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八 缘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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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rtholomew—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这座楼阁充满幻觉。
我跟随着他走上转角楼梯,在某一个拐角微微下望,可以看见会客室旁边的小偏厅,一扇贝壳形的长窗,悬着银灰色的曳地窗幔,暗红色长穗波斯地毯上绣着沉睡不醒的长发少女,她扔在一旁的曼陀铃,金色的沙丘一望无际,一头狮子带着仿佛被月光催眠的眼神安静地凝视着一切。
我知道那曾经是两个俊美而高傲的男子喜欢的角落,我知道。他们曾经并肩站在那扇窗边眺望远处碧青的山峦,时而轻轻亲吻彼此。那样的温柔,源自命里注定心知肚明的情缘不永。
萧芳庭停在了那里,我知道他也感觉到这间宅邸里那种令人不安的情感波动,仿佛一股浓重馥郁的气流,深深撩拨着他年轻的心灵。他不安地转过身,被某种恐怖而诱惑的直觉拉扯着向下看去。
我看到那个高挑清瘦的男子,亚麻色的短发轻柔拂动一如当年。他安闲地站在偏厅里,手里握着细长水晶杯,铜色酒液轻轻晃动,一些非自然的光亮若有若无,闪烁在杯中的液体上,闪烁在他青灰色的明丽眼神和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里。他回眸仰望,对着萧芳庭轻轻地举杯,一敬。
沉闷的惊呼声穿透宅邸七十年来的寂静。我默默地注视着那个幻影,萧晴澌的幻影,无言。我不知道他是否存在,我怎么会知道呢。萧芳庭跌跌撞撞地向楼上冲去,这个二十岁的男孩子,他真的是受惊过度。我跟随着他,看着他径直冲进了一间门上悬有丝绸幕帘的寝室,我静静地看着那扇门,我有片刻的茫然无法决定自己是否应该继续跟随下去。然后我听到第二声惊呼,这一次的声音里,除了惊吓,更有绝望和悲惨的不甘。
我知道,他看到了他想要证实的一切。
我慢慢地走到门前,注视他。
为什么。为什么。一切,竟然皆是真实。
那个男孩,他定在原地无法动弹。我注视着他,他注视着墙上的画像,表情已经痛楚得扭曲。我想他终于知道,他终于明白。这一次,那个女孩,他所爱恋的那个女孩,是真的不会再回来。
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她,永远。
谜底已经揭开,该来的总是会来。暗夜无言。灼热烛泪滴落爱神羽翅的刹那,一切就已铭心刻骨地发生,和终结。禁忌的打破,烛光下少女的容颜惊喜交加,背叛的美丽超越一切,然后她永远地失去了他。
那是个神话。然而如此真实如此意味深长。
何必窥破冥冥中永恒的隐秘。这个二十岁的男孩子,他到底还是不够聪明。
一如他的祖父。然而当年那个幸运的男子,他得到了他独一无二的蔷薇,那样青春年少的全心全意,终谁一生也无法替代的纯澈时光,如何重来。如何毁坏。即使摧残,也是璀璨。
萧晴洲,我如此妒忌他。
而眼前的这个男孩,又给我怎样的心情?我看着他,他很像他的祖父,很像,很像。我明白薇葛的心情,这一次,某一刻,我不相信她没有期待过遗忘和重来。我不相信她,一如我不相信自己会轻易放弃所有。
墙上的画像,是十六岁的薇葛。她穿**丝缎上衣,刺绣精致,银丝配冰蓝丝线一根根拈好,结成细密花纹,绣出满身满袖的繁花似锦,匀白花瓣中隐隐透出清冷淡蓝光彩,更显一身清丽雪意。那开满她周身的牡丹,蓝田玉,花中名品。她一头青棕色长发高绾,长簪低插。膝边卧一双昂贵阿富汗猎犬,高大威猛,在她掌心之下却如斯驯顺。那个白衣的少女,笑意淡不可见,唯有眼角眉间的自信安然如梦,梦之光辉如此璀璨,一瞬间照亮前尘后世。她的容颜,那是不曾枯萎的盛世蔷薇,无可僭越,无可取代。她怎会不自信。她的美丽,她的身手,她要什么就得到什么,她想什么就拥有什么。萧晴溦的骄傲,从来都是独一无二。
而这样的她,距他,早已是遥不可及。
七十年.光阴拂落。她本是他终生不曾相见不能触碰的女子。她属于他之前许久的男子。她属于那个遥远而陌生的时代。她不属于他。
她属于我。此时此刻。
她属于我。
他慢慢地跪下来,对着那幅绝美的画像。轻轻扶着床沿,他的手指缓慢地滑过刺绣华美的床罩,纯白如同裹尸布。整间卧室都被纯白的丝缎包裹起来,这是一间属于死亡的房间,属于七十年前的时光,属于无法遗忘无法弥补的伤害和残忍,阴谋和血腥。它属于七十年前那个年少清狂的骄傲少女,属于一场如约而来逃不开避不开的情爱,属于一段无法成真的迷恋,暧昧的关怀,真实的**。他突然惊恐地跳起来,手指神经质地瑟缩着。他触及了床罩下某个陌生的凸起,他狂躁地撕开层层丝缎,眼神被骤然出现的景象灼伤。他狠狠地握紧手指。

床罩下面,是一束枯萎了不知多久的血红蔷薇。干涸的花瓣失去了妖艳色彩,静静地匍匐在洁白的缎子上,无形中透出某种奇异的归属感,仿佛一束献给死神的敬意。那样的宁静,根本只能教人疯狂。
他颤抖着碰触被布料压出褶痕的花瓣,在他的手指未曾触到那萎谢的殷红之前,一种瑟瑟轻细的碎裂声滑过整间屋子,那样细密而绝望的碎裂,仿佛绽放在某个人的心上。所有的花瓣和茎叶瞬间风化成灰,一抹淡褐色的灰烬,黯然地涂抹在雪白的丝缎上。
他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头,跪倒在床边。他伏在床上,手指神经质地痉挛起来。慢慢地伸直,再握紧,那样痛楚的动作,丝缎在他掌中发出细微绽裂声,黯淡而脆弱。
我默默地垂下头。
他终于明白。他,是他自己的一意孤行放走了她。我想他是在悔恨,在怨恨。可是又能如何?他不如他的祖父幸运,更不如他的父亲聪慧。七十年前的相伴相依,是他无法取代的刻骨流年。而萧雅闲的柔弱隐瞒不加探询,对薇葛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安然的抚慰。萧芳庭,这个二十岁的年轻男孩。他唯一的幸运和不幸只有一种,他太像一个人。当年的那个人。那个令薇葛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毕生所有而归于我怀中的幸运儿。所以我太明白薇葛,她无法放开这个男孩,在她依然疯狂脆弱的心怀中,他就是萧晴洲当年倒影。她明白,然而迷惑。这就是她的悲哀,我的无奈。七十年了,沧桑七十年来,旧日庭园中桂婴清香都已灰飞烟灭,而我身边的那个女孩,她明亮的眼睛依旧只能注视华年胜景深处那无法捕捉不能触碰的一切,那一场欲生欲死魂飞魂坠的末世倾情。
萧晴洲。我恨他。他就这样轻易地摧毁了我的蔷薇。他令她领略宿命之中最激烈和甜美的汹涌**,再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入无法复追的绝望之渊。他,是因为他,那个女孩心甘情愿葬送了自己。所以我得到了她。
最古老而荒谬的疑问。得到人,得到心,究竟哪一种更为残酷和幸福?
我是真的要她,我也得到了她。然而这样的寒冷相伴。无交流的言语。无相期的承诺。她在我身边,可是如此遥远。我在她美艳的眼瞳深处探询不到丝毫属于自己的温暖痕迹。我得到了她,可是这样真的就有理由满足吗……我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了吗?真的吗?
这样……不能算数吧。
我默默地凝视着那个伏倒在地的男孩。他的肩一下下耸动着,无力抬头。他蜷缩在那里,手指抽搐着握紧。我听到他低沉破碎的痛哭声,自胸腔深处绽裂出来的哭声,像一种开放那一刻便无声凋零的花朵,硕大而诡丽,绚烂而无缘。
画像上的女孩安然地注视着这一切。我死死地盯着她,无言以对。
我们是要天长地久的。薇葛。只有我,和她。我们是必须在一起的。其他的任何人,和他们的相遇或者离开,愉悦或者悲伤,怨恨或者欢喜,都不过是我们的生命中白驹过隙的一瞬。为什么她不能够明白。我们要一起经过的岁月还有太长太长。而这样无牵无挂的漫漫黑夜中,我们不过只有彼此而已。
为什么她不能绝望下来安定下来接受这个事实呢。
为什么。
我想我大概永远无法知道。
那个女孩的心究竟沦陷在了哪里。难道是永远的昨是今非无从复追。
那个男孩突然动了一下,撑起身体。我看到他被泪水透洗的苍白面庞上那种近乎疯狂的神情。碧绿的眼睛里燃着那种教人发抖的光亮,我见过那样的眼光。那种绝望和颓丧,不甘和怨恨。他同当年的那个男孩如出一辙的神情。这一刻他们几乎就像是同一个人。
他真的很像他,萧晴洲。
他慢慢地抽出了那柄刀。刀刃纤薄如纸。刀光妩媚苍凉。他凝视着它,神情如在梦魇。
我不需要再看下去。背过身的同时,那个男孩子似乎发出了一声奇异的叹息。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瑟瑟幽寒,命中成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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