北趁火打劫的,而是切实看到‘唇亡齿寒’之祸已迫在眉睫,有万分的诚意和河北众人共抗曹操。”
冯孚摇了摇头,道:“河北风雨飘摇,皆因内乱所致,使君既要联盟,又在四处扩招河北百姓,怎能不令人心中起疑?联盟即使成功,临敌之际两军难免相互牵制,不但应付不了曹操,反促河北速死,这便是我见使君收下那些百姓时说‘这下你可惹大祸’了的原因……”
吴晨笑了,道:“这就是我为什么必须尽快见到袁大将军的原因。我不但要和他说联盟抗曹的事,还要将我军不得不调用河北物资的苦衷向他摆一摆。但我可以向苍天明誓,我若有据河北而有的野心,叫我死于乱箭之下,击败曹军之日,便是我退出河北之时。”
冯孚悚然动容:“下官听到陈少傅死前的那番话时,对使君已心无疑虑,使君又何苦发下如此重誓?”吴晨道:“哈哈,‘亲兄弟明算账’,有些话还是提前说清楚些为好,否则难免首鼠两端,给曹操挑拨离间、各个击破的机会。”冯孚长笑一声,道:“有使君这句话,我想河北已再没人敢怀疑使君的用心了。‘亲兄弟明算账’,嗬,爽快。”铮的一声将长剑拔出,铮的一声在抬起的右腿上折断,随手将两截断剑扔到地上,向吴晨道:“初见使君时,下官也不敢深信使君到河北来的用心,见使君收敛河北乱民,以为使君有所图而来,如今才知使君实乃赤诚君子,冯孚自问一向善于相人,经使君之后,这一句就再不敢拿出来见人了。”见吴晨仍是有些愕然的望着地上的断剑,冯孚哈的笑了出声,道:“折剑和不识人的事没什么干系,只是使君说话豪爽,说的下官胸口热血沸腾,不做点什么心中总有意犹未尽的之感,所以就将这剑折了。”呵呵一笑,拾起地上的断剑,说道:“剑啊剑,你随我数年,无尺寸之功,但今日却见证冯孚和并州大人相知相交之情,虽断亦无憾了。”用手在地上刨了坑,恭恭敬敬地将断剑埋在其中,用沙土掩上,起身又向剑冢拜了两拜。吴晨心道:“人说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以前还不清楚,今天见了陈逸和冯孚才知道什么叫‘慷慨悲歌’。”对冯孚的亲近不由的多了几分。
冯孚拍了拍手上的泥沙,道:“袁大将军现在屯军平原城外,据此约有一百余里,一定还不知使君到了河北,下官这就启程返回平原,向大将军禀报使君到达河北的消息。”吴晨道:“军情紧急,我也希望能尽快见到袁大将军。”顿了顿,向远处道:“任晓,任晓……”任晓快步奔了过来,吴晨道:“这位是我斥侯营的校尉,为人机警,不啻于我军的耳目,我就让他随主薄一起到平原见大将军。”冯孚道:“好。”吴晨向任晓道:“你这次去见袁大将军……”冯孚袖子挥了挥,笑道:“使君不用再多嘱托,见大将军的事下官会在路上向任校尉一一交代,使君就等好消息吧。”吴晨笑了笑,道:“那我就不说什么了。恭祝两位马到功成……”两人向吴晨深施一礼,快步向远处的战马走去。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雨雾之后,吴晨这才回头向已立在身后片刻的蒋奇道:“我军已集结完毕,一会儿就会回淇园。陈少傅死者已矣,你们打算如何安葬他?”蒋奇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道:“这个全听使君安排。陈少傅领咱们来之前就知道自己已命不久长,所以不只是想向使君道歉,而是想将朝歌托给使君……只是少傅伤势太重,只说了前面的话,就……”说到这里,呜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吴晨苦着脸笑了笑,指着远处负担挑荷的数百百姓道:“他们是随你们一起来的?”蒋奇点了点头,道:“他们是张绣屠城后剩下的朝歌百姓……”吴晨缓缓道:“蒋司马对荡阴熟悉么?”蒋奇道:“我……下官是二月随大将军出征平原,荡阴的事二月之前还知道一些,再往后有什么变化就不清楚了。”吴晨道:“方才和冯孚商讨战情,朝歌周边的邙城,邺城、壶关、毛城,冯孚都提到有曹军大将驻守,唯独荡阴没有提到。这几天我军斥侯探听的消息中提到荡阴,都说是曹洪调张绣至淇园也是为了防备荡阴。我想知道为什么邺城周边的城镇曹军都有驻军,为何独独荡阴这里没有。如果实在不行,我想领百姓先去荡阴。”蒋奇沉吟了片刻,道:“下官也不知……啊,是了,荡阴的守将是陶升。”吴晨奇道:“陶升?是什么人,竟然会让曹军如此忌惮?”蒋奇第一次露出笑容,道:“我……下官以为曹军不是忌惮陶升,而是忌惮陶升后面的那个人。”吴晨愕了鄂,随即醒悟,道:“啊,你说的是张燕。”蒋奇赞道:“使君当真了的,下官说的正是张燕。荡阴背靠黑山,而且陶升又是黑山黄巾出身,未投袁公时便和黑山黄巾的各部渠帅过从甚密,黑山黄巾里的很多家人都在荡阴。张燕据黑山近二十年,带甲近十万,袁公在世时对他也是头疼异常,曹军不敢逼近荡阴,多半便是因为忌惮他的原因了。”
吴晨欣然道:“我怎么将这个人忘了……蒋司马,你和张燕有什么……河北众人中,谁和张燕打过交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蒋奇道:“下官职小位卑,和黑山黄巾只交过战,可没打过什么交道……”吴晨道:“张燕不是曾降过袁大将军的么?当时说服他……当时经过是怎样的?”蒋奇脸现为难之色,道:“下官只听说过张燕投降的事,中间经过可就不清楚了……”吴晨长哦一声,道:“说得也是……”语气虽然平淡,却难掩失望之情。
便在这时,就听到马蹄声响,就见两骑从远处快速奔了过来,吴晨一望身形便知是任晓和冯孚,低声喝道:“一定是朱灵出兵了。”正要快步迎上,猛听得远处一人大声叫了起来:“冯大哥,冯大哥。”冯礼听到喊声,应道:“我在这里……”吴晨向那人瞥了一眼,就见那人蓑衣斗笠,一副船夫的打扮,心中一动,道:“冯礼,他是你们在上游扮船夫的人?”冯礼点了点头,道:“他叫尹十三,家就在淇园上游……”向尹十三挥了挥手,叫道:“老十三,我在这里,是不是朱灵来啦?”尹十三气喘吁吁地道:“来啦,来啦,就在咱们的渡口那里……”话还未说完,这边任晓和冯孚已跳下战马,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吴晨身前,还未站稳,任晓已气急败坏地道:“使君,咱们奔到前面不远,和曹军的斥侯朝了个相,曹军斥侯想引咱们往东去,我见事情有异,猜想朱灵应当率兵到了这里。”吴晨道:“我已经收到消息了。朱灵在上游集结,他是想在我军回军时拦腰一击呢。”向尹十三道:“他渡河了么?”尹十三喘了几口气,道:“还没有。咱们在对岸的一棵大树上悬了一面曹军军旗,只要旗掉了,就是朱灵来了。我见旗子掉了,连忙划船过来,我知道军情紧急,可没敢耽搁多少时辰。”冯礼拍了拍尹十三的肩膀,道:“使君,别看咱们十三长的老实,大事可从来不糊涂。老十三,这次如果打跑了朱灵,你老十三就是首功呢。”
尹十三结结巴巴地道:“首……首功,真的是首功?”冯礼道:“使君让咱们在渡口巡游的时候不就说了军情第一的么?使君,你说说看,十三这回是不是立首功了。”这时冯孚上前一步,打断道:“使君刚击破张绣,兵士都还没有集结,朱灵虽然赶了十余里雨路,但比起安定大军的恶战,仍算是养精蓄锐……依下官看,还是暂避锋芒为上。”

冯礼叫了起来:“什么?避其锋芒,为什么要躲啊?咱们一躲,渡口的那些机关不就白设了?使君,咱们摆弄那些机关就是为了等朱灵的,知道他来了……使君可不能躲啊。”
吴晨淡淡地道:“军情为上,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知己而不知彼,一胜一败。冯礼,你和我到上游去,我要看清楚曹军的实力再决定是战还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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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陇西金城。
初一与十五是程游任行金城太守时所定的羌汉互市的日子,到王乐任陇西太守,改初一十五为每月逢十,五月二十便是这个月来第二次互市。
一大早,东市平准令马周便穿戴整齐,步出府门,往城东的榷场而去。昨日的大雨留下一地的泥泞,长街两侧的排水渠也被淤泥塞满,像是两条泥水沟侧卧在土路两旁。天时尚早,路上行人几乎不见踪影,只有几名老吏将前几日攒下的麦草和木灰取出,铺在最泥泞的街段。那几名老吏望见马周,停下手中的活计,躬身向马周道:“准令大人安好。”马周笑了笑,道:“众位安好。”一名老吏道:“……准令大人起这么大早,是去榷场吗?”马周笑道:“今日不是二十么?王府君定下的互市之日,不早去,又要被王霆将军骂啦。”另一名老吏道:“准令大人,有件事咱们想向您打听打听。”马周微笑道:“何事?但说无妨。”那老吏张了张口,先前那名老吏已抢先道:“咱们听说羌人又在西海(今青海湖)集结了……”马周笑道:“哦,这么大的事,我怎地不知?你们听谁说的?”
远处一名老吏将簸箕中的草灰倒在一处水洼,接口道:“是听破六浑蘉说的。那小子是狍罕义从胡,在咱们这里任狱吏,昨晚雨下得急,那小娃娃没处躲雨便到了咱们这里……”
马周微微笑道:“那又如何?咱们陇西每年四五月雨季一至,羌人便要重新划分游牧地,到十月、十一月要躲风雪,会再聚几次……”几人连连摇手,道:“不是那么回事,不是那么回事……”最先发话的老吏道:“这次不同,这次不同,听说这次远在河首的白马羌种的两大羌王俄克和烧戈都来了,以前和韩遂一起起兵的鞠演的儿子,鞠光鞠雄,也都去了。”声音忽然一低,道:“听说这次聚会,穿针引线的便是皇甫嵩的侄子皇甫郦。”
马周笑道:“破六浑蘉就是喜欢乱嚼舌根,怎么这么大的事,我不知道他先知道了。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就说皇甫郦吧,郿城之战,他和李典一起逃到南山,说是早被山中的氐人杀掉,首级都已传首长安,这才吓的韦涎弃城逃窜……你们也都是些老人了,如何会信破六浑蘉那小子的话?”说着连连微笑摇头。那几名老吏你眼望我眼,都是将信将疑。马周笑道:“这几日我也听到一些传闻,说是神威天将军战死并州。神威天将军纵横凉州,攻必克,战必胜,有谁可一阻羌骑锋锐?说他战败被杀,我第一个不信,你们信不信?”那些老吏面面相觑,缓缓摇了摇头。马周笑道:“着啊,破六浑蘉喜欢说笑,他说的话,咱们就当乐子听了,有趣的紧,有趣的紧。”转了转手中所持的卷轴,踱着方步踏上刚刚铺好的稻草路。身后那些老吏窃窃私语,有的埋怨信错了破六浑蘉,有的将信将疑。马周悠悠行开,转过街角,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自从马超出走河东后,时不时的会从三辅传来一些前方战报。初听到马超战死泫氏,马周也是一阵愕然,只是继之而来的,却是异常的亢奋,就像当年听闻吴晨击败匈奴、大军抵达北地时的感觉。那是面临强敌,与人斗智的极度喜悦。
其实当年从前方传来郭淮献计的消息,马周就嗅出了其中的异味,只是他还需要再等等。倘若北地之战不是以马遵战败自杀收尾,而是听从自己的建议投靠吴晨,此时的自己已是吴晨的座上嘉宾,但马遵听信谣言,致使自己功亏一篑,以吴晨重情重义的个性,即便战后投降吴晨,他也不会再重用自己,所以马周隐忍了下来。如今西海的风暴已在凝聚,这股风暴很快就会扫到金城,这会不会是一个力挽狂澜的良机呢?
想到这里,马周笑了笑,悠然向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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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灵一挥马鞭,向远处一指,道:“那处出了何事?”一名亲兵应声快步奔下土坡,向远处的那株大树奔了过去,还未奔到坡下,两名斥侯已捧着一件物事奔了过来。那名亲兵快步迎上,和那两人说了几句,接过两人手上的物事奔向朱灵。
朱灵今年四十刚出头,两鬓却已有些微白,肤色黝黑,但两腮却微微露肉,令朱灵的年岁总比实际年岁要轻,于是朱灵将鬓角的胡髭延到下颔,不但遮住两腮的婴儿肥,又将胡须连腮起来,令整个人显得威猛异常。
朱灵字文博,出身河北清河郡,早年曾是袁绍手下的大将,曹操征伐陶谦时,袁绍派人助曹操,领军的大将便是朱灵。徐州之战后,朱灵敬服于曹操的明略,遂滞留不归,成为曹操手下的大将。
昨日朱灵便收到张绣和一支突然出现在河北的大军激战,被破退走的消息,多年不喝酒的朱灵为此开怀畅饮,连饮了三大杯。自宛城之战后张绣投降曹操,攻伐之战时每为曹军先锋,其兵锋所及,战无不胜,攻无不可,只是这支西凉武威军虽离开凉州十余载,但西凉兵的凶悍丝毫不改,所过之处鸡犬不留。朱灵身为曹营中少数几个河北人,对张绣痛恨之极,但又知张绣所为不过秉承曹操的意思,因此敢怒而不敢言,听到张绣被击败,而且张绣几乎身死的消息,当真便如数九寒天喝了数坛陈酿老酒,当真是从心底冒出的舒坦。
舒坦过后,朱灵心中又有些惊疑,想知道这支大军究竟来自何方。但派出去探听的斥侯还未传回消息,却先收到了武威军众在淇园西岸被伏击、全军几乎尽墨的消息。与第一次的惬意不同,朱灵这次又是震惊,又是恼怒。朱灵和张绣虽然不睦,却也知武威军众的战力,敌军两次击败张绣,用兵神出鬼没,战力惊人之至,张绣一垮,敌军的兵锋便直指邙城,至此朱灵对昨日没有出兵助张绣的举动后悔已极,听到张绣军败退淇水东岸的消息,便即起兵赶向淇水。在朱灵心中,这次出兵已有弥补昨日之过的意思。
“禀君侯,斥侯在那棵树下拾到我军的旗帜。”那名亲兵双手捧着旗帜呈向朱灵。朱灵用马鞭挑了挑旗角,纵目望向那棵高树。山风从西北面的陈家山吹来,雨丝虽然细密,但在强劲的山风吹拂下,仍是打得朱灵睁不开眼,朱灵将右手举起,放在兜鏊的前沿,挡了挡雨丝,淡淡地道:“除了这面旗帜,河岸上还有何异常?”亲兵道:“说是在河岸上发现数十只脚印……”朱灵将目光从目光从那棵高树移开,移向对岸。朱灵置身处离河岸足有一里,在雨粉飘散下,宽约十余丈的河面上像是笼了一层氤氲水汽,对岸的树木、草地似幻似真。
“会不会是敌军的疑敌之计?”那名亲兵低声道。朱灵双眼微微眯了眯,断喝道:“下令渡河。”那名亲兵道:“君侯……”朱灵道:“此刻刮得是东南风,咱们处在下风口,对岸若有埋伏,战马的腥膻气一定瞒不过我。但直至此刻我却闻不到一丝战马的气息,可以断定无论旗帜还是脚印都是敌军故布疑阵。敌军久战疲惫,此时正是外强中干,想用诈计惊退我军。我若不瞅准时机,让敌军缓过神来,那就是纵敌之罪。”将马鞭一挥,喝道:“顾校尉,你领一千军士防备我军左翼,程校尉,你领一千军护住我军右翼。”顾程两位校尉应令而去,朱灵将声音一提,喝道:“全军分三营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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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巾军:黄巾军不但头包黄巾,而且多数将眉毛染成黄色,因此历史上称黄巾为“蛾贼”,一是形容黄巾人数众多,但不过是飞蛾扑火,二是得名于黄巾人染眉毛的习俗。
张绣:张绣在河北的所作所为基本上基于历史。史称“官渡之役,绣力战有功,迁破羌将军。从破袁谭於南皮,复增邑凡二千户。是时天下户口减耗,十裁一在,诸将封未有满千户者,而绣特多。”即张绣随曹操从征河北,因立功最多,在当时众将封户不满千户的情况下,张绣却已达到两千户的封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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