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六 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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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少女走下楼梯的时候,所有人发出一阵轻微的惊叹。
这个轰动伦敦城的夜晚,如果只允许出现一位女王,那么在场的六十岁以下男士多半不会把选择留给威廉四世的侄女。年轻的诺森伯雷公爵小姐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包揽这一晚所有的赞美和追求。
为庆祝诺森伯雷公爵在五月市场的新居落成,这场舞会的举行似乎势在必行。
1849年的秋雨淅沥悠然,如午夜琴音丝丝曼曼,沁人心脾。
宅邸中宾客如云,伦敦上层社会那些端庄娴静的贵妇淑女们遇到了来自巴黎和罗马的强有力对手,金发美人和黑发美人的对决装点着这座置身事外的宫廷。
沙龙像一只只蓬松美味的蛋糕壳,填满了由绅士、政治家、议员、枢密院官员、法官、银行家和贵族组成的花式糖果馅心,甜蜜而令人厌倦。花团锦簇的衣裙悉窣作响,珠宝在光华柔美的耳垂和脖颈上闪闪发亮,熨烫精美的礼服散发着薰香和鲜花的芬芳,绅士们扣眼里的玫瑰和百合轻柔地开放并凋谢。这一夜,一切都极尽风流。
那个年轻的女孩将右手递给了等候在楼梯下的他,以一个在镜前练习过无数次,因此看上去不着痕迹的优雅姿势。他牵住她的手,礼貌地俯身一吻。
旃狄丝&;#8226;诺森伯雷挽起一边裙摆,被那个黑衣长发的青年引领着走进舞场。
她尽可能做到无动于衷,试图令自己白皙娇小的脸孔充满那种典型英国式的冷漠神采,那应该会令她看上去更有韵味。然而那双深蓝色大眼睛里的光芒泄露一切。每个人都能看出她的兴奋。在场者对这种兴奋心照不宣,这并非不可理解。也许没有哪个女人不想取替诺森伯雷小姐今晚的地位,哪怕只是挂在那个男人的臂弯中尽一曲之欢。
萧芳庭,伦敦最引人注目的青年。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他是老公爵的表侄,同年轻的诺森伯雷小姐也是青梅竹马。宾客们都相信这样的有意撮合最终会成就一桩天赐良缘,一如当年萧家第十三代主君的婚姻。当然在场也有人猜测年轻的侯爵大人在继承了敌国豪富,高贵声名,清俊容貌和优雅风仪的同时,会不会也继承了他父亲迟婚的怪癖。
的确有人有意无意地暗示过这一点。
“如果那样的话,旃狄丝可有年头好等了。”
然而公爵大人的回答模棱两可又意蕴分明。
“如果她愿意。”
歌舞升平,盛世流离。
即使是维多利亚女皇也不会举行比这更令人兴奋的庆典。因为按女皇陛下的风格,能够被邀请作为花瓶的宫中命妇多数已经徐娘半老,而诺森伯雷公爵的舞会上却美女如云。有传闻说他举办的每一场盛宴和舞会中都有秘密雇佣而来的高级妓女装点场面,这极富刺激性的秘闻无人可以证实,然而追逐和猜测那些神秘外国女郎的身份却成了在场年轻贵族的一大乐事。
老公爵用小象牙梳子理着胡须,心满意足地微微发笑。他成功地令在场的男人们眼花缭乱。
他注视着那个清俊修长的男孩子携着自己的女儿穿梭在人群中,翩然如蝶。
无数超群绝伦的美女中,谁是今夜的女王,似乎已成定论。
金发,蓝眼,红衣的诺森伯雷小姐终于接过了那束象征女王权杖的花枝,以月桂和勿忘我编织而成的精致权杖。萧芳庭戏谑地在她面前单膝跪倒,她用花束轻点他肩头,一个惟妙惟肖的模仿。女王陛下为侯爵大人加冕。掌声和笑语弥漫开来。
很快所有人都纷纷离开了自己盘桓的沙龙,涌入女王所在的舞厅。
外国人惊叹于这一对年轻人的美貌和风度。伦敦上流社会的青年们则私下里为侯爵大人求婚的期限下了赌注。
在场的数位外国大公纷纷打听关于舞会女王的一切细节,然而在看到那个陪伴于她身边的黑发青年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叹出声来。
那个年轻男子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神情。漆黑刘海下的苍白脸孔凛冽清纯,轮廓俊显得令人陶醉。融合了东方的优雅与欧洲的俊逸气质,他看上去像一个精心琢磨的瓷偶,却没有瓷器那种柔和清凉的阴气。一双碧绿的眼睛,亮得就像黑夜中无声卧于枝头的印度黑豹。他的眼神中透出奇怪的抑郁和深邃。天生适合接吻的薄唇却是一直蛊惑地微笑着的。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这一场舞,这整个剧本,不是女王陛下驾驭了他,而是他始终在牵引着女孩的神思。
若已心坠,端的便是情亏。
情之一事,谁先动心,莫不是便输了这一局。
便因此,这少年唇角的笑才那般轻狂艳冶不堪回首吧,却倾倒了多少多少的人,醉了多少多少的心。
舞厅边上,聚了一群中年暮年的名流,无心拈花逐蝶,便聚在一起追忆当年。这似乎是惯例。杜桑伯公爵夫人一面拍打着绣花扇子,一面对年迈的白兰伯爵微笑,催促着他开口。
女人都喜欢在男人口中听到关于其他女人的不同评价,尤其是关于今夜年轻绝色的女王。赞美之外,她们更渴望一些挑剔和否定来维持自己的信心。无论多大年纪的女人都是如此。虽然她们都清楚,转过头去,自己不知道会被这些男人挑剔成什么样子。
白兰伯爵安稳地坐在扶手椅上,从青色东方瓷盘里拿了一只美丽的桃子。他的手杖放在一边,杖头上的火红蛋白石闪闪发光。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盯着那只桃子微笑。“年轻人的青春真是美好,鲜嫩得就像这些水果。”
“令人有咬一口的冲动。”有人插嘴。老伯爵微微一笑,“不,可惜我已经老了,没有那个力气。再鲜嫩的孩子也只能装饰我的眼睛,而非卧房。”
大家一阵大笑。
“您的眼睛比您的胃口更令我感兴趣。”公爵夫人技巧地微笑着。“而您的经验比您的眼睛更加令人崇拜。”
伯爵欠了欠身以示答谢,灰白的眉轻轻一敛,在眉心簇出一条漂亮的峡隙。“如果我的经验令您失望,那么下一季,我可再也没有颜面出现在您的沙龙里了。”
公爵夫人用扇子掩住嘴唇,绽出一个妩媚老成的笑容。“那样我便有资格在我的别墅里接待您了,不是么。相信您会喜欢北诺福克海岸的风光和空气。那会使人恢复青春。”

第二阵笑声响起。
白兰伯爵注视着她,喃喃地道,“如果时光可以重回,我宁愿回到幼年。”
公爵夫人敏锐地抓住这句话,甜甜地笑出声来。
“究竟是往昔的岁月令人难忘,还是曾经的罗曼史教人爱不忍释呢?”
老伯爵呵呵一笑。“您益发幽默了,夫人。”
然而他的眼中并无笑意。他慢慢转头,注视那一对漂亮的年轻人,轻轻摇了摇头。
“我渴望回到从前的某一个夜晚……”
他看着身边人期待或疑惑的神情,微笑。“我,只是想要再次同那个女子见上一面。”
“啊哈。”有人笑。“果真如此,恭喜您,夫人。托您的福,我们得以知晓伯爵大人的秘密。”
白兰伯爵慢慢松开手,让那只桃子滚落在自己的衣襟上。侍从敏捷地接住了它。
“女士们,先生们,事情完全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给我们讲述一下那些吧。”有人轻声要求,带些调笑意味。“那些您所经历过的时代,还有那些传说中的绝代佳人。”
“您渴望的那个夜晚,是否也是一个舞会?那一夜,是否也有一位堪同我们今夜的女主角媲美的美丽女王?”
“那一夜挽了女王臂弯的人,就是您吧?”
老伯爵突然沉下了脸色,微微咳嗽几声。侍从递上洁白丝巾和温热的药草茶,他就着银盅喝了几口,慢慢垂下眼帘。
“我还是老了……”他轻声地,温和地叹息一声。“这种场合已经不适合我了。让年轻人做他们想做的事情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原由。
白兰伯爵伸手去拿手杖,却扑了个空。他抬起头,清秀高挑的青年依在他身侧,微微一笑。黑色锦绣长衫轻盈飘拂,长发垂落。诺森伯雷小姐并不在他身旁。
他手里拿着伯爵的手杖,仔细端详片刻然后递还给他,优雅一礼。
“侯爵阁下……”老伯爵喃喃地叫他一声,眯起眼睛,怔怔地打量着他。
萧芳庭微笑,亭亭立在那里,并不开口。
杜桑伯公爵夫人却已经放下了扇子。在她能够开口之前,年轻的侯爵突然对她投去一个出奇妩媚的笑容。她半晌没有做声。
“好吧。”老伯爵突然笑了一声,放下手杖,重新偎回靠椅深处。
“我渴望的那一夜,事实上,就在萧氏侯爵大人的封地。”
萧芳庭微一挑眉。
白兰伯爵安稳地凝视着他,淡淡道,“七十年了。”
萧芳庭苍白俊俏的面容忽然掠过一丝寒意,淡不可见。
“七十年……七十年前,爱丁堡。那一夜,那个舞会。我还记得那座庭园的名字,雨,是的,他们这样叫它。”
杜桑伯夫人有点茫然地看着萧芳庭,后者声色不动。
“那一夜,萧氏的那一朵蔷薇……那,才是真正的美人。只是可惜……可惜了啊。”
年轻男子的声音忽然清冷如水。“她究竟有多美?”
他扬起眉峰,露出一个宽容与好奇的神情,一抹笑恍若孩子,微微顽皮。“旃狄丝不在这里。”
杜桑伯夫人率先大笑一声。白兰伯爵的脸上却毫无表情。
“我无法形容。她,那时候我告诉自己。她不会是一个人。没有一个人类女子会有那样精致清丽的容颜,那样冷漠与甜美,傲然与娇媚的神情。她既像个女人又像个孩子,既像个过于柔美的男人又像个出奇俊逸的女子。
她可以蛊惑的,既是魔鬼,又是天使。”
萧芳庭的脸色苍白如故。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老伯爵,手指微微抓紧了他的椅背。
“竟有那样的美人?”有人惊叹。
亦有人吃吃地笑。“伯爵大人,那一夜如此令您难忘的原因,莫不是……”
揶揄,好奇和调侃的目光同时投向他和萧芳庭。
老伯爵发出一声优雅的冷笑,“那年在下八岁零五个月,可望而不可即。”
“那是哪一年?”
老伯爵侧过头,看着萧芳庭,微微一笑。“1780。”
整整,六十九年。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听说,她在两年之后逝去,终年仅十九岁。”
萧芳庭的嘴唇微微颤抖。他忽然笑了一下,在结束那个笑之前,他不露痕迹地咬住自己嘴唇,狠狠用力。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知道,她,似乎是那一代萧氏侯爵的堂姊。”
年轻男孩的齿痕深深印在下唇,漾起一抹血色薇红。
“我曾经抚摸过她的裙摆,她对我微笑,和我开着玩笑。她说她是蔷薇变成的精灵,活了几千几百年。可是我相信。”
他扫视众人,轻声重复。“我相信。那时我便相信,此刻犹然。纵然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个玩笑。可是我宁愿相信那是真的。也许那样,我还可以见到她,听到她。没有人比她更相配红色。没有人。”
他慢慢垂下头去。“那一晚她便穿红,女王……呵呵,女王。”
低微笑声之后,他无力地摆了一下手。“我见过的真正妩媚的君王,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我优雅的女王……
所有人都静下来,除了一两声情不自禁的急促呼吸。
萧芳庭的脸颊慢慢涌上一丝诡异红晕。他盯着白兰伯爵,默不作声,双手拢进袖中。
“她告诉我,那种红色,叫做踯躅红。她还说……她对我说,红粉踯躅。
她说,踯躅,就是无法离开,无法停留,无法止步,无法告别的意思。”
陷入回忆之中,老伯爵巧妙地避开众人视线,真丝手帕轻轻拭过眼角。他别开脸去。
那一瞬,萧芳庭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喘息。他猛然咳了一声,在众人的目光投向他之前,他匆忙站起,环众一礼,喃喃地说了些什么,然而谁都不曾听清。他转身而去,步履微微散乱。
“这孩子怎么了?”杜桑伯夫人奇怪地问。没有人回答她。
白兰伯爵安然地靠在椅背上,合上了眼睛。他的唇角轻轻挑出一丝笑意,若有若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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