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劫数重重透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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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风卷过塔窗,在屋子四周轻轻盘旋。众人的眼神,都不自禁地看着竹榻上那酣睡未醒的少年,无界大师伸出手去,轻抚着他的额头。这十年来,每次探查少年的身体,都能感受到他当时所承受的巨大痛苦。然而此刻,精妖使那过往的回忆,却还是让他这个悟透三界的得道高僧,耸然动容。
烈阳和银月,亦是面面相觑。虽然这番打斗早已过去了十年,但其中的惊心动魄,诡异离奇,却是他们所不曾想到的。精妖使擦干眼泪,道:“爹,女儿此次回来,乃是奉妖尊之命,捎带一样东西给爹。”无界大师点了点头,原本慈祥的眼中忽然透出了道道寒芒,似乎被勾起了什么回忆一般。
精要使探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方盒,递给父亲。无界大师正要伸手接过,烈阳在旁忽道:“现任妖尊诡计多端,居心叵测,师傅不可不防啊。”无界大师微微一笑,取过方盒,见盒边印了妖族的火漆,将这方盒完整密封。他大拇指轻轻擦过,那火漆便如同受了高温灼烧般,自行脱落。
打开方盒,精妖使却是一声惊呼。方盒里面放着的,是一只晶莹的玉镯,而让她发出惊呼的,却是她手上戴着的玉镯,竟与盒内的这只玉镯一般无二。无界大师执起玉镯,仔细端详,神色间既是欢喜,又是悲伤。精妖使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盒中的玉镯,轻轻拭探道:“爹,是娘的。。。?”
无界大师缓缓点了点头,银月忽道:“师妹,当年妖尊被大师兄重创,不久便驾鹤西归。现在的妖尊便是上任妖尊的长子妖壑。”精妖使点了点头,道:“当日我昏迷了数日,便是他让鬼族的鬼差老儿救了我。”
烈阳道:“当日魔君被五师弟下手重创,魔元难复,他们魔族便开始一蹶不振。妖族虽失了妖尊,但妖壑掌权之后,重整妖族各部,更差人将五师弟送了回来。当时护送的来人言道,师妹你当时受了重伤,虽然元神得大师兄灵气强行护住,但仅能维持数日。后妖壑虽亲施妖族护灵大法,为你续护元神。但此法却不能长久,除非我们放了当年被灵尊困在蓬莱山下的鬼差老儿,只有他的拘魂大法,方能为你续命。他先将五师弟送回,以表诚意。并允诺一旦将你救活,你若想自行离开,他决不为难,并有一物相赠。谁想,却是师娘的手镯。”
精妖使抬头看着父亲,泪眼婆娑道:“爹,他们把你关在这里,就是因为鬼差吗?”无界大师微笑不语,将手镯翻来覆去看了多次。银月道:“师妹,师傅从来没有为了这件事情后悔过。再说,这件事的起因全因大师兄而起,你心里也不必自责。”
无界大师抬起头,似乎若有所思地望着房间里不断飘荡的流光,轻轻道:“冰儿,你这些年身居妖界,不曾离开。是否,心里还是放不下你大师兄天龙。”精妖使玉唇轻咬,低头不语。
烈阳向银月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道:“师傅,听说如今大师兄的肉身被囚禁于寒水黑沼的深处,元灵则被困于那柄灭世魔剑之中。我这就和二师兄下山,打探搭救大师兄的方法。师妹这十年来寄人。。。哦,不,寄妖篱下,忍辱负重,应该对魔妖二界知之甚多,想必对于我们搭救大师兄大有帮助。”
精妖使原本黯然的眼神,忽然一下子灼热起来,她转头望向她的三师兄,眼神中充满了感激之意,而后者也报以一个温和的微笑。烈阳见师傅不语,忙接着道:“师傅,我们师徒六人这十年来天各一方,思念却不得相见。如今既有大师兄的消息,我们又怎能置之不理?此次下山,好歹也要把大师兄救回来。”精妖使转过头来道:“爹,妖尊说我们上次放了鬼差老儿,他已经欠了我们一个天大的人情。无论我们什么时候要去搭救大师兄,他都必定会在旁助一臂之力。”
无界大师冷冷道:“什么人情,当初你大师兄一剑砍死了他爹,群妖无首,他趁乱便坐上了妖尊这位置。如今我们去救天龙,他乐得我们与魔族拼个你死我活,他好从旁得利。”
目光在三个徒儿脸上逐一掠过,见三人看着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希冀,似乎就怕他摇头不允一般。他不禁微微叹了口气,道:“烈阳,银月,你们两个先出去,我和冰儿有几句话要说,等会儿冰儿来叫你们了,你们再进来。”
精妖使看着二人退出房间,转头道:“爹,为什么他们两个不能听?”无界大师摇了摇头,神色间显得有些凄苦。精妖使看在眼里,正要说话,无界大师却把手轻轻摆了摆,道:“冰儿,这刻开始,你先听为父说。”
见女儿点了点头,无界大事缓缓道:“当年你娘走了以后,我心如止水,苦心思索从有界到无界之境,却始终不能如愿。后来,就是那一夜,你们三个瞒着灵尊杀入魔域,从此便音讯皆无。那时,我一时间,竟失去了三个我身边最亲的亲人。”
“当时我心急如焚,多年苦修的禅机佛理,一时间便全被我抛诸脑后。直到。。。妖壑把风儿送了回来,并带来了你和天水还没有死的消息。”
“妖界使者来的那一夜,我从过去的有到无,复从现在的无到有,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之下,我脑中似乎不断有佛影浮动,佛音盘旋。我急忙闭目凝神,希望能借此突破三界之束,以达无界之境。”
“当时,我只觉得脑海中不断有灵光汇聚,闪动,开始不成形状,到得后来,竟慢慢凝聚成像。便如一个个快闪而过的瞬间,就像道家中的未卜先知一般,将以后将要发生的很多事情,很多人,连接成串,一幕一幕,在我的脑海之中不断涌现。”
精妖使有些不能置信地摇头道:“爹,是不是你当时心神激荡,稍有走火之像,才会显现出来这些虚妄之影?”
无界大师摇头道:“那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真实。当年你走的时候,青丝挽鬓,如今回来,却是紫发迎风。而我,在那时,便都看见了。”
精妖使脸现诧异之色。这些年她修习妖界术法,头发渐渐由黑入紫,全是由于所学之术法皆为极阴寒极邪妄之故。但五师弟送回来时她尚未转醒,更谈不上因为修行妖法而发色变紫。而父亲当时便得知晓,她岂有不惊之理?
无界大师闭目沉思半晌,道:“冰儿,当年祖师爷圆寂之时,曾留给我十四个字,你还记得吗?”精妖使点了点头道:“当然记得:血海滔天映烈火,尸山盈野耀寒冰。这不是指鬼族的鬼王十数年前举族侵袭一事嘛?”她顿了顿,又道:“当时女儿年幼,只听各位前辈道当年鬼王如何了得,一身冰火玄功,率族人与正邪两道恶战数十日,尸山血海,满地疮痍。最后终于力竭势穷,败走海外,而鬼族亦被魔族顺势连根铲除。这十四字应是比喻当时两道相争,惨烈悲壮的情景吧?”

精妖使抬头看了看父亲,无界的面色却甚是凝重,道:“若是这十四字真的是指鬼王的话,祖师又何必只传于我一人?”精妖使一愣,道:“爹,难道祖师爷另有深意不成?”无界站起身来,低头在房中来回踱步。精妖使见父亲陷入沉思中,亦不敢打扰,只在旁紧盯着父亲。
无界大师忽然停住脚步,抬头道:“这十四个字,除了你和你娘,可有其他人知道吗?”精妖使摇了摇头道:“爹当年曾再三叮嘱女儿不准将这十四个字外传,女儿铭记于心。”无界大师长吁了口气,道:“除了当年的鬼王,还有谁是修炼烈火,寒冰法门的?”
精妖使侧头回想了半晌,道:“邪道除了鬼王,恐怕只有魔族五行魔中的冰魔和火魔是修习此等法门吧?但以此二人的功力修为,要做到血海滔天,尸山盈野,恐怕只有去杀那些不懂武功法术的凡人才行吧?除了鬼王和他们二人,世上修习烈火寒冰的,便只有。。。”
她的脸色瞬时便白了,无界大师的目光也一下子从慈祥转为了森冷,他冷冷道:“若是邪道中人,祖师又怎能传这十四字警语于我?你们师兄弟五人,除了冰儿你是我的女儿外,其他四人却都是颇有来头。哼,映烈火,耀寒冰,除了鬼王,便只有烈阳与银月了。”
精妖使感到自己的一颗心瞬时便沉了下去,原本还指望着烈阳与银月与自己一起前去搭救大师兄天龙,但父亲这番话却如石破天惊一般在她心中炸了个滚雷,平时朝夕相处的师兄弟们,却原来个个都是出处叵测之人。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声音颤抖道:“爹,你说他们个个都是有来头的,难道大师兄和五师弟也。。。”
无界大师长叹了一口气,答非所问道:“当年正邪一役,我把烈阳与银月留在身边,便是为了祖师这十四个字,才心存顾虑。但如今。。。”他苦涩地笑了笑,道:“时局如棋,如今天龙沦落,我若还强留着烈阳与银月在身边,便是忤逆天意,恐怕正道前路劫数更重。”他闭上双眼,却是强行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情绪,长吸了口气又道:“冰儿,这些年我刻意留他二人在我身边,便是希望多用佛法化解他们日后行事的血腥戾气。他二人此番随你下山,前路凶劫重重,虽有持正之心,但却可惜,终为无常世事所惑。除非鬼王重临中土,以极上冰火玄功化解二人的戾气,否则他们二人日后的际遇,必定浩劫茫茫,所行之路亦势必鲜血铺地,白骨遮天。”
精妖使只感血脉窒息,她定了定心神,忽然想起一事,道:“爹,既然你看到了日后发生的事情,那大师兄,他怎么样,他有没有被我们救出来?五师弟呢?他有没有醒过来?娘呢?娘有没有脱困?”
连续三个有没有,让无界大师不禁莞尔,心情略略放松了些,道:“我又哪里看到了这么多有没有?如今你们下山就是去救天龙,五师弟日后自然会有叫醒他之人。至于你娘。。。”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又道:“当年师傅命无敌师弟守护蓬莱仙山,拒正斥邪。要救你娘,只有打败无敌。但邪道这些年间内斗不休,邪道七宿中的其他六宿自重身份,不会亲临蓬莱,正道中人更是不会为了你娘去招惹无敌,为父又被困于此塔中,要救出你娘,恐怕是虚妄之谈了。”
屋内的气氛又凝重了不少,精妖使想了想道:“爹,妖族已经派妖舞前去救娘了。但无敌一身金刚不破,妖舞这小丫头在蓬莱仙山转了五,六年,硬是占不到一点便宜。”
无界大师摇了摇头道:“无敌师弟是佛家少有的练武奇才,十五岁时便在正道罕逢敌手。师傅看他还不够持重,才让他去蓬莱看守你娘。妖舞比无敌小不了几岁,虽然她是你娘亲手教出来的,在邪道小一辈中声名鹊起,但在武学一途她却是差了无敌不少。
他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好的黄纸,轻轻道:“世事似无常,若有常。冰儿,这张黄纸,你带在身边。若哪天你真能救出天龙,便把这黄纸和纸内之物交给他。记住,在这之前,你切勿私自拆看。”
精妖使应了一声,伸手接过黄纸,感觉纸内裹着一圆物,捏上去甚硬,皱眉道:“爹,你的意思,是不是救大师兄,其中还有什么变故?”无界拍了拍女儿的头发,淡淡道:“去,把你那两个师兄叫进来吧。”
烈阳和银月双双跪在恩师之前。想到马上就能下山,相救大师兄于水火,两人心中便不禁涌起阵阵喜悦之情。
无界大师看着眼前自己的这两个爱徒,当年这师兄弟五人一起练武的情形不由得历历在目,但此刻却已昨是今非。这二人次番下山,冥冥之中已然有了定数,三人日后若有重聚之时,恐怕师徒的情份也已到了尽头。
他强自抑制心中的悲苦情绪,语气淡淡道:“你们二人此番下山,临别前我有几句话相赠。阳儿,为师给你四句话,切记切记。”烈阳低头道:“请师傅教诲。”无界大师看着他,心头忽然一阵疼痛,宛如刀割。他缓缓吸了口气,平复了下心情,道:“上不见有诸佛,下不见有众生;外不见有山河大地,内不见有见闻觉知。”烈阳微微一愣,但师傅说到此处便嘎然而止,再无下文。他仔细玩味话中三昧,却越想越是糊涂。
无界大师却微微一笑,道:“时辰未到,多想无益。”又转向银月。银月听他对烈阳说的四句话模棱两可,心中亦是不解。见师傅转向自己,忙低头道:“请师傅教诲。”无界大师看着寒月,嘴角不自禁地挂起一丝微笑。
“月儿,何谓般若?”
银月不禁一愣,下意识答道:“性体虚融,照用自在。”
“两岸何如?”
银月低头道:“此岸者,乃众生作业受苦,生死轮回之地;彼岸者,谓诸佛菩萨究竟超度,清净安乐之地。凡夫即此岸,佛道即彼岸;一念恶即此岸,一念善即彼岸。”
“如何渡之?”
银月抬头望着师傅,见无界大师正也望着他,脸上满是慈祥之色,心头不禁一暖,道:“六道如苦海,无舟而不能渡。以般若六度为舟航,渡六道之苦海。”
无界大师抚掌笑道:“青青翠竹,总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你们二人也不枉了这些年随我修行,此刻,便随冰儿下山去吧。”
二人领命,心中却俱是满腹狐疑,师傅一会儿真如,一会儿般若,说的话似隐含玄机,又似随口而发,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二人退到门外,关上门,犹见师傅看着手中的玉镯,低低自语道:“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山谷中的夜风,似乎刮得更猛了些。天空,阴沉沉的,寂静的可怕。而矗立在昏暗天地之间的小小白塔,却似乎更明亮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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