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 寂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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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那是几时开始的,她的逃离。她不再安心地等待着我,期待我带回的惊喜。她开始变成一个任性的孩子。生活终于还是改变了,我的蔷薇,我的女儿,她一日日地不同以往起来。我努力地寻找着原因。难道只因为那一夜突如其来的点滴往事吗。那个女人,她甚至没有叫出薇葛的全名。这样就足以令她的心走得如此遥远吗。我困扰地将头埋在掌心,坐在她的套间里,我无计可施。薇葛,薇葛蕤,我呼唤着她。我清楚记得四年前那一夜,1782年最后的雪,她在我怀中微微启开双唇,轻轻吐出最后的呻吟和祈求。她选择了我,选择了这一切。我无法遗忘自己那一刻的狂喜。我要她,要她的全心全意。她只有对那个世界彻底绝望,才会心甘情愿停留在幽冥的黑暗里。那一刻我以为她是真的心灰意冷,真的来到了我身边。
然而此时我才明白,她永远都是萧家的萧晴溦,永远都是那枝繁华末世之中冉冉盛放的血色蔷薇。那也许就是所谓命运。
很多次了,她从宅邸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在天亮之前带着一身陌生的气息归来。我可以从那些气味上判断出她去了哪里。乡间的小酒馆,田野尽头的农家,或者只是在灌木丛中坐到天亮。我没有教过她动物和人类的血其实没有太大分别,不知道这可不可以算作我的自作聪明,我的一点点私心,或者是对她贵族身份盲目的维护。但是很明显,她已经学会了那一点。我很难想象洁白如雪的她咬住田鼠或是野兔颈子的情景,天啊,我疲惫地闭上眼睛。而她却毫不在意地走去浴室,之后带着新鲜莲花榨汁制成的香水芬芳和习以为常的倦意钻进棺材,懒懒地偎在我怀中沉睡。
我知道她很快就会走得更远,懂得更多。在那之前,我宁可自己亲手来摧毁这种脆弱的安宁。如果那就是她想要的。
我终于把她带进了城区。
那流光溢彩的世界令她兴奋,却不足以沉迷。这女孩真是个天生的鬼魅,残忍的杀手。她打破了我对新生吸血鬼所有的概念。对生命没有丝毫怜惜,更没有杀人之后的迷茫和困惑。她严格地遵从着自己的意志,不退缩,不软弱,也不游戏,不高高在上更不自惭形秽。吸血,杀人,对她而言那只是必不可少的形式。一如人类的一日三餐。她既不铺张也不省略,对生命,她没有困惑,她的乐趣游走在另外的世界里。那个我所不能碰触的世界,她把自己的心丢在了那里。
我叫柯敏在优斯顿路买下一座房子,那里离柯文特里花园集市并不很远。这地点的选择煞费苦心,远离贵族聚集的西区,但绝对不能靠近河边,即使是安全起见那也是不能允许的。不至于太混乱,然而上流社会的成员轻易也不会踏足,这样的地点并不好找,但柯敏是很能干的。他最后选择的是一幢巴洛克风格双层住宅,精致的,扭曲的珍珠。他甚至在楼下开了一家中等规模的乐器行。我很满意。楼上则是完全封闭的,至少在外观上看来绝对无法想象它内部的奢华。柯敏妥善地重新装修了二楼,安装了独立的楼梯直通后花园,幽美的花园,同前店完全隔绝,花园的后门靠着一条寂静的林荫道。
楼上有三间套房,但实际应用的大概只有薇葛的那间。柯敏明白这一点,从他的布置中可以清楚看出。他以一个优秀管家的灵巧手腕分批购买了大量的奢侈品——在不引起疑猜的限度下,并谨慎地送到住宅。他在一座中产阶级水准的房子里构筑了一座波斯公主栖居的小宫廷,我几乎要失声大笑出来。我想他充分了解这些艺术品,这些绘画、雕塑、刺绣和珠宝将给薇葛带来怎样的惊喜,但他不会明白那其中的原因。我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刚刚接受初拥之后的那些日子……是的,初拥,如果非要给那个仪式一个称呼的话。诚心诚意地放弃生命,而后在足够的幸运护佑之下,带着另一种呼吸和心跳在鬼魅的怀抱中醒来,永远地割离了世俗的灵魂。那之后的自己已经不是自己。我清楚地记得月光重新映亮我的瞳孔时,我发现的一切。无法言说的一切,整个世界重新向我伸出了无孔不入的触角,轻柔地抚摸着一个新生命的所有感官。那是比对人类更慷慨的恩赐。我可以对着湖水上飘拂的月光看上几个小时,迷恋于其中不可思议的情调变幻。色彩,声音,触觉,一切都曼妙无比。我几乎就在那样的魔幻里沉沦,整个世界张开她奇异的胸膛拥抱了我,到了某一个疯狂的程度上,说不出是她将我吞噬还是我将她吮吸殆尽。我从未那般迷恋过生命和世界,然而那已经不一样了。
也许只有隔岸观火的灵魂才能够倾听那种不同,领略那无穷的隐秘。
随后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为这特权付出的代价,永远无法终止的代价。
搬进这座房子的起初一段时间,薇葛表现的有些迷惑不安。坦白地说,那让我很开心。她像一个患了失语症的孩子般依附着我。我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所以我尽可能多地停留在房间里,喝着水晶杯里的血,听她在钢琴上挥洒出一段又一段令人不安的旋律。她安静地坐在琴凳上,姿态优雅,长发低垂。轻薄的纱裙在腰间束紧,又猛然洒下,裙摆上缀满了沉重的丝质花朵,锦簇蓬勃地盖到脚背,益发衬得腰肢纤细,体态轻盈。我举杯向她致敬,掩住自己不经意流露的一点神情。这个女孩,我迷恋她的美貌和残忍,一开始我就甘拜下风,虽然我永远不会让她知道。
我逐渐允许她接触到外界的一切,通过报纸、杂志和最新出版的书籍。可是那似乎并非她真正需要的。我益发迷惑。我很想弄清楚她真正的想法,然而那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我带她去一些上流社会的家伙不会出没的场所。小型剧院,酒吧,咖啡馆,开到凌晨的夜市,甚至是鸦片馆和妓院。事实上我真的曾经把她扮成男孩带进几家声色之所。新鲜感过去之后,她看上去并不很中意那些地方。除了猎食的便利让她有种意想不到的轻松。
柯敏大概不知道我曾经带着薇葛在那些场合游荡,否则的话,我很难想象他严肃的面孔会出现怎样神情。我想我是疯了。我费尽心思得到了这个女孩,我的孩子。然后又一厢情愿地把她重新带回这个糜烂美丽的世界,这个囚笼。我身体里的两道灵魂挣扎不休,互相谩骂。难道你空虚得还不够?一个声音喋喋不休地困扰着我。把这个女孩带回去,带回你为她精心打造的鸟笼里去,带着她远走他乡。法国,意大利,印度,去哪里都可以。为什么不让她远离这里,她生于斯亡于斯的**沼泽,你难道还想让她再一次沉沦进去,窒息进去。另外那个声音却冷漠而讥诮地哼着歌谣,懒洋洋地质问过去。
带走她,是啊,带走她。把她像一只暹罗猫一样关进闺房,修短指甲,磨钝牙齿,剪去胡须。把她整日放在膝上抚弄,不许她的爪子着地,不许她窥视窗外的风景,枝上的鸟儿。为什么不,既然你可以。只是,如果一只鸟儿遗忘了飞行,它还是不是一只鸟儿?如果一尾鱼遗忘了它在水中的呼吸,它还是不是一尾鱼?
那么你到底追求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呢?
要她遗忘吗?如果真的不再想起,如果从此灰飞烟灭了曾经的那个女孩,那个英伦世家中最传奇最傲慢也最美丽的女子,这一段求索又得到了什么呢?难道你不是早已同当年的心愿背道而驰。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对自己喃喃地说。
我要的,是一个全心全意的萧晴溦,那一枝真正的末世蔷薇。
眼前的这个女孩,我只能承认,她是我梦想边缘最绮丽的点缀,却仍然不是梦想的精髓。她是依赖着我,眷恋着我的。我知道并享受着这种感觉,带一丝涩涩的酸楚。那一段新鲜的陌生伴随的迷惑纠缠着她,她甚至不肯让我离开她的视线。弹琴的时候,读书的时候,修剪花朵的时候,她会猛然停下动作,让音符戛然而止在一个窒息般的拐角处,然后抬起头来盯着我一言不发。这个时候,我只能走过去抱紧她,用亲吻打消她的疑虑和不安,然后把她的手指放回到琴键上,或者拾起被她发脾气摔到地上的书本和剪刀,把揉烂的花朵从窗口扔到花园里。

偶尔我让她穿上男装,同我一起出没在流光溢彩的街头。她穿起男装简直有种摄人的魅力。长发编成无数根细细的辫子,在脑后挽起一些,然后戴上丝绒圆帽。窄身的黑色外套,绣金坎肩,缀满精致皱褶的洁白亚麻衬衫,稍带些轻浮气息的俏丽领花和扣眼里一枝殷红的蔷薇。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迷恋这花朵。虽然我一直觉得那花带着种触目惊心的不安。我不准备让她太张扬地招摇过市,那对我对她都没有好处。只是即使没有珠宝,没有故弄玄虚的手杖,没有一切,薇葛还是薇葛,她还是我那令人无法抗拒的女孩。
我不由得苦笑。擦肩而过的人们投来或艳羡或诧异视线,甚至还有挑衅目光。我清楚我们在他们眼里是什么,高大的银发男子,身边挽着纤细窈窕。态度亲昵的美貌少年,这看上去已经足够惊人。所以后来我便不喜欢带她去剧院等人群密集的场合,她也不喜欢。对她而言,猎食是一瞬间的事情,不需要费尽周章。这个鬼魅女孩居然天生就对生命缺乏好奇,不逗弄,也不怜悯,不轻视,也不尊重。她真是个完美的吸血鬼,我很想这样感叹。
在她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新鲜感尚未消退之前,她做出过几件令我迷惑和感动的事。
我说过,我曾经开玩笑地把她打扮成男孩带进妓院。最后的一次她几乎玩得过火暴露我们的身份,我不得不带她溜走。最开始的时候她还可以眼睁睁看着浓妆艳抹的女人缠上身来,因为不晓得她们想做什么所以充满好奇。之后她便在女人试图将酒杯送到她唇边的手腕上开了个足够大的口子,用她尾指上戴着的那颗单粒钻石。那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女人甚至没有丝毫感觉,仍然偎在她的肩上低吟挑逗,努力将一个吻送上她的脸庞。那个时候薇葛已经拿下了她手里的酒杯,握住她的手腕深深吮吸起来。她做那一切的时候一直在盯着我。
而她抓住的女人已经陷于魔力之下无法自拔,在薇葛嵌入她手腕的牙齿敏锐的撩拨下,她兴奋地喘息起来。
她杀掉那个女人,开始大概是一时高兴的随手,之后便是纯出自然。我怀里搂着另一个半醉的女人,不急着杀死我的牺牲品,只是静静地观察薇葛,看她的嘴唇以那种优雅柔软的姿势慢慢从半昏迷猎物的手腕滑上手臂,肩头,然后是动人的锁骨和脖颈,在因动情的充血而泛出迷人粉红色的皮肤下微微跳动的动脉上稍作停留,随后便咬了下去。看一个绝色的女孩爱抚另一个姿色可人的女人真是件赏心乐事,她杀死她那一刻的满足和完美更令人心旷神怡。
这样的事做过一两次之后她便厌倦了。最后的那一次,她几乎没有碰那个努力撩拨她的女人。那个明显有法国血统的金发女人被她的冷漠和清俊迷得发疯,整个人都贴在了她身上,薄纱亵衣几乎褪去大半。包间里弥漫着烈酒和秘药的浓香,光线是刻意造作的昏暗迷离。灯下薇葛那双瑰丽的眼眸益发闪亮。她死死地盯着我和我怀中的女人,面无表情。我故意不看她。怀里的女人吃吃笑着,含了一口酒送到我的嘴唇,我微笑着捧起她的脸庞。
这时女孩飞快地拨开了我的手。她推开自己身边的女人,站在我面前,胸口微微起伏。我着迷地盯着她,房间里俗丽廉价的装潢,暧昧不清的灯光,妖娆窒息的香味,这一切都在冰雪晶莹的她面前无声湮没,她安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女人们诧异地对视,交换着眼神。我要回去。薇葛突然无声地告诉我。她身后的女人慢慢起身,自身后抱住了她。那一瞬我在薇葛眼中发觉了某种预兆,但我来不及也没有必要阻止。她的手臂以那种人类无法做到的姿势柔软拧转,扭住了女人的脖子,轻微的“喀”一声响。她扔掉那具瘫软如泥的尸体。在我怀中的女人发出惊叫之前,薇葛迅速地撞入我怀中,一口咬住了她的喉咙。
我仰面倒上沙发靠背,两个女人的身体在我怀中纠缠,微微撞击着我。其中一个的挣扎迅速消弭。我仰望着绘有彩色春宫图的天花板,那似乎在旋转的男欢女爱,吊灯粉红色的艳光似乎马上就要坠落,一切都那样虚妄与空白。浓烈的血腥气很快压下了迷香的妖艳。她从我怀中慢慢抬起头来,唇角犹有鲜血滴落。
我注视她的眼睛,那绮丽明亮的瞳孔制约了光线流动,麻木地跟随着我的目光。我叹了一口气,牵住她的手,她忽然发脾气地甩开了我,然后突然拖起那个女人的尸体向门上抛了过去。尸体撞开房门,跌落到外面的走廊,端着酒食经过的女侍发出一声狼嗥般的惨叫。
我大惑不解地盯着她,她瞪着我。我们的对视刹那仿佛千年。那一瞬我明白了她眼神中的含义。那种突如其来的领略甚至令我有些心酸。
但我依然保持着我的理智。在人冲进来之前,我抱着她跳出了窗口,径自滑上附近的屋顶,在风中展开她热爱的那种力量。她喜欢飞行,喜欢得超乎一切。也许远离大地可以让她遗忘这些年来所有的不甘和禁锢。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真正是自由的。
她从披风里探出头来看我,细细的手指**着我胸口的表链。我垂下头去亲吻她,她忽然躲开了我的嘴唇,扭过头去。我有一点迷惑,然后突然微笑起来。她的拳头就在那一刻重重地打在我胸口上。我止住笑容,在空中稳住身体,然后低下头狠狠地吻住了她。
这可爱的孩子,她居然在吃醋呢。
不要这样,薇葛,不要这样。我轻轻地告诉她。这只是一个过程。你要明白。只是个过程而已。
她的齿尖摩挲着我的嘴唇,然后给我的下唇留下了深深的伤痕。
那一晚她睡得很安稳,呼吸宁静得像一个婴儿。我没有看出方才的事件对她有丝毫牵绊。
然而第二晚猎食的时候她从我身边消失了一个钟头,在我开始担心之前施施然地带着一脸稚嫩的笑意回到我面前。蔷薇般醺然的脸颊,仿佛布上精美胭脂。她的眼睛分外明亮,那是喝足血液之后的眼神,满足而慵懒。她偎进我的怀里,索了一个吻。我在她的呼吸中闻到酒气,刚想质问她去了哪里,杀了什么人。这时惊呼声和奔跑声纷杂缭乱,远远传来。火光已经冲天而起。烟灰在空气中浮动,夜空被烈焰蒸干,月亮的脸色惨白而怯懦。
她静静地凝视着我。变幻的光影游蛇般流转于玉样脸颊,毫无表情的双眼,紧抿的唇。她看上去就像个执拗的孩子。
那家妓院很快被烧得一干二净,几乎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没有人得以逃生。第一晚的离奇杀人案,次夜的疯狂火灾,两条新闻都上了报。我发现的时候,薇葛正用那份报纸垫着膝盖在剥石榴。她当然不吃,只是一点点熟练地剥开果皮,摘下每一颗晶莹嫩红的石榴籽放在掌心把玩,丝毫不在乎芬芳的汁水印满手掌,留下大片很难洗掉的艳丽痕迹。
石榴汁沁过报纸,到底还是染上她雪白衣襟。她扔掉报纸,石榴滚落到地毯上,然后看也不看我地走去浴室。
我拾起那份报纸,看着她的背影再看向社会版上某一条小小的标题。她没有发觉,或者发觉也未曾懂得的标题。
“年轻侯爵对异邦神明的眷恋。”
耸人听闻的题目。我无声地浏览过去。
“萧氏首席继承人,第十三代侯爵萧晴洲同威廉&;#8226;琼斯爵士来往频繁。琼斯爵士向来以研究东方奇妙的梵语见称,不久之前,他刚刚向孟加拉亚洲学会宣布,‘无论梵语多么古旧,它具有奇妙的结构;它比希腊语更完美,比拉丁语更词汇丰富,比希腊语和拉丁语中的任何一者更优美得多。’
年轻的侯爵大人没有否认他对于琼斯爵士的研究所表现出的巨大兴趣。虽然他和琼斯爵士都拒绝透露原因。”
我握紧手指,然后突然放松,一缕轻烟腾起。报纸在掌心跳动了一下,化作一团火焰,坠到地面,倏而成灰。
薇葛,我的薇葛,也许,或者,难道,这就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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