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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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咸阳,岁寒未去。
灰蒙蒙的天空下,春风紧疏不定地吹着,荡起细雨、四面八方地扑向这繁华的古都。偌大的古城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之中,天与地仿佛都被那纷乱的雨线连成一片。
从茫茫雨幕中俯瞰这座古城,青砖墨瓦之间,除去那金璧辉煌,气势恢弘的大秦皇城之外,朝安大街的咸阳第一醉仙楼便数第一雄伟的建筑。
这醉仙楼总计三层,高近五丈,占地数亩,门前立着一柱招牌式的与酒楼齐高的旗杆,其整体建筑风格奇特别致,其规模之宏大在整个大秦朝也是不多见,在朝安大街一众矮小民居店铺之间十分夺目。
二楼窗台处,只见一只修长如玉的手缓缓举起茶杯。
醉仙楼卖得最好的不是酒菜,而是茶。最贵的也不是酒菜,还是茶。
杯中的香茗微凉。
算起来,已经快到午时。
孟书君缓缓收回凝望窗外的目光,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微叹:清冽甘甜,余香绕喉,果是正宗的咸阳醉仙楼的“烟雨玉泪”!这等滋味,怕已有十年未曾享到吧。烟雨玉泪呵烟雨玉泪,十年前喝的时候自己风华正茂,十年后再喝的时候,此茶滋味依旧,自己却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一剑荡平天下,一马驰骋万里的年轻剑客。十年过去了,咸阳的雨还是如此如烟如雾,自己却什么都变了,当初的心情,身边之人都已不同.本已立誓今生再也不会踏足咸阳,以为再无机会品到这驰名天下的“杯茶入喉,烟雨似玉心有泪”的“烟雨玉泪”!
奈何世事难料,终究还是要回来。
十年抱剑苍梧之野,罗岩九峰.舜源峰剑气氤氲,如今却一朝打碎.
孟书君轻叹一声,不禁又有些头痛地想起数月前的那件蹊跷事——数月前,有一神秘人悄无声息地破去九夜先师以九嶷山九峰山灵所设的九天幻阵,闯入舜源峰。结果在夜神殿露了行踪被自己发现,双方一剑相交,那人竟瞬间爆发无比强横的剑势逼退自己,随后留下一封布帛卷,再以令人难以相信的绝世身法遁走.
九嶷山舜源峰的夜神殿半世来一直尊为武林第一禁地不是没有道理的,当年魔剑冢荡平天下,唯九天门能独力对抗,其辉煌战果至今天下传诵。天下第一门的强势威严在当今天下武林不容质疑.自从九夜先师闭关自己入主夜神殿以后,江湖上更是奉之为神地,近十年来再没有人敢擅闯。此人破九天幻阵、挡自己一剑的神通当世也不过那四、五人,而那四、五人均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以他们的身份何须如此藏头露尾做事,那么到底何方神圣有此能耐?他又有何目的?若说他是为了神殿内的神器宝物倒也好说,但那些神器宝物一件未少,却偏偏只留这封布帛信,叫人百思难解。
孟书君想起那份布卷,便觉得犹如一块巨石压在心头:这封信诡秘异常.而写信之人仿佛十分了解自己,仅那开篇八字“琼蝉已殁,天书出世”便可让自己深陷其中,而再往下看内容更是骇人至极,今次入咸阳,便是要将此信所述查个明白——若是事情果真如信中所提……
想到这,孟书君眼中露出一丝杀机:只怕到时又少不得要闹他个天翻地覆,天下再乱!
“客官,您的茶凉了,小的再给您换一壶吧?”店内年轻的伙计腆着笑脸,一旁殷勤地招呼。
孟书君伸手打赏了一小块碎金,微微点头道:“劳烦伙计.”
店伙计登时大喜过望:这块碎金,足可抵上自己一个月的打赏,这位爷,果然是位了不得的人物。伙计一边小心地摸下碎金,一边陪笑道:“客官稍候,稍候.小的这就给您换茶去.”
咸阳第一楼里的来客大都非富则贵,赏赐也就格外的多。这白衣书生刚坐下便要了一壶价值一金的“烟雨玉泪”,这一喝便是一上午,这等阔绰,保不定就是皇城里出来的皇亲贵族。
伙计急急地提着茶壶便要下楼,忽闻东窗的雅间里响起一声大喝:“狗奴才!还不快进来!”
那伙计浑身一震,急应道:“这就来,这就来!”只见他也顾不上先给孟书君换茶,转身便向东雅间奔去.
孟书君把玩着手中的紫砂杯,寻思道:瞧小二吓成这样,这东雅间里,只怕有什么大人物.
想到这,孟书君不由笑了笑:大人物?如今这咸阳城里哪还有什么大人物?无非就是一些狗仗人势的大官罢了.依这一路北上所见,如今的江湖武林,不过尽是一群沽名吊誉之辈在玩耍而已.偌大咸阳,真真正正能称得上“大人物”三字的,也不过那寥寥数人.自己此次入咸阳,因当年将天下群雄救出秦国大牢,现今不适合摆开身份露面,与这几位“大人物”照面的机会怕是极小。
大秦平定六国,一统天下已近五载.天下大乱、英雄辈出的时代早已过去.这些年名声鹊起的什么花都四公子、灵山三剑客,孟书君想起来便觉腻味。
思绪未断,只听的“吱啦”一声,东雅间大门一开,店伙计“哇哇”大叫着从里面倒飞出来,直向那一楼坠去.
孟书君一看便知:这样的摔法对不懂武的人来说,这一摔下去多半便要没了命.这伙计虽有些贪财,但绝不至死!
转瞬间,东雅间里又有人影窜出,那人去势极快,凌空抄起店伙计,衣袂翻动间,已经飘然落地.
那人将伙计往地上一放。伙计却软成一团泥般倒在地上,竟早已吓的晕死过去.
楼内众客大惊,纷纷探出头来看.
哦……前楚项家的“踏燕而去”身法,孟书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
其实那人面貌不过十四,五岁,但身躯高已近丈,魁梧浑厚与**无异,脸廓棱角分明,头发散乱,当间以发箍围额,两行浓眉之下镶嵌着一双透着无比刚毅目光的大眼睛,健壮的身躯配合一身武者套服散发一股阳光健康的气息,十足的一位阳刚少年.
这时,东窗两间雅座里陆续走出十数人,其中一黑袍锦衣少年,一白衣儒服少年与一武者打扮的中年汉子被众人拥立当前,显然地位超卓.只是依面貌来看,二人虽均是面容清秀出众的一代美少年,那锦衣少年却一脸阴沉,给人的感觉有如乌云压顶,闷雷轰鸣,极不舒服.而这白衣少年予人的感觉,却一直温文尔雅,如明月照人,清风拂面般清爽无比.
这两人当真便像天生相克,各擅一极!
孟书君脸色一变。
对拥有擅于洞察世间一切的“现世之瞳”的孟书君来说,这世上能让他变脸色的事不多,确实不多,但他确实变了脸色,因为他注意到的是那白衣少年的眼睛。
那是一对犹如碧夜星空下湛蓝大海般深邃纯净的眼睛,其中有若星海缓缓流动,不含任何杂质,这是仿佛任何事物都能被包容与清净的一双眼睛。
“天生的星海之瞳?没想到今天可真是遇到有趣的事了。”孟书君自语道。
只听那黑袍锦衣少年沉声道:“公子羽!难道本皇子教训个奴才,你们也要插手吗?”听他的语气显然怒气不小。
白衣儒服少年眉头一皱,施礼答道:“十八皇子嫌我二人先占了这雅间,防碍皇子对蒙老师的酒宴对我们直说便可,我与小楚也不是不能让出雅间。但皇子你怎能迁怒于无辜之人,你的紫云神功一使出,便是这随手一扔也非常人能受得。刚刚小楚若不出手相救,这小二伙计焉有命在?这大秦律法,小羽还是略知一二,只怕便是皇子你,也没有权利如此夺人性命吧?”
“十八皇子?”醉仙楼里的众客又是一阵哗然,小声议论起来,“这可是始皇的嫡系皇族,真龙之血!”
“咦?公子羽也来了?今天这醉仙楼只怕有场好戏可看喽。”
孟书君有意听了听,原来这公子羽名唤赵羽,乃是中车府令赵高的义子,年龄虽小,在咸阳城却是颇有名望。此子学富五车,文才翩翩,诗歌倚马可作,虽长于官宦权贵之家,生平却是乐善好施,好打不平,在百姓中极有人缘.而那项家的阳光少年名唤项楚,乃是章将军府从小便收养的一名客卿,听说天生神力,十岁时能力抗九鼎,武功端是不错,与公子羽从小便是好友,今日他二人来醉仙楼喝茶,却不想碰上了城内的一大恶霸——十八皇子。

孟书君暗道:原来有这等故事,倒也有趣。
那十八皇子黑袍一甩,示意众门客噤声,威势十足道:“本皇子只是轻轻摔他一下,何来夺他性命之说?公子羽你莫来诬蔑本皇子。”
孟书君暗自冷笑:这十八皇子摆明睁眼说瞎话,刚刚的情形若无自己出手,而那项家小子又慢半分的话,店伙计必定脑袋开瓢。紫云神功,紫云神功……哼哼,他的徒孙可不怎么长脸。
只听公子羽深吸一口气:“据说十八皇子跟随蒙老师习武多年,紫云神功已有三成火候。传言或有夸大,但十八皇子一身武功却是众人皆知,小羽虽不通武功却也知道,皇子一摔之力对寻常百姓而言,无异于夺其性命!”
十八皇子一向喜爱炫耀武力,曾当众降伏猛虎,咸阳城内人人皆知,一时无力反驳,只好冷笑道:“你当自己是谁?也敢管本皇子的事.”
公子羽以其独有清澈如流泉般的声音道:“小羽自然是管不起十八皇子,却不知道扶苏太子知道此事后会与始皇陛下如何去说?”
扶苏乃始皇长子,已被始皇立为太子,为人机智聪颖,生具一副悲天悯人的慈悲心肠,遂与公子羽交好,众皇子中威望甚高。十八皇子平日虽是横行霸道,却也不敢不惧。
只见十八皇子果然面色大变,怒道:“混帐!你是在威胁本皇子吗?莫不是真如传言一样,公子羽若为侠者,救济天下。真是想当大侠想疯了,咸阳城内无侠可为,专跑来此处与我作对?”
公子羽道:“皇子言重,此乃人命攸关,小羽做不到袖手旁观。”
话到这里一顿,公子羽脸上呈现出些许失望的神情,轻叹道,“皇子适才说的却也不错,我是想当大侠,这本就是我少年之梦,奈何小羽从小难遇名师,体质又嫌孱弱。数年苦练除了在轻功上有所建树,其余不过几式三脚猫功夫,也许这一生已与上乘武功无缘.但……”话语间,一股沛然正气随着公子语越发高亢的声音涌出:“侠者,为民伸张,见弱助弱,不畏强横,虽是无力,也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虽不能像孟书君大侠一样为百姓而言,为天下而战。但,似十八皇子这等行径,我若不管,这楼里又有何人会管?这店伙计绝不致死,在我眼里,我们救他,不是与皇子作对,而是自己的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虽难成侠者,但这大侠之志从不变,少年之梦亦不改!”
最后这几句话说到后来越来越大声,越来越铿锵有力、正气凛然,一时间整个酒楼为之一静!
孟书君打心底大声赞道:好!好一句有所为有所不为!好一个大侠之志,少年之梦!此子年龄虽小,却足可称一句少年英雄,不枉老天赐其一对神瞳。
那十八皇子脸上一阵红白,轻咳一声道:“赵羽,不要自恃义父为中车府令便处处与本皇子作对!以你今日所说之话,便足可定罪!”
“哦?”公子羽双眼神光一亮,“那倒要请教,我二人究竟犯了什么罪?”
十八皇子冷哼一声:“孟书君乃我大秦第一追捕要犯,你竟以之为侠,等于视我大秦国法为无物!”说完,十八皇子舔舔嘴唇,似乎对自己的反驳很是满意.
话音一落,顿时有人带头鼓起掌来,十八皇子得意地眯起眼睛.
“说得好!说得妙!”来人越发鼓得响,“这话说的颠倒黑白,不知羞耻,简直无耻非常.当真有如放屁,屁如其人,其臭无比!孟大侠当年剑败长天一萧,独挑乞怜寨,救天下群雄于楚国地牢,咸阳城外大战代天阁霜炎龙王,救回扶苏太子保我大秦香火不断,更在万军之中取匈奴将军首级,救万民于水火!这样的人若不能称之为侠,那天下又有何人配称侠?他只不过私放了楚国遗民,才被陛下定罪,但事后包括陛下在内,又有何人真的将其当作要犯?”
鼓掌说话的正是刚刚救起店小二那名叫项楚的少年,只见他拾级而上,眼睛却是直迫十八皇子而去,似在为适才十八皇子侮辱心中侠者孟书君而无声怒骂
孟书君哑然失笑,原来曾几何时,自己竟已成民间百姓心中英雄,少年理想中的侠者。
十八皇子气得几乎窒息:“你……你……这个余孽,只不过是个前……”
项楚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十八皇子一愣,半响憋不出下一句话,只得怒目瞪着那项楚,像是几乎要将他一口吞下。这二人一个是中车府之人,一个是将军府之人,身后更有扶苏太子撑腰,后台颇硬,硬来摆明不行,道理又在对方那边,这口气实在是无处可出了。
项楚来到公子羽身旁,二人傲然并肩,相视一笑,眼睛清澈凛冽,虽显稚嫩却同样的坚毅非常.
孟书君双目神光大盛: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气质与胆魄,这咸阳城里两位少年只怕将来都是了不得的人物。——“现世之瞳”看上的人,绝没有一个人的命运会是平凡的,无一不是可令天地动容,风起云涌的大英雄大豪杰。
“大胆!竟敢对十八皇子如此无礼!敢情是活腻了?”十八皇子背后一名灰衣侍卫见主人受窘,立即吼道。
公子羽昂首道:“怎么?雷教头大名鼎鼎的霹雷刀准备招呼到我们脖子上吗?”
项楚一闪,将不通武功的公子羽护在身后,颇有大将之风道:“若雷教头真要为十八皇子出手砍了我们两个孩子,就冲着我来!”
灰衣侍卫怒道:“项家竖子不过学了几年武功,竟敢如此放肆,今日必要教训你!”
一时间,窗外雨疏风斜,楼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是无比浓烈。
楼内其他客人见事情不妙均偷偷往外退去——原先的口争竟然发展到动手,这还了得,赶紧溜。
这时那一直沉默的中年武者却开了口:“雷衮,你给我退下.”这句话说得极有威势,那雷衮竟是不敢作声,垂首退了下去.
那姓“蒙”的中年武者拱手道:“赵小公子,十八皇子,不过小小误会,卖蒙某个面子,不要再争了。今日承蒙皇子为蒙某洗尘,蒙某感激不尽,依我看,今日之宴也到此为止吧?”
这中年武者显然地位极高,公子羽急忙回礼:“蒙老师为国征战,力驱匈奴,实是劳苦功高.小子们胡闹,还请老师多多恕罪.”
十八皇子也不好发作,冷哼一声道:“今日看在蒙老师面上,不与你们计较!”
项楚哈哈一笑,拱手道:“多谢多谢,皇子只要不乱放狗咬人,我等怎敢与皇子计较?皇子请便,请便.”
十八皇子哼了一声,挥手道:“我们走.”说完,领着一众门客便下了楼.
只见先前吓晕的伙计已然转醒,正畏畏缩缩地跪在楼下,眼中满是惊恐之色,不住地磕头求饶.
十八皇子一看这伙计便顿时来气:今日当众被人顶撞下不了台,全因这狗奴才!赵羽与项楚那两个小子身后靠山是扶苏太子,暂时不宜与之翻脸,但若连这个狗奴才也收拾不了,那本皇子脸面何在?今后此事还不在众皇子之间沦为笑柄?
十八皇子一念及此,冷笑道:“伙计,你怕什么?本皇子又不会吃了你,起来起来.”说着便要去搀扶起那伙计.
只听“砰”地一声,十八皇子却生生地跪在那店伙计面前.
这下可大出众人意料,连公子羽和项楚二人也齐齐一惊:这十八皇子是何等身份的人?以他尊膝,一生只跪上天君皇,便是亲如恩师也是不需下跪,这伙计受此一跪,也不怕折寿?
这一下可把那店小二吓得眼泪鼻涕全出来了,一个劲磕头,口不择言,胡说八道:“皇子……您……何必多礼?都……都是自己人,免礼免礼.噢!”只见他人晃了一晃,软倒在地,竟是再次吓晕了过去。
十八皇子身后一众门客全都惊呆,不知所措——皇子下跪,他们身为门客,本应紧跟着下跪.只是此时,对方只是个店小二,身份低贱,这……这该叫他们如何是好?
那姓“蒙”的中年武者"咦"了一声,道:“琅虺指?阁下好功力!”
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你是蒙怡还是蒙毅?”
众人一惊回首.
西窗前雨花纷飞,一个白衣书生负手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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