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 风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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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晴溦。昨是今非。
那一刻千绪纷扰,也许是一切是非的开始。我面前这个高挑俊俏的男子。初见之时,是一个妩媚清冷凌晨。他打扰了我独自飘游在庭园中的寂静。所以我毫不留情地在他脖颈上留下一道伤痕。霞月的微笑至今清澈。我可以听到这一刻它在我袖中微微颤动。它在笑,在叹息和责问。为什么,面前这个任性的男子,他的血有某种惬意的芳香,和我的一意孤行如此相像的味道。甜美而绝望。
从很早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不会活得很久。有些人的生命,开始就是为了漂流到尽头。生命对于每个人都不同。然而在我面前,那是一座开满隔世花朵的冶艳庭园,那些从灵魂彼岸飞舞而来的种籽,在一念差错之间停留在此岸,然而那是生命的浪费。终有一日它们会枯萎,在绽放了最初与最终的美丽之后,凋落成尘是唯一结局。
否则,就是被某个人随手折下。哪一种死亡更为迅速和快意。我不晓得。
我面前的这个男子。他近在咫尺的容颜。气息交缠。我突然反手。那是我最熟练而危险的动作。而他竟然可以同时出手应对。霞月出袖同时,他扣住我的手臂。刀锋直抵他心口。可是停留在那样一个细密完美距离,我居然刺不下去。气力已竭。他的指节恰到好处地顶在我手臂上的**道。
第二次,为他所制。
他微笑起来。如果方才他的举止只是教我诧异,这一刻他顽劣的胜利快意却激怒了我。不假思索地,我突然仰头迎上他的嘴唇。那瞬间我看见他碧绿的眼瞳骤然紧缩,难道是被惊呆。
无暇细想,我狠狠咬了下去。
他低低一声呻吟,手指有一丝放松。已经足够。霞月迅速前探,我手腕轻抖,无声无息地将刀锋送入他的身体。一阵只有我明了的瑟瑟低鸣。它尝到了,它很满意。然后我收手。注视着霞月水色刀锋渐渐泛起魅艳绯红,我微笑起来。
他慢慢低下头,注视自己的伤口。我不动。霞月并未刺入太深。归根结蒂,我还不想杀了他。这是个有趣的游戏。而,放眼萧家上下,我已经很难找到这样迷人的玩具。
他轻轻笑起来,“果然,面对你,还真是一丝都不能疏忽呢。”他按住伤口,指缝中渗出几痕血丝。我慢慢后退,微笑。
然而他笔直注视着我,舌尖轻轻滑过布满血迹的嘴唇。目光里有一种残酷和快意的闪烁。
我更想要的伤口,是这个。他目光萦动。不言不语。我却突然明白他撩拨的含义。眯起眼,我细细注视他。这样对我。他莫非想死。
“萧&;#8226;晴&;#8226;溦。”他一字一句地念,然后突然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巨大灿烂。
“我记住了。蔷薇。”
他叫我briar。我怔了一下,然后冷笑,“你的中文学的不错。”
“勉强。”他面不改色。“至少我知道,你的名字,和澌一样,都是一场下不完的雨。”
他转身离开,脚步仍然平稳。做主角的人终于提起自己的自觉。我随后走进大厅,发现晴游的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高挑清瘦的短发男子,他的发色居然是一种古怪的白色,亚麻的颜色,偶尔低柔灰暗,偶尔又明亮如银。我紧紧地盯着他,然后他忽然回过头来。隔了厚重人群嘈扰音乐,他居然立刻察觉了我的注视。他同我安静对视。秀致脸孔,轮廓清显。他的眼睛是一种奇异的青灰色,像蛇,或是某些相似的华丽冷血动物。那些习惯于带着事不关己眼神默默注视世间纷扰,然后在某个寒冷时刻出人意料地一口咬中猎物咽喉的邪恶生灵。他像他们,邪气的眼睛。
然后我悄然微笑起来。那么,我喜欢他的出现。我知道他是谁。他会是谁。萧晴澌。同萧晴洲一起归来的人。和我一样在名字中嵌入一场潇潇冷雨的人。我喜欢他,又一件崭新的、无法预测乐趣的玩具。
看到我之后,他对晴游低低耳语,然后向我走来。
至少有两个人同时注视着他的举动。晴游,和晴洲。我看到他们的目光从不同方向迅速投来。一样安然,却暗含某种无法解释的混乱。我思考一下,然后打起精神来面对眼前的人。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我不喜欢这种表情。但他头一句便问我,“晴洲可是得罪你了?”
我白他一眼。
“离那家伙远些吧。”他笑,这次是真的笑,仿佛还带些揶揄。“他,我同他在一起十年。还是头痛,况你。”
我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他宽容地看着我,又想起什么似的一笑。“不过,也未必,听晴游说,你也不是好相与的角色。小雨儿。”
我一挑眉。
“很动听。很适合你。”他自作主张。我仍不说话。他笑了一下便要离开。
“你同晴游很熟?”我突然出声。眼看他脚步一滞。
“是,很熟。”他转过身,这个话题显然击中了他。“在你出生之前,我们便认得。”
“然后你去了法国?”我咄咄逼人地盯着他,“为什么?”
“小雨儿,你什么都不明白。”他笑,然后装腔作势地长叹一声。“你怎么可以什么都不明白。”
我盯着他,直视那双青灰色的眼眸。“那又怎么样?”
他举高双手投降,然后笑着走开。先知先觉吗?他以为他是谁?
然而后来我晓得,他,晴澌,他真的可以。最痛苦的人。最聪明的人。最令人心碎难以忘怀的人。晴澌,晴日已尽。为什么。看得到前尘往事昨是今非。为什么要有那样一双通透至疼痛的眼睛。难道不是最沉重的伤害。且自私,且绝望。
他甫一走开,那个家伙便走过来。我后退几步,将自己埋进帷幔阴影。他跟上来,手里慢慢转动着一枝红艳的花。是他衣袋里的蔷薇。
我退后他便趋前,直到我避无可避。
“为什么?”他看着我,表情快活。
我低低地笑起来。为什么?算是为了他好。我还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难看。我太明白自己,性情一旦发作,并不容易自控。那还是晴游磨了我多少年的结果,他的冷静优雅,我仍然无法学到十之一二。面前这个坦然微笑的男子。伤他,并不要紧。我只是不想晴游因此恼我。他为萧家的颜面,我则为了怕他不悦。

暗影之中,他一身苍黑压制住我身上璀璨红衣。
他伸出一只手拄在我身后墙壁,半个身子笼罩住我。态度坦然傲气。有人走过来,脚步轻柔。看见这副姿态,慢慢退开。料是误会了这番情境。
“等你回去开席呢,洲少爷。”
他不动。良久。
“我一直在等你问我,为什么。”
我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碧绿青翠,清明冷洌的眸子。即使纠缠起狂漩汹涌,也绽放如此一种清澈透亮光彩。那又是因为什么。他的透彻,还是我的敏感。在他眼神深处读到的,不止是傲慢侵略,蓬勃掠夺。这个年轻男子,他的凛冽在我面前如此繁盛,如此张狂。然而这一刻被他如水清凉的视线所笼罩,一颗心,骤然跌落万千红尘之中。天知道,在他清冷瞳孔深处,我看到一个如此清晰的自己。数日前初见那一刻的震慑重回,被他所震慑,那一瞬,我茫然地感觉脆弱,几乎窒息。
“那些蔷薇,那些花,那是你的颜色。今夜的一切……”他忽然握住我的肩,贴在我耳边,语调轻盈。
“只是你的颜色。”
他注视着我,目光切近而遥远。
“萧晴溦,我一直在等你来问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握紧霞月,微微垂下头。还不够明白吗。他的意图。如此危险而美妙的一番诱惑。在这样一个不曾提防的时刻,像细薄刀锋遽起,无声没入心头最柔软的角落。他明白。我也明白。原来在一开始我们就已清楚了解。一切。这样抗拒。这样任性。这样相争。究竟是为了什么。足够明显的答案。
冥冥之中,这样的一记年少相对。我们都如此清楚,纵然年少,也已经明白,那即将到来无法挽回无法见证的结局。相见。别离。疯狂滋长的情意,在彼此青春年少飞扬高傲的眼神中瑟瑟绽放不为刻毒时光所动的清丽容颜。
我们都已经明白,那即将到来的一切。是如何危险,如何毒辣,又如何的绝美难以抗拒。
所以无法抗拒。
帷幔忽被拂开,阿尔弗雷德怔在那里看着我们,表情古怪而惶惑。
我们都没有动。晴洲紧紧握着我肩头,在阿尔弗雷德面前,他慢慢俯下脸颊,贴在我鬓边。眼神却凌厉上挑,带着些许诡异意味看牢了对方。
他附在我耳边轻轻道,“打发他。”
我看他一眼,他笃定地笑。
“走开。”我的音调轻如淡淡风声。然而阿尔弗雷德明了地看着我,他的脸色再次苍白,却仍然风度十足地对我行礼如仪,然后低声说,“请允许我改日再来府上拜会。”
我别过头去,清楚听见他在身后微微叹息。他怎会不明白。初见那年,我刚满十二岁,同是一场奢华舞会,我陪伴晴游出席。那一夜白衣胜雪,风华却是年少锋芒初现,盛世妖红。
那一次,阿尔弗雷德第一次见到了我。
而若是不曾相见,他今后的人生,或许不会变成如此。该绮丽的绮丽,该平顺的平顺。然而不知不觉,当年意气风发万千宠爱的五陵年少,偏偏见着了命里妖魔,刹那成劫。
那时的阿尔弗雷德,是欧洲几乎所有宫廷的骄宠。波兰望族后裔,学富五车,风度翩翩,在那些最负盛名的沙龙里如鱼得水。有个别致外号是“伏尔泰的莎乐美”。
这样一个年轻人。太幸运,是连神都要妒忌的吧。命运似乎总是喜欢打击和摧残那些本可以作为这个世界完美装饰的人。所以生命的千疮百孔,似乎也不能怪罪谁。
他走过来请晴游为他介绍时,我清楚看到他瞳孔中的火苗,明亮彻骨,太了然。而,晴游优雅微笑着说,“这是舍妹。”的时候,不忘轻轻握我的手指。我会意,然后狠狠拧他一把。
阿尔弗雷德很快便同晴游交好,这段交情在当时伦敦上流社会无人不晓。而晴游每次回来都不忘取笑我。“萧家有女初长成啊。”他曲起手指轻弹我脸颊,我忍不住抓住他手腕咬一口,看他皱眉微笑的模样,心头大是快意。
晴游同我打赌,阿尔弗雷德要多久才会乖乖上门求婚。他订的最后期限是三个月,然而晴游显然高估了他的耐心。
那一次,是我青春年少凛冽疏狂。而晴游丝毫不想打这个圆场。我指着阿尔弗雷德的鼻尖告诉他,“想要我,除非你击败我。”仗剑相对,我斜瞥晴游。他安静地坐在远处,眼神中那种我所熟悉的愉悦,不形于色,却是我所了解的兴奋和激烈。我知道他很快乐。
如果阿尔弗雷德在那一刻有过手下留情的意念,那么他终生都会为此而后悔不迭。剑锋相击,玎玲作声。胜负很快便见分晓。晴游微笑,淡若清风的温存。他起身离去。与此同时,我一剑划破阿尔弗雷德的脸颊。
当年那个心高气傲的男子,在我年少轻狂的笑声中惨白了脸色,无声离去。一个星期后,震惊伦敦的新闻,是英伦上流社会公认最富才情的美少年正式宣誓加入海军的消息。
这样,就轻易结束。这桩婚事再无人提起。萧晴溦的名字本就是英伦贵族圈子中又爱又惧的传奇,这一次,末世蔷薇的艳丽又添了一笔血色。
他,是被我逼走的。我知道。晴游知道。他的眼神安慰而叹赏。“薇葛,我的薇葛。”他笑,从背后拥住我,在我鬓角轻吻,痒得我挣扎不休。
阿尔弗雷德始终没有明白,他所需要的,和他渴求的,并不是一回事。有一些花朵,形貌固然是出世绝艳,可是那断肠蚀骨的芳香,和花枝上见血封喉的毒刺,他却注定无法承担。
他始终都没有明白。
到底都没有明白。
而晴游的心思,他甚至都没有猜到千分之一。他怎能看得透萧晴游。我的哥哥。那个冰雪聪明的男子。怂恿他前来求婚的人。安静微笑着看他败在我手下的人。他想做什么。我比任何人都明了。“薇葛,好女孩。”他说,平静地吻我的唇。是我所习惯的,他温存柔软的奖励。
归根结蒂。他只是不想让我离开他而已。
而我。我只是不想悖逆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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