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将计就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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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晨从木筏上霍然而起,向河岸上眺望,只见四周夜色浓郁,除了那处火头,并没有大军进击的重重火潮。侧耳倾听,除了河水哗哗的淌流声,风中也并没有号令兵士进退的鼓角声。而且自那处火起之后,绵延起伏的远山上也没有接连而起的烽火。显然那处火头既不是敌人设置的警戒烽火,也不是敌军突袭的讯号。但那处火头却突兀的出现在河岸旁,确是让人迷惑不已。这时前方传来夜枭尖锐而短促的呜鸣,那是河岸上探马传来的消息,显示前方并没有发现敌军。
吴晨打了个手势,命云仪率领几个亲兵过去查看。又低声传令,命大军向河岸上靠去。大军全部上岸时,云仪等人已从山腰处返回。一名亲兵先跑了过来,低声禀道:“禀公子,放火的是个书生,他说有要事要见公子。”
吴晨笑道:“文师,你认为呢?”苏则微微一笑,说道:“是有人想效仿弦高劳军之举。”
春秋时,秦国秘密派军越过滑国进攻郑国。郑国的商人弦高听说此事,便牵了十二头牛去见秦军的将军,说是奉郑伯之命前来犒劳秦师。秦军将军以为郑国早有防备,不敢再去偷袭,随即领兵回国。苏则所说的正是这个典故。吴晨笑道:“那就看看这个弦高到底准备了什么样的肥牛来劳军。”高声道:“让他过来。”
一名儒生在云仪等人押解之下走了过来。那儒生的年纪约在十七、八岁上下,额头高隆饱满,眼睛虽然略小,却是熠熠有神,在众兵丁围拱之下,神情却从容不迫,若不是脸上稚气未退,倒很有一番雍容大度,指挥若定的气势。
那儒生走上前,一揖到地,说道:“草民太原阳曲郭淮郭伯济,参见并州大人。”
吴晨吃了一惊,心道:“不会这么巧吧!”要知郭淮是三国后期魏国的名将重臣,是诸葛亮北伐时的主要对手之一。按历史所载,郭淮方策精详,明智策深,尤其战略眼光奇佳,诸葛亮多次惑敌之计,都被其识破,是个极为厉害的角色。心中暗自惊疑,不由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儒生。只觉此人除了额头略有些高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突出之处,心中随即释然,忖道:“应该只是同名之人。这几日先后遇到夏侯惇、刘晔,曹纯等人。遇的名人太多,竟然有些疑神疑鬼了。”心中不觉好笑,说道:“小兄弟既然是并州人,那就不算是外人了。不用多礼,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苏则道:“此处离武功县城已近,你在此放火,恐怕不是想和并州大人商议治下之事。依我看,为武功守军通风报信是真。”
郭淮急道:“草民并不是成心要放这么大火,原本只是想点一处火头引起并州大人注意就好。但大人行军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些,心急之下,就忘了控制火势。”苏则沉声道:“若要引起大人的注意,在河岸上放火即可,在山腰上放火,究竟是想引起大人的注意还是武功守军的注意?”
吴晨微微一笑,挥手阻止苏则继续说下去,说道:“我军正在行军中,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说,只能将你当作奸细抓起来。”
郭淮道:“草民已在此等候大人一月有余,自然是有大事要说。草民的叔父郭宁郭伯静目前是武功守将段煨麾下的参军事,因此草民算是段煨的客卿。大人突袭雍县时,叔父就已知大人必然会通过雍水水路深入右扶风,一早便命草民在此等候大人。”
吴晨和苏则相视一笑,微笑道:“原来如此,想来令叔父是怕两家打起来伤了和气,因此命小兄弟在此点火示警,告知我武功已有防备?”郭淮摇头道:“叔父命我在此等候,不是为了示警,而是商议献城一事。”
吴晨愕道:“献城?”郭淮叹了一声,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要说起来,应当从前一位并州牧董卓董大人说起。”吴晨笑道:“这话题扯得有些远了,一下就要说到十年前了。”
郭淮道:“凉州人与并州人结怨正是始于前任并州牧董卓董大人,而此事也与叔父献城一事有关。董卓虽然崛起于西凉,但之后曾担任河东太守与并州牧半年之久,因此他手下的西凉兵中多有并州人。叔父也是那时加入西凉军的。后来董卓被同是并州人的王允、吕布杀死,李榷、郭汜将军中王允与吕布的并州同乡全部坑杀以作报复。王允老羞成怒之下,下令将长安城中的西凉人全部投入大牢。并州人和凉州人的仇怨从此种下。草民与叔父都是并州人,因此在西凉军中备受猜忌。尤其是一年前的池阳之战,段煨与安定大将军马超相战,西凉军死伤惨重,段煨的弟弟段庆亦被俘虏,生死不明。段煨认为那次惨败不是他疏于操练的原因,而是草民的叔父筹策不力,因此怀恨在心,屡次借故要杀掉我们,如果不是叔父始终小心翼翼没有让他抓到把柄,我们已死去多时了,因此早有心离去。但段煨却对叔父的防范极严,我们要逃逃不掉,但若不逃,迟早有一日会被他杀掉,因此才想到出此下策。”
叹了一声,续道:“并州大人崛起安定,短短数年仁义之名传遍关中,百姓昵称大人为‘吴郎’。所到之处,没有一个人不真心欢迎大人的。苏先生拒韩遂献榆中,关中的士子都赞先生深明大义。草民等人虽不才,但也知‘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的道理,虽然我们的才干不及苏先生的万一,但一来为了保命,二来也为大义所在,只好学学先生,献上武功县城。”
吴晨点头道:“原来如此。”郭淮苦笑道:“我在这里等了一月有余,正是要说这几句话。现在话说完了,若是并州大人还是不相信我,那我实在无路可想了。”吴晨笑道:“怎么说呢,方才我一直认为伯济点这么大的火,并不单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更多的是想向武功守军示警。但伯济的一番话,我能听出其中的委屈和无奈,这可不是一个人想装就能装出来的,伯济这一年来受委屈了。”
郭淮心猛地一颤。去年池阳战败之后,段煨见了他除了暴怒还是暴怒,叔父则不时长吁短叹,只有这个敌人却出言安慰自己。一股热流从胸口猛地涌起,只觉得鼻子有些不舒服,眼睛里面有些涩涩的,似乎有些热热的水滴就要滴落出来,急忙低了下头。吴晨看了看天色,说道:“现在已是寅时时分,今晚献城恐怕是来不及了。而且献城的事也不是说献就能献的,不如这样好了,就约在三日后的子时如何?”
郭淮猛地仰起头,抽了抽鼻子,说道:“并州大人真的相信我?”吴晨反问道:“为什么不呢?段煨的西凉军是什么情况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李榷、郭汜的部下是什么样的,我却是很清楚。伯济说‘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的话时,我能听出其中的拳拳之意,我相信伯济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郭淮苦笑道:“大人似乎忘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吴晨哈哈大笑,说道:“我倒是宁愿相信‘莲出淤泥而不染’。”拍了拍郭淮的肩头,说道:“天就要亮了,如果伯济还要在这件事上说下去,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军还要找个地方歇脚,伯济先回吧。”郭淮长叹一声,向吴晨深作一揖,转身便走。忽听得身后吴晨叫道:“慢着。”郭淮心中一紧,暗道:“还是让他发现了。”猛地想起方才他安慰自己的话,心中随即释然,忖道:“骗一个唯一对你信任的人,还真是件麻烦事。”这样一想,心中不但没有了功亏一篑的遗憾,反倒像是放下了一幅挑不起的重担,只觉一身的轻松。长出一口气,停下脚步。吴晨说道:“这个枪头是我随身之物,凭这个应当能让令叔父相信你是真的遇到我而不是随便找了个什么人。”

郭淮心中暗暗苦笑,接过吴晨递过来的枪头,抬头时,猛然望见吴晨的双眼,就觉他的目光如利剑一般洞穿了自己所有的心事。心头一颤,急忙转身而去。
此处离武功县城不过数里,郭淮加快脚步,半个时辰后已到了城门下。此时天边已亮起一丝曙色,晨风轻卷中,城楼上的烛火不住跳跃。郭淮稳了稳心神,高声喝道:“开门,楼上的,开门。”
喊了十余声,楼上的兵士才打着哈欠探出身,睡意朦胧的叫嚷道:“直娘贼的,鬼叫什么,大清早的也不让爷爷睡个好觉。”望到城楼下的郭淮,哈哈笑了起来:“弟兄们,看谁回来了,是咱们用兵如神的郭少爷回来了。哈哈,郭少爷,你等到吴晨了吗?哈哈……”另一名兵士此时也探出头来,笑道:“自然是等到了。咱们郭少爷是谁呢?那是再世韩信啊,他吴晨算什么,咱们郭少爷说他应当沿雍水迂回,吴晨就算跑断了腿、心中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也是要沿雍水迂回的。”城楼上众兵士齐声轰笑。
郭淮心头愠怒,暗道:“若不是我的诈降计,吴晨早已趁你们这些狗头睡觉的时候杀过来了,哪里还轮到你们在这里风言风语?”从怀中掏出吴晨的枪头,向城楼上的西凉兵丁举了举,喝道:“不错,我的确是等到了,还拿了他的枪尖作信物。”城楼上兵士的笑声嘎然而止。众人你眼望我眼,说不出的错愕。半晌,一人突然说道:“郭少爷,你唬谁啊,随便拿个枪头就说是吴晨的,明个儿我拿把夜壶,说是光武皇帝用过的,还说我见着了刘秀小子了,你们都信啊?”
城楼上的兵士笑得打跌,一人笑得眼泪鼻涕齐涌而出,趴在雉碟上不住拍打城墙,狂笑道:“小亮子,你这句话说的太厉害了,拿把夜壶……哈哈……拿把夜壶……”
郭淮怒道:“快开门,我有紧急军情上报,贻误了战机,你们吃罪得起吗?”那几个兵士嘻嘻哈哈,谁也没将他的话当真,但还是放下了吊桥让他进城。
段煨接到消息,大吃一惊,将郭宁和郭淮一同叫了进府。两人刚进到中厅,段煨已从胡椅上蹦了起来,劈头就道:“吴晨要偷袭武功?”
郭淮道:“是。”将手中的枪尖递了上去,“他是丑时未到的漆水津。我见他行军奇快,而我军又没有什么防备,就在山腰上放了把火。他惊疑之下,停在了那里。可惜我走的太慢,被他的探子抓到,只好诈称有要事和他商量,之后不得已又出诈降计,骗得他的信任。这个枪尖就是他给我的信物。”
段煨接过枪尖看了又看,递给郭宁。郭宁摩挲着枪尖,沉吟半晌,默然不语。段煨道:“伯静,枪尖是不是假的?”郭淮冷哼一声,面色当即沉了下来。
郭宁道:“司隶所产的枪尖,血槽粗平宽浅,不利血液喷溅,血堵在伤口,枪尖就不易插的深。安定所产的枪尖,血槽锋锐平滑,用同样的力,安定的枪尖就扎的比较深。这把枪尖的血槽迥异于司隶所产,应当是安定所产。只是……”略一沉吟,说道:“吴晨号称‘妖狐’,自他崛起安定,凉州纵横一时的人物,沉稳如魏讽,明智如杨阜,狡猾如韩遂都栽在他手里,伯济虽然聪明,但终究年岁还小,他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相信伯济的话?”
段煨喜道:“操他奶奶的雄,老子就知道吴晨偷袭武功是假的。”郭淮大声道:“吴晨虽然狡猾,但也是个人,他也有疏忽大意的时候,他不是就曾经在石城被蒙夔困在山谷、在杜水被韦康淹了三军、在桥山被马遵放火烧死了全部亲兵……”
郭宁怒喝道:“还不给我闭嘴。吴晨拿什么不能当信物,为什么偏要将枪尖给你,你还不清楚吗?他早已知道你是诈降计,拿枪尖给你正是来武功示威的!”
郭淮像是被人当头突然敲了一棒,愕然立在厅中。临别时,吴晨说的那些话如潮水一般在耳旁不住回旋,心道:“是啊,他只引用我说的那句‘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其它的话一概不说,原来他说相信我说的话,也只是这一句。”
一刹那间,郭淮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兵士的嗤笑、吴晨锐利如剑的目光,有若实质一般压了过来,紧迫在胸口,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段煨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赞道:“伯静,还是你厉害。只是如今吴晨这贼寇就在城外,老子该怎么办?”郭宁道:“吴晨令伯济拿枪尖进城示威,说明他此次而来正是有恃无恐。我军不是他的对手,眼前的路也只有两条,一是献城,二是向四周守军求救。但献城只是一时之举,试想一下,司隶兵力不下五万,曹司空击破河北后,更能凑集百万军兵。吴晨的总兵力不过两万,此次献城可以苟安于一时,司隶兵到,又该怎么办?”
段煨一拍身前的胡椅,大声叫道:“伯静说的真他奶奶的太对了。”抽出腰间佩刀,喀的一声,一刀劈翻身前的胡椅,狞笑道:“他奶奶的吴晨,拿把破枪头就想迫老子给你称臣下跪,我……我呸。来人,快点写信求援。”扫了一眼木立在厅中的郭淮,怒叱道:“你这棒槌还杵在这儿干嘛?滚,滚……”
郭宁低声叱道:“还不下去。”郭淮苦笑一声,转身而出,身后隐隐传来段煨的怒喝:“上次不是这个棒槌,老子手下会死个精光?老子会被调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守将?这次还是这般容易上当,真他奶奶的不长进……”
郭淮唯有苦笑。
走出中厅,东面的天空已透出一丝淡淡的红晕,柔和的光线轻轻地撒在略有些疲惫的脸上。黎明前的晨风肆意的拂起鬓角的长发,迎面送来一丝凉意。整个天地已经从沉睡中渐渐苏醒,北面远山一抹,在淡淡的曙色中绵延起伏,有如浪涛滚涌,翻腾不息。厅内段煨的叫喊声隐隐传来,想来此时厅内众人正忙乱不堪,惟有自己弃如敝履,置身事外,突然间感到一阵凄凉,鼻中一酸,忍不住便要放声大哭。长叹一声,仰头看着天空。此时晓风吹拂,夜色从中天慢慢消退,却仍有半幕天空掩在浓浓的黑暗中。
他心道:“吴晨现在一定是在嗤笑我不自量力,用诈降计去骗他。郭淮啊郭淮,天下英雄不知凡几,你不过读了几年书,看了些兵书,就以为天下英雄不过尔耳。你若一直如此自大,不小心谨慎,终究有一日会栽更大的跟头。”想起临走时吴晨明晰而锐利的眼神,心中更觉苦涩。
蓦地心中一动,心道:“他既然知道是诈降计,为什么还约好三日后献城?为什么?为什么?”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匆匆而起,一人奔出中厅,只听扑棱棱一阵响,数只信鸽振翅而飞。一个念头闪电般撞进郭淮脑中,一阵寒意从背脊上直透下来,全身寒毛倒竖而起,一个声音在胸中狂叫道:“是了,他是要围点打援,他看不上武功,他是要打韦端,他是要打韦端。他打完韦端再回到武功,正是三天……”这时也顾不得许多,纵身向那几个信使扑去,厉声叫道:“拦住信鸽,拦住……”
那几只信鸽却已振翅翱翔,洁白的羽翼挥打着淡淡的晨辉,不多时便化作西面夜幕背景下的几个黑点,越飞越远,渐渐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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