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八 寒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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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rtholomew—
我不知道在爱丁堡发生了什么。只是那个归来的女孩,她的眼神益发不同以往。多出的那种情绪,几乎可以叫做疯狂。
那让我怀疑自己是否又做错了什么。
“你知道那件事吗?”
我放下书本,看着她,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要她过来。
她立在原地不动,目光冰冷。
我叹了口气,“哪件事?”
你不是会读心吗!我清楚听见她如此质问。我重新叹了口气,“薇葛,薇葛。”
她侧开眼神,声音突然低弱,“晴洲,他和我的婚约。”
我垂下头注视自己的双手,然后轻轻微笑起来。她一直在颤抖,脸色苍白几近透明,她今夜大概没有喝足。我突然到了她面前,那种速度和动作令她猛然一震,我揽住她清瘦肩头。“薇葛,跟我出去吧。”
她用力推开我,“那究竟是不是真的!”
“是或不是,对你可有区别?”拈起她一丝长发轻轻缠上指尖把玩,我不看她,知道自己的话有多伤人,然而那是事实。
“……为什么!”
那是真的……那居然是真的。她喃喃地念着,语调之绝望出乎我意料。她期望什么,难道她期望在我这里得到一个否定,一个谎言?
难道她期望我给她谎言?
我不能够相信这是真的。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被牺牲的是你,薇葛?我重新将她抱入怀中,女孩纤柔冰冷的身体恰到好处地填满一部分空虚,另一部分则强调着这空虚的诱惑。为什么被许下了诺言,仍然不能挽回?
她的瞳孔微微放大,流离着那种惨淡而明丽的光彩。
我吻着她的鬓角,她没有拒绝,整个人仿佛死在我怀里。我喃喃地回答她,“薇葛,因为没有诺言,因为你在他们眼中没有在萧晴洲心中那样重要,因为他们选中了你。”
因为你必须死。
她睁大眼睛凝视着我,然后慢慢瘫软下去。
我把她抱进我的棺材,亲吻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她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伏在我胸膛上一动不动如同麻木。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那明亮华丽的目光仿佛一直盯视着我看不见的某些东西,沉湎在另一个世界深处的绝望。我抱着她,思考要不要使用魔力令她睡去。这时我听见她的呻吟,呻吟一样的喁语。
“……我知道了。”
我无言地抱紧了她。
我知道,她想要一个事实,一个答案,一个交待。对当年的那个女孩,她永远心怀憾然。我能够理解她,这个在我身边默默游走的孩子,她的沉默宛如深海不可把捉。
萧氏上任当家人病危,那已不是新闻。
我知道她迟早会这样做的,所以她到达那个老人的卧室时我丝毫没有意外。我躲在阴影里倾听他们的对话。我知道她放不下,无论如何都放不下。
她悄然掀开纱帐。丝丝月光漫上苍白脸庞,她抿紧嘴唇,静静凝视着那个呼吸细微的老人。一缕忧深流过她华美眼神,她轻轻低下了头,探出晶莹指尖,触及了他的身体。
那种迥异凡人的冰冷隔阂之感瞬间惊醒了萧家前任主君。老人睁开眼睛,神色突然凝固。
她轻声问,“爷爷,您为什么这样对我?”
夜色迷蒙。她默然地立在他床边,凝视他惨淡容颜。
他吃力地抬起手,仿佛要触碰到她,确认这眼前的可怖事实。她一动不动,安静地,任凭他努力地抓住她的手指。她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苍老面孔上突然之间的惊恐。他甩开她的手。是那种奇异的冰冷和妖异气息,瞬间侵入了他苍老疲惫的身心。
她俯下身,靠近他,让他看清她的脸。苍白,脆弱,冰冷,毫无人气的容颜,是一枝末世妖花,开成全盛的绚烂,便永远不会凋零。
然而也就不再真实。
她重复那一句。“您为什么这样对我?”
老人突然挥起手来,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那是残留在记忆之中的敬畏和恐惧。
那枯干瘦削的手到底无力垂落。他低低地微笑起来。
“……居然是你,薇葛。”
她点一下头,再一下,嘴唇微微颤抖。“是我。”
老人合上眼睛,无力地挥了挥手。“你不该来的。”
“……为什么?”她死死地盯着他,愤怒几乎压下了敬畏。“为什么您欺骗我们?为什么……那一夜,您没有来……您放弃了我!”
她的祖父慢慢睁开眼睛,注视着她,眼神既怜悯又居高临下,那种浓浓的幽深之感。他轻轻咳嗽起来。
“为什么……他们都要你。”
她咬紧嘴唇,没有回答。
“晴洲……晴游……薇葛,是你啊。你,居然还来向我讨要答案。是你,害了他们两个人。”
她踉跄一步,惊恐地注视他,用力咬紧了嘴唇。“为什么是我?”
“他们两个,无论是谁,都有资格继承萧家。可是只有你……为什么你要出现呢?”
“……您到底在说什么!”
“如果不是你……霞月怎么会出世在这一代,如果你没有出生……”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她死死握紧纱帐,摇摇欲坠。“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老人闭上眼睛,沉静片刻,胸膛不规律地上下起伏。
“你什么都不知道,薇葛……可是你为什么要知道呢?
晴游,那孩子五岁时便偷偷进了供堂,天知道,他怎么进去的,又拿到了瑟瑟寒。把持了瑟瑟寒的人……即使是当代主君,也要容让他三分。
只是我实在想不到,那孩子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霞月。”
他睁开眼睛凝视她,“是的,就是你周岁时候那一次。那孩子要蓓若将霞月送到了你面前。”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
“难道一切都是注定的么……你居然真的抓到了霞月。”老人突然支起身体,定定凝视着她,然后摇了摇头。他颓然倒回枕上,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你这个孩子……为什么是你?晴游,他太妄为了。逆天而行,那孩子……为什么他不肯相信那些话。相逢成劫……他一定要证明那是错的!他做的一切才是对的……晴游,他是你们这一辈最出色的孩子。他应该成为主君……可是他错了,只错了那么一次,就毁了一生。”
他重新闭上眼睛,喃喃地说,“难道那就是命。”
她在发抖,无法抑制地颤抖,一言不发。
“如果没有你,如果不是你同时攫取了他们两人的迷恋,一切都不会发生,又何必走到那最后一夜。”
她依旧沉默,近乎死寂的沉默。
老人的声音瑟瑟回荡在虚空中,犹如夜风中吹来魂魄低吟。
“如果不是你,如果没有你,一切都不会是这样的。”
“你根本就不应存在,薇葛蕤&;#8226;萧。”
沉默向永恒深处蔓延,寂静如千寻深海。
终于。
“那不是我的错。”她冷冷地看着老人,目光里同时纠缠着彻骨冰凉与诡异明媚。
“如果非要那样说的话,应承那个预言,我只是如约而来。”
她再次俯下身去,贴近老人,轻轻地问,“这就是您放弃我的原因么,爷爷?”
老人半闭着眼,气息微微匆促。褶皱丛生的脸孔一片惨白。他安静地点了点头。
“必须是你,薇葛蕤&;#8226;萧。”
她缓缓直起身来,“是啊,必须是我。”
“是的,您不能,晴洲不能。萧家不能。萧家的主君,侯爵大人,怎么能亲手除掉自己的儿子和孙子;萧家未来的当家人,怎么能杀死自己的嫡亲伯父和堂兄;萧家百年盛名,怎么能兄弟阋墙,自杀自灭?”
她轻飘飘地转了个身,吃吃地笑起来,笑得弯下了腰。
玱瑛一声,新月如水,盈盈出袖,她紧紧握着霞月,长发垂落。殷红泪珠一颗颗溅破清寂,滴落刀锋,便漫开小小一泓涟漪。泪光中开出漫漠红莲。
一夜芙蓉红泪多,
“只有我,只有我能够完成那一切。我终于懂了。那个魔鬼,巴瑟洛缪,他对我说过这些,他真的足够坦白。只是那时候我还来不及明白。
只有我,误了他们,害了他们。只有我可以承担那样的罪名,那样的结果。只有我配替您解决一切,毁灭一切。我活该被放弃被当作您的过河卒子,生或死,都遂了您的心意。”
她握紧霞月,慢慢回身,泪盈双眸。
“可是我究竟犯了什么错!”
你不明白,薇葛,但是我明白。
当她幼嫩手指握紧霞月的那一刻,萧氏第十二代主君便做出了那样的决定。这个女孩,她为霞月而生,便是为萧家而生。她的哥哥,那个孩子太聪慧太妖异,很难不令人心生忌惮。而这个女孩,他期望她成为萧家下代主君的扶持。

晴溦。晴洲。
那个老人要她爱上他,却不要他爱上她。
晴洲。晴游。
然而他们却都爱上了她。
1782年的某个夜晚,我隐身在萧氏主君的房间,听到了那个男孩子不顾一切的诺言。
“给我晴溦。”
他的请求短促而坚决,碧绿眼眸晶莹闪亮,定定地凝视着他的祖父。
他转到孙子面前,一个耳光掴在他面颊。“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萧晴洲!”
他立在那里,脸颊红肿,眼神却咄咄逼人。不可挽回的蔷色火焰燃在末世城池,蒸干那双青翠明眸中所有的思量和理智。
“我要她。”
萧家主君的回答斩钉截铁。“那不可能。”
他沉默半晌,然后突然跪倒在地,轻声说,“那么我放弃。”
老人骤然转身,凝视着他,“你说什么?”
“我放弃。”他轻轻重复,声音低而清晰。“我放弃首席继承人的位置,还有今后主君之位的继承权。我放弃我的姓氏,我的一切。您可以将我放逐,天涯海角,只要我可以拥有她。”
“你这孩子真是疯了。”
他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答话却依旧镇静。“您知道我没有。”
“你不能娶她。”
男孩一动不动地跪着,双肩微微发抖,背挺得很直。他咬紧下唇,一片失血的惨白中透出深深齿痕。他的畏惧清晰可见,同他的决心分庭抗礼。那是他同自己的抗争。
“我可以,那只是家规,并非这个国家,这片大陆的法律。”
“你这个孩子……枉费萧家这些年来教导!”
“我知道。”他垂下头去,“同姓不婚,周礼则然。即使移族他乡,遵《礼记》训:取妻不取同姓。萧氏向不堂亲联姻。”
老人无言地注视着他。他重新抬起头,目光突然灼灼鲜艳,那种光彩已经是不顾一切的无法逆转。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可是我爱她。我只想要她一个人。得不到她,对我而言就是此生虚度。就算您给我爵位,给我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倘若没有她,我宁可放弃。”
我静静地倾听着他们的对话。接下来的一段长久沉寂仿佛凝冻了时间,我等待着萧氏族长的回答。
“好吧。”
男孩子猛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惊喜。
“只是,你们兄弟同阿尔弗雷德&;#8226;吉莱特&;#8226;赛宁勋爵向来交好,你要不要给他一个交待?”
他小心翼翼地问,“您真的答应了?”
“你在威胁你的祖父啊,晴洲。”老人深深地凝视着他,“我实在没有想过会答应这样一桩婚约。”
那个十九岁的大男孩已经说不出话来,绷紧的身体突然放松。他仿佛窒息在冥河水中,却被扯住头发骤然拉回,突然涌入肺部的空气伴随着依然生存的喜悦,令他眩晕,令他一时居然无法确认这个事实,太惊喜,也太难以置信。他定定地盯着祖父,嘴唇微张,似乎仍含着半句无法启齿的祈祷。
只是,华丽眼神中慢慢迸出了温柔亮光。
“我会给赛宁勋爵一个交待的。”
他轻快地说着,然后跳起来行了礼,奔了出去。
你真的答应了?
我慢慢走出来凝视他。老侯爵安静地坐下,然后抬起头来看我。
“……您说呢,先生?”
我点了点头,再摇了摇头。这只老狐狸。他的孙子会怨恨他终生,我确信。
“萧家……一切都只是萧家。还有什么是更重要的。”他沉吟,然后看向我,“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先生。”
如果真的有那种东西的话。
我冷冷地回答他。
她的祖父没有回答她,只是慢慢合上了眼睛。他似乎不愿和一个鬼魂再多纠缠。这个执拗且决断的老人呵。萧氏一代君王,他是否从来没有质疑过自己的抉择。
倘若当真能够如此,又如何不是一种辉煌。
薇葛半折着身子站在那里,她似乎因为某种痛楚无法移动。
我久久地凝望着她。
亲爱的,无爱不是孽。你知道的。
“我知道了……”她低声回答,然后转身掠出了窗口。
她一个人在街上漫漠游走。圣保罗大教堂的阴影在夜空中巍峨耸立。她径自走向那里,脚步飘摇目光流离,仿佛一个失忆的孩子,被某种过往流年中出现过的芬芳牵引着一点点靠近绝望。这座号称世界第二大圆顶教堂的宏伟建筑,仅次于罗马的圣彼得教堂,带有中世纪的拜占庭教堂从古典建筑中汲取的特殊的、略带冷峻的、严肃而端庄的美。
她轻松地穿过所有阻碍,走进门厅,来到中殿。
宽广挑高的殿堂,圆顶下的诗班席华丽而庄严,却**一片孤寂的味道浓浓弥漫。天花板上布满细腻精致的绘画。我相信凡人时候的她一定来过这里,儿时的她也一定曾为那神奇的耳语廊欢笑不已。她正在做着那古怪而凄婉的举动,我想我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从教堂一侧爬上数百层阶梯,来到耳语廊的通孔面前。她俯下身去,苍白如丝的嘴唇轻轻贴近。
“我爱他。”
“我不爱他。”
“我爱他。”
“我不爱他。”
“我爱他……”
我不知道她究竟轻声重复了多少遍,最后她开始哭泣。没有人来探听或阻止她,是的,不会有人,我看着自己脚下黑衣教士的尸体。这是我的女孩一个人悲伤的时刻,我不希望她被打扰。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在其它任一通孔,都可以听到纤细回声。她仿佛同时在对无数个自己宣告那个无法确认,不敢承认的事实。然后她突然逃开了那里。
从耳语廊再往上可抵达塔顶,那本是眺望伦敦市区的绝佳地点。
我跟着她爬上塔顶。远远的阴影中,她跪下去,身体缩成那么细弱的一团,只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长发纷纷散落,在风中飘舞着缠上肩头。在脚下,整座伦敦城都在注视着她,倾听着她,逃避着她。
“原谅我吧。”
她说。
她在那里轻声哭泣,在永无止尽的黑夜中深深地垂下头去。
我默默地注视了她很久,然后终于离开了她。
没有人知道她在黑暗中游走了多久,然而最后,她仍然回到了他身边。
如果那个夜晚有人在布里斯托附近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醉汉紧紧搂着一个女孩,并把她压倒在小巷的墙上,大概没有人会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他们会匆匆走开,最后一瞥留在眼底的大概只是那个女孩洁白如雪的裙裾。
没有人看到纤细手指是如何抬起,如何自衣袖中滑出了一根末端尖利的银管。
男人粘湿酒臭的呼吸努力寻找着她的嘴唇。后颈一记重重的掌刀却令他突然软倒。他滑落的手扯开她的衣襟,月光骤然洒上苍白**的肩颈,映出一种不自然的晶莹光亮。
她抬起头,对着月亮狠狠地比了个下流手势,然后低下头,将银管尖端插进了男人的脖颈,开始迅速地吮吸。
回到家的时候,她的脸上布满不正常的红晕。踉踉跄跄地进了房间,甩掉鞋子,撕下已经凌乱的衣裙。她径自走去他的书房。他在那里,坐在窗边的安乐椅上,手里托着似乎永远不会读完的书。他看着她,然后把书本放在桌上。她慢慢地走过去,脚步轻浮绵软,突然摔倒。他及时地探出了双臂。
“薇葛,我告诉过你,不要挑上那些醉鬼。”
她倒在他臂弯中,吃吃地笑着,伸手拨弄着他长且浓郁的鬈发,再慢慢滑上他的脸庞。她肆无忌惮地抚摸着他的轮廓,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她一点点地感受着他的存在,然后突然投进他怀中,死死地抱紧了他。
“这就是你想要的一切吗?”
她仰起头,放声大笑着,对着虚空发问。
她不待他回答,“这就是吗?”
眼泪缓缓地汹涌地流下来,洗过锁骨之间精巧凹弧。她抱住他的头按向自己胸口,痛苦而疯狂的姿势,太执著的诱惑和渴望。她在那种不顾一切的**面前丝毫无能为力。他一言不发,然后死死地抱紧了她,埋进她冰冷的肌肤和散乱披垂的长发之中。
她颤抖着仰起头,纤细苍白手指痉挛着抓住他的头发,然后突然俯下身去,用力咬住了他的后颈。
灯光慢慢坠上纠缠的身体,再滑下,在地毯上摔成点缀了鲜血和**的青色碎片。
疯狂,除了疯狂只有疯狂。命运留给我们的,只有这一点残滓余烬而已。
留给我们的,只有这样的疯狂和绝望,一如那一夜弥漫整座伦敦城的苍凉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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