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时乖命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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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重阳节刚过,文人才子登高赏景,携酒而回。
兴致正好,三三两两地挤入驿站边的小酒馆,高谈阔论,不亦乐乎,
把这原本僻静的小店搞得闹哄哄的。
我被闹得头疼,依在临窗一角,举目远眺,
窗外山染丹翠,水濯清波,风光独好。
“曾经有个人也是喜欢这样看窗外,我问他在看什么?他却说……”
“似是什么都看到了,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沉酣一愣,有些意外的看我。
我笑笑:“那人是幽太子,对吗?”
沉酣点头。
我说:“沉酣,你说实话,我和幽太子相像吗?他……是个怎样的人?”
沉酣举起杯子,沉默良久后悠悠地开口:“像不像,我不好说,至于幽儿……五年前,即使不是天朝人,也绝对知晓幽太子的盛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像你这般年纪,孤身一人溜出皇宫寻找主上。主上故意不见他,他竟然当街叫嚣,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样子,呵呵……总之,是个挺矛盾的人。”
“这道理我明白,就比如你。武林定律有云:好人从不下毒,坏人从不会不下毒;但好人从不下毒却老被诬陷下毒,坏人从不不下毒却没人怀疑他。从这个角度讲,你是坏人。可话又说出来,这两天你除了打我一掌踢我一脚外,倒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又算是个好人。”我懒洋洋地拖着长腔道,并摆出一幅“摆事实讲道理”的欠扁样儿。
沉酣鲜少出现哭笑不得的表情,现下他挑眉瞅我,面部抽搐的感觉有点儿像孔雀。
二者的区别在于,孔雀会立刻反驳,沉酣则是顺水推舟。
他道:“你说的不错,人都是矛盾的,就连主上也不过是站在神的高度的凡人罢了。他俯览世人决定命运,可站得再高也终究是人,还是个痴人……”
我有点儿糊涂。
残疏说过沉酣和云馨素来不对盘儿,一般场合有其一在,另一个定然回避。
不得已凑在一起,也是互不理睬。
随口问道:“不是说你和云馨的关系不好?怎么感觉你满了解他的?”
沉酣倒不觉我唐突,直接答道:“嗯,不好。”
我相当诧异,而沉酣保持静默。
我继续追问:“后来呢?幽太子是被云馨错手毒死的?”
沉酣一愣:“谁和你说的?”
我支吾了半天,还是他先猜出来:“寻说的,是不是?”
我有些意外,僵硬的点头:“寻幽。”
沉酣的神色黯然,略微垂头,银发滑落遮住半边面目,凄凄惶惶,说不尽的落寞。
“那毒是我配的,解药也一直按时送去,问题不出在毒上,是在人身上……幽儿被保护得太好,圣武帝为了他宁可得罪天下人,主上伴他长大,更是不会让他受丁点儿委屈。后来,凡是见过他的,没有人舍得真正去伤害他。幽儿就是面琉璃幻镜,极美……却易碎。他的信仰太纯粹,一旦遭遇到瑕疵就会崩溃,更何况当年那么惨烈……唉,陈年往事,不提得好。”
他自斟自饮了一会儿,转身斟给我,我挡住杯子。
沉酣问:“为什么不喝?”
我打哈哈道:“淡交无酒,深语惟茶。咱哥俩儿的深情厚意岂是这酒能尽表的?”
沉酣不语,伸手就摸我脉门。
我苦着脸回缩:“不是毒发……那毒好久没有发作了……”眼见着沉酣手中银针一闪,我立马儿老实交待:“我说我说,坦白还不成?这几个月不知道怎么的,一沾酒杯晚上噩梦就铺天盖地的,醒来又不记得,只觉得……说不好,反正挺难过。”
沉酣锁眉,欲言又止。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卖唱为生的歌女接着吟道,婉转凄凉。
恰好趁这冷场空档,我听清了词,却被词中之意震住。
心下怅然,恍惚犹如梦中。
我问沉酣:“他们很相爱,对吗?”
他坚定地答道:“至死不渝。”
沉酣反问:“你如今放下了吗?”
我笑得坦然:“单纯说放下还是放不下,都不见得恰当。问这个倒不如问:这次回去我准备如何面对他。”
他略顿了顿,银丝飘拂:“你决定要回宫?你真想回去?”
我望着窗外田间歪歪斜斜的小径和四通八达的官道。
记起鲁迅先生说: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而我将要踏上的既不是康庄大道,也不是阡陌小径,而是回头路。
走回头路的人,只因为……无路可走。
我无奈地叹气:“不想回,但是不去不行。我权衡过,若孤身去找楚洵鹤寻仇,无异于飞蛾扑火。即如此,又何苦逞这一时之气?自然要从长计议,而且……”承认自己无能为力是一件相当打击的事情,只不过苏和小爷能屈能伸,有缺点勇于承认:“而且我能力有限,需求助于人,希望暗宫这次败得不要太惨。”的4
沉酣言语中有些轻视:“杀个人而已。暗宫就算被毁,这要求还是能办到的,你无需担心。”
我怔了怔,气闷道:“你以为我回去是想求云馨看在往日乱七八糟的关系上,帮我杀楚洵鹤报仇?靠!那姓楚的狗命一条,能抵消渔村上下数百口人的冤屈吗?能赎清屠戮无辜的罪孽吗?古代人果然肤浅,我杀楚洵鹤,楚觐风再来杀我,然后云馨再去灭楚家……冤冤相报,除了有利于计划生育外,还有什么意义?”
我怒瞪他。
沉酣既不恼我的态度也不纳闷我的用词,颇为平静的回视我,示意继续。
窗外枯黄的落叶被金风吹拂进屋,恰巧落在我手上,瑟缩得打着转儿,犹如流离失所的灵魂。
“栎州城里的难民,埘江上的船家,东海渔村的冤魂……他们不幸的根源不是一两个人,而是这动荡的时局。楚洵鹤自然不能留,可我总觉得姓楚的背后有什么秘密……”说到这里,我稍微停顿,压低声音道:“朝堂上摄政王,永祯王是一个平衡;江湖中暗宫,武林盟是另一个平衡。天朝虽说四分五裂,但还称得上安稳。可自从摄政王扬言攻打暗宫,这平衡就被打破。这几天,我思来想去就是觉得不对劲,可又找不到哪里不对劲……”

沉酣接话道:“于是你决定回去,从暗宫下手寻找症结?”
我把声音压得更低道:“也可以这么说。天朝的武林势力之强大,远远超过我上……呃,先前的认知。暗宫的规模实力令人咂舌,朝廷中有人不说,中秋宴请简直能媲美皇宫。可就是这样的暗宫,竟然败给了武林盟?!由此可以推测,天朝的江湖,保守来说就是两个暗宫的力量。如果想朝局安稳,首先要江湖安稳。否则,若为有心人利用了去,会更加不可收拾。”
夹着嗓子讲话特憋屈,我一口气讲完赶忙找水喝。
“咯噔”放下茶杯,抬头看沉酣的反应。
他却没有看我,沉默的盯着我杯中的涟漪,抑或是水中的倒影。
世间亦如此,万事东流水。
半晌,他终于抬头凝视我,叹道:“小家伙,你……终于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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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抽,僵硬地退后数步。
小家伙?他叫老子小家伙?!
这几日相处下来,说实话,我并不认为沉酣是个柔情之人。
行事就如同下毒一般“快、准、狠”,对人绝不轻易施以援手,甚至可以说有点儿冷情。
当下,就是这样一个人说出类似父辈的言语,我感到莫名的诡异。
不幸的是,这种诡异的感觉在随后的日子里依然消散不去。
“两位爷去哪儿?”
出了酒馆在隔壁驿站租了辆马车,车夫热情地跟前跟后。
我上车坐稳后方道:“小哥,麻烦去夕落城。”
那车夫一愣:“看来爷很久没来了。”
我讶然:“为什么这么说?”
车夫笑笑,边驾车赶路边道:“夕落城改名快一年您都不知道,由此可见您离开的时间不短了。”
一般来说,古代城池不会随意更动名字,因为易名往往意味着易主。
夕落城竟然改了名字,而且时间不短。
我有些忐忑,疑惑地望向沉酣,后者避开视线眺望窗外。
我只得转过脸来,笑问车夫道:“小哥好眼力,我自去年中秋离家一年有余,期间未与亲人联系,还真不知道这事儿,不知这夕落城改作什么?”
车夫倒是很热情:“熔日城啊!”接着颇为熟络地念叨:“俺们都说这名字福气,比之前的好多了。俺们村儿从来没有出过举人,这次把‘落’改了,还真中了,嗨嗨……”
此语一出,笑容直接僵在我脸上。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我肚子里没啥墨水,只是初来乍到之时和初桐开玩笑,信口胡掰了个名字,其他人怎么会知道?
我冲沉酣挑挑眉毛,他摆弄着一堆银针,不咸不淡地说:“你都搞不清他的用意,更何况是我?而且主上说改名字,谁敢问为什么?”
我闭了闭眼睛,沉思,愣是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腕上忽然一阵刺痛,我猛得吸气道:“老大,那毒没事了……您别折磨我了成不?”
沉酣眼皮都不带抬的,直接一掌击向我胸口。
这一下去势奇快,我尾音还没收住,猛觉胸口气塞,眼前一黑,跌于车座之上。
此力道之于沉酣算得上柔和,之于我无异于谋杀。
疼痛到极致反而麻木,四肢无力头脑恍惚,偏偏就是没有疼的感觉。缓了一会儿,胸口开始绞痛,搜肚呕肠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你中相思入骨一年有余,早已沉入心脉。咳血症状减轻,但脉络疼痛加剧。幸而这一年用药压着,把发作的时间尽可能延长,而且痛感也降低不少。否则,你即使没有被毒死,也已经受不了折磨自尽而亡。”沉酣绝对没有一点儿人性,我搞成这样他还拒不道歉,不温不火的拿着银针往**位上扎:“我怕你理解不来,这样做可比解释更直观,”
我怒目相向。
NND,老子理解不来?
……就算理解不了,也没必要这么狠吧!
如果人人都学你直观,还要语言文字做什么?还要进化作什么?
想开口回骂,顿觉喉头一甜,“扑”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微微吸气,又有热血涌上,虽说心里面万般不甘,却再也支持不住,
双膝一软,彻底瘫倒在车座上咳嗽不止。
车帘外的赶车小哥丝毫感觉不到其内的剑拔弩张,乐呵呵地大声说:“两位爷,熔日城到了。”
我好容易顺过气,扶着座边儿直起身子,向窗外看去。
城中与我印象中已经有些不同,原来的城池很宽大,街道四至极正,市集相当热闹。
眼前的街市繁华如故,但一年的光阴总归留下不少痕迹。
若仔细些就能发现城墙有多处坍塌,即使修补过,仍然能看到下层基石和上层土砖之间裂开的缝隙。
秋风瑟瑟,扫落的枯枝残叶皆投入城墙黑色的阴影之中。
心中有些不安:暗宫与武林盟一役……或许比我想象的惨烈得多……
这种不安在步入内城时应验,
迎门的几处建筑皆有毁损,在巍峨壮观之上平添一抹沧桑。
虽说时值秋季,葱茏云树叶将落尽,但是枝杈竟然也像被捋过一般光秃秃的,只剩下一根根木桩,东倒西歪。
一年前,龙楼凤阙绿树掩映;一年后,断壁残垣乱蓬丛生。
……
九月的风还算不得疾,只是撩拨着地上的枯草,从这一头“沙沙”地向暗宫深处遁去。
声音越远越模糊,除此没有别的声响,彷佛正立在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一般。
我有些恐慌,自从渔村屠村以来,“安静、破败”就成了我心头的阴影。
迫切的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又彷徨着不敢迈出第一步。
沉酣难得好心地上前安抚:“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啊……我们进去吧。”
我扯住他的袖子逼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沉酣面色平静如常,仿佛说着与己无关的琐事:“还记得我说武林盟屠杀周围村民是为了逼少林出手吗?”
我滞住。
沉酣点头:“少林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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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考试大头过了,剩下零碎的应该不会再妨碍偶更新了。
继续隔日一更,不会拖时间了。
亲亲宝贝们帮偶挑错,偶文盲偶改过。
谢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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