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下)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这才是霍小玉第一次真正地出门。
以前她也出过门,那是在王府的时候,前后扈从簇拥,还有亲兵开道,虽然很威风,却毫无趣味可言。
她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她,跟今天完全不同。
她鲜艳的衣服,鬓边新簪的海棠,匀过脂粉的脸。把她脱俗的美,完全展示在别人眼前,引来了不知多少艳慕称赞而又嫉妒的眼光。
她也看见了傍在身边的李益是如何地与众不同。年轻,英俊,斯文,秀逸。
男人们称羡的眼光对着她,嫉妒的眼光则对着李益。
女人们倾慕的眼光对着李益,嫉妒的眼光对着她。
这一刹间,她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幸福,感到自己与李益是多么的相称,多么的与众不同。
“十郎!我没想到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美好。”
她几乎是忘情地叫着,直到郑净持用手碰触了她一下,她才警觉了过来,可是没多久,她又忘记了。
李益却似乎完全无视于她的忘情,依然兴味盎然地为她解说一切,郑净持暗示了三次,到了第四次时,她自己停住了,因为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多事,这个天地原不是她该**的。
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群中。也有着结伴嬉游的男女,在高声而又忘情地嬉笑着,并没有引路人的特别注目,自从隋杨帝竞尚逸游以来,再加上大唐历来的君主,多半是讲究逸乐,纵情声色的。
两度女主的弄权,以及一些女戚的得势,胡风的东渐,使得长安市的风气大开,礼防日弛,闺范仪教,虽然还在一般书香通儒世家中保持着,但是在长安已不受重视了。
郑净持虽是家伎出身,却一直是在严格的仪教中长大的,所以她对女儿的教育也相当严厉,希望她成为一个淑女,可是被逐出王府后,可以值得骄傲的家世已不存在了,她对霍小玉也稍稍放纵了一点。
然而,她们一直在那所深院中,度着禁闭似的生活,与外面的世界接触得太少,一旦来到外面,惊异、好奇自然是难免的,忘情失态也是人情之常,女儿毕竟己身有所属,连李益都不去管她,自己又何必硬要去干扰呢?
因此郑净持变得沉默了,沉默中有着落寞的悲哀,她发现自小相依为命的女儿,已经长大了,渐渐地离她远去,不再属于她了。
不但是小玉,连桂子与浣纱两个丫环都把头从窗孔中探出去。欣赏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虽不像霍小玉那样对外面世界的完全隔膜,但也很少出门,最多是向门口的货郎买些绣线花粉而已,从没有接触这么辽阔的天地。
这是一个属于年轻人的世界,而欢笑也是属于年轻人的。郑净持孤独的心情中,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苍老。
车子终于到达了江家的宅子。
崔允明昨天已经得到了江姥姥的通知,破例地把他的学馆放一天假,在家中恭候着。
恭恭敬敬地把郑净持接了下车,先在那间斗室中坐了片刻,然后才陪着他们到后面江家的宅子。
江家也准备好了,江姥姥换了一身新衣服,亲自把郑净持接到院中正厅坐定后,由于家中没有使唤从人,只好由穿着新衣,低着脸,低着头,带着一脸喜色的小桃出来奉茶水。
李升与秋鸿把聘礼搬上堂中时,李升在院子里燃放了一长挂喜竹,互相换了庚书……行聘的仪式就在简单而隆重的气氛下完成了。
江姥姥检视聘礼时。连连地道:“太隆重了,小孩子家福薄,当不起如此重仪的。”
郑净持笑道:“您也来这些客套了,这些东西府上也不是没有见过,何况道是小桃姑娘的终身大事,应该要隆重一点的。”
江姥姥苦笑一声道:“夫人,不是我老悖,也不是我矫情,如果这不是小桃的聘礼,我就一定璧还了,彩缎绫罗,珠翠宫粉,寒家当年的确还有一些,可是自从天宝安史具乱后,我把没被盗劫的也都丢了,儿媳死于兵乱,拙夫死于盗劫,可以说都是这东西引起的,如果当年寒家祟实务简,不把富贵之气表现在外面,就不会引起外人的觊觎之风,所以对小桃这孩子,我从小要她养成刻苦尚俭的习惯,免得她走上奢侈浮华的路。”
郑净持虽然脸上还是带着笑,却已有点僵硬了。
江姥姥诚恳地执着她的手道:“夫人!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而且孩子们都不在旁边,我才对你说这些,相信你会谅解的,否则我就不说这些不知好歹的话了。”
她的诚意使郑净持很感动,她的见解也使郑净持很钦佩,转而感到很惭愧。
她惭愧的是自己以往错得厉害,自己并不是不能吃苦,小玉也不是那种耽于享乐、不明事理的孩子。
如果她在霍王死后,逐离王府,根本不住到那间别业去,拿着那笔钱,到乡下或是别的地方,置下一点薄产谨俭度日,远离长安,既不会再遭王妃的嫉恨迫害,小玉的终身也不会找这么一个浮而不实的寄托,更不会养成她那种怪诞自虐愤世的思想。嫁也好,赘也好,都比现在这个归宿强。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这错误是她自己造成的。
迟了!已经迟到不可挽救了。
郑净持深深谴责自己的懦弱、无知,太相信宿命,竟听由命运的摆布,太迷信于相鉴之术了。
风鉴相人之术是用以识人的,不是用来卜命的,命运应该操纵在自己手里才对。
如果不迷信于小玉的早夭,何致于听任她胡闹?
如果不迷信于自己终身孤独,何致于如此消极颓废,一切都付之于命运。
命运是可以改变的,是可以创造的。像江姥姥,她为自己、为小桃、就创下了一条新的路,虽然苦一点,但却是一条平实的,安稳的坦途。
她又想起鲍十一娘,在相格上看,鲍十一娘是桃花带煞,应主终身**飘泊而不得善终,可是鲍十一娘还是女安稳稳地回家做主妇去了,而自己呢?
她看看窗外,长春藤的叶子下,爬着一头蜗牛,一条钱龙、秋鸿跟桂子在架下掏促织,碰动了叶子,使它们同时跌了下去。
蜗牛的壳破了,在地上痛苦的挣扎着、作着临死前的喘息。而钱龙却若无其事,一伸一缩,慢慢地滑开了。
它们本是极为相像的东西,只是蜗牛多了一个壳,看起来它似乎此钱龙安全,因为它至少多了一层保护,其实它就害在这个壳上,有了这个壳,它本身没有一点自保的能力,经不起一点打击,而那个壳却又脆弱得保护不了它。
郑净持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头蜗牛。
背着一个脆弱易破的壳,自怜,逃避,从来也没有正视过现实,面对着现实挑战过。
她也看见了李益、小玉、小桃、崔明允在树荫下笑着、说着,浣纱默默地侍立在一边。
郑净持忽而感到一阵从所未有的悲哀。
自己不复年轻,青春不再,根本就不该插手到年轻人的生活中去。
从为小玉安排归宿,为崔明允备聘,她没有一件是做得对的。
自以为己历尽荣枯,阅尽沧桑,对人世有个相当了解了,但是跟江姥姥一比,真不知差了多少。
她也看到了李益在四个人中顾盼自雄、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她心中不禁又萌起一股敬意。
这股敬意是为他们的奋斗精神而生的,了解到李益真正的状况后,发现所谓清华门第、簪缨世家并不能成为他可骄人之处,他的才华,他的科第得意,也只为他开启了一道奋斗之门而己。来到长安后,重重的阻碍并没有使这个年轻人气馁,在变中求进取,而且他是极有主见的人,不是为他人所左右。
这才是一个真正人生战场上的斗士。
她激动地握着江姥姥的手道:“姥姥,如果我早认识你就好了!”
这一句没来由的话,突然地冒出来,但江姥姥居然懂了,不是虚伪的、应酬的敷衍,而是一种看透她内心深处的了解,笑笑地拍拍她的手背:“不晚!夫人!现在也不晚,世上没有一条是绝路,就是前面指着一座山,只要有信心,有勇气,也可以翻越的。”
凄侧地一笑,她在自己心里明白:“太迟了,已经太迟了!”她对这个世界已太隔膜,原有的一点信心,已被事实击溃。而勇气,她似乎从来就没具有过。
从小,她就由人摆布着命运,到现在,她自己应该把握命运时,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到庙里修行去!”
以前是为了逃避,现在则是为了澈悟。一样的归宿,两种的心情,于是她向江姥姥要求,要求江姥姥明天陪她出去寻找,寻找一个可以托身的寺庵。她提出自己的条件,要一个清静,完全不受外人干扰的地方,最好是离长安远一点。她也提出了自已所具的条件,她还有十万钱,可以全数捐赠给庙里。
江姥姥想了一下道:“像这样的庙很多,而且不必要这么多的钱,就是一个钱没有都行,那是只正修行的地方,到了那儿,没有贫富的区分,完全是一样的待遇……”
郑净持兴奋地道:“对!我就是想找这样的地方,我不怕吃苦,洒扫,种菜,我都可以做,至于那笔钱,我带了去不是买安逸,而是给庙里多收容几个真心想出家的人。”
江姥姥道:“夫人存这个心就行了,十万钱虽然不是个小数日,但是在真正的修行人眼中却不算回事。”
郑净持道:“我知道,能被钱买得通的地方,也不是我要去的地方,姥姥心里面是不是有这样一个地方呢?”
江姥姥想想道:“夫人是否下定了决心了?”
郑净持道:“姥姥,我已是几十岁的人了,当不至跟你开玩笑吧。何况我心志已决。没什么去不下的了!”
江姥姥道:“地方倒是有一个,在城南的终南山上十有一所白衣庵,庵主是个带发修行的居士。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小就好佛,十三岁便离家进庵,现在大概有六十多了。可是看上去就跟三十来岁似的,连白头发都没有一根。佛理精通,庵里有十来个人,都是真正看破世情而清修的妇人家,天宝十年乙未,安禄山反,小桃才四岁,我带着她就避在那里,直到乱平了才回来,足足在那儿住了两三年,倒是很谈得来,去年我还去拜望过她,庵里奉的是观音大士,而且是一座家庵,完全谢绝外来的香火,是个真正修行的好地方。”
郑净持欣然道:“这正是我要去的地方。”
江姥姥道:“庵主是个很和气的人,到他庵力依的弟子都不削发,也不穿戒衣,只是寻常的素净打扮,不施脂粉,每天她领着莳花种菜,讲经拜佛,生活很清淡,但并不苦,最大的好处是来者不拒,去者不留,夫人不妨去住住看,不合适随时都可以回来。”
郑净持笑道:“我就是想着这么个地方,如果找不到的话,我准备拿手头的钱置上一处,有现成的那是再好都没有了,姥姥什么时候有空就陪我去一趟。”
江姥姥道:“我是随时都有空,那天去都行,不过到终南山有百来里路,就是坐车子,起早望黑也得走个两天才能来回,夫人自己安排妥了,告诉我一声好了。”
郑净持算了一下道:“今天忙过了,姥姥准备一下,后天早上我雇好车子来接姥姥。”
江姥姥笑道:“夫人这么急?”
郑净持一叹道:“我不是急,而是心里静不下来,只求早一点能安顿。”
江姥姥道:“这算是出远门了,虽说天下太平,俱还是雇一辆熟的车子好,东街的谢老汉家车子是我坐惯了的,他有个寡媳也在白衣庵里修行,不如由我雇他的车子来接夫人吧,他也可以顺便去看看他的媳妇。”
郑净持笑道:“那就更好了,我一早在家里等着。”
江姥姥苦笑道:“给李公子跟小玉知道了,恐怕会怪我多事,夫人还是先跟他们说好了再作决定吧。”
郑净持道:“我会的,姥姥放心好了,他们怪也怪不到你头上,这是我自己的事,当然该由我来作主。”
两人又说了一些白衣庵的情形,使得郑净持更为神往。在江家整整一天,及晚回家,郑净持的晚课是从不间断的,很早就回到自己的住屋去了。
回到楼上,李益沐过身子,就倒在榻上睡了,由于过度疲乏的原故,这一觉睡得很长。当他醒来时已是快近中午了,看见浣纱正在榻边侍候着,连忙道:“你怎么不叫我一声?”
浣纱笑道:“是小姐吩咐的,反正也没什么事,说让姑爷多睡一会儿。”
李益埋怨道:“小玉也是的,就算没什么事,让夫人知道了也不好,先起来去照个面,再回来睡也行呀。”
浣纱道:“夫人一大早就出门了。”李益微怔道:“上那儿去了?”
浣纱道:“说是找江姥姥作伴上一家庙里进香去了,那是昨天就约好的,本来说是明天才去的,可是夫人今天一算,明天是二月十九日,观世音菩萨的生日,她希望能今天赶去,明天好烧头香。”
李益道:“烧头香在明天早一点启程也行呀,干吗要今天就赶了去呢?”
浣纱道:“我不知道,据夫人说那座庙在终南山,远得很,一定要今天赶去才来得及。”
李益惊道:“什么?上终南山去,干吗要跑得这么远?长安附近有的是庙。”
浣纱道:“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小姐陪着夫人,一起到江家去的,等她回来问她就是了。”
李益匆匆起来,梳洗已毕,下楼来到前面,霍小玉刚好回到家,眼睛还红红的,李益忙问道:“小玉,听说娘出门上终南山烧香去了?”
霍小玉点点头道:“是的,由江姥姥陪着去的。”
李益道:“何必要人家陪呢,我们也可以送她去呀,你为什么不叫我一声?”
霍小玉凄然道:“娘不让我告诉你,本来我要陪她去的,可是到了江家,她便把我赶了回来。”
李益道:“烧香又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没有瞒着我的必要,她真的是去烧香吗?”
霍小玉道:“不会错,江姥姥也是这么说的,而且她们去的地方是终南山一座白衣庵。”
李益沉思有顷,才轻轻一叹道:“小玉,假如我没有猜错,恐怕娘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
霍小玉道:“那怎么可能呢,她难道要永远住在庙里!”
李益道:“不错,她早就有这个意思了,必然是在江姥姥那儿听说了那家尼庵很适合,才赶去看看,假如适合,她就住下去,不再回来了。”
霍小玉道:“那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呢?”
“早说了我们会让她去吗?”
霍小玉不禁默然,半晌才道:“她什么都没有带。”
李益苦笑道:“她是出家修行!何必还要带什么,出家人讲究的是四大皆空,她还会要什么呢?就算她有什么需要,也可以请江姥姥回来给她送去的。”
霍小玉不待他说完就掩面哭了起来,李益长吁了一口气,抚着她的柔肩道:“小玉,别伤心,这是娘早就决定了的,也是她自己择定的归宿,快擦乾眼泪,换身衣服,我们也跟着去看看。霍小玉道:“娘做事是个很有决断的人,假如她决心不回来了,我们去也没有用。”
李益苦笑道:“我们不是阻止她出家,而是去看看那个地方,是否适合她老人家,假如不适合的话,我再另外找一处,请她老人家别太仓促决定。”
霍小玉这才擦擦眼泪道:“我去换套素净点的衣服,你先去雇车子,到终南山很远吗?”
李益道:“不远也不近,有百来里,她们先走了一脚,恐怕也得明早才上山,我们就更晚了,只有连夜赶路,小玉,你会骑马吗?”
霍小玉道:“会的,我小时候常在园子里骑,我说的是霍王府的围场,是家将们练武的地方,我还跑过快马,一口气跑个把时辰都不累。”
李益点点头道:“那就好了,我去找两匹快马,我们一口气直奔终南,还可以在她们前面,坐车子一黑就不能了。”
霍小玉道:“我这样子骑马行吗?”
李益想了一下道:“长安市上有妇女跑马踏青的,倒不稀奇,但到了乡下,的确是稍微惊世骇俗一点,的确是不太好,你改穿男装。”
霍小玉道:“穿男装,那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呢,易钗而弁的事儿多得很,前朝的花木兰代父从军,穿了男装,在军中足足有十二年呢!”
霍小玉道:“我是说家里没有男装衣服,你和我父亲留下来的衣服都太大,穿在身上还长出一大截……”
李益道:“好吧,我出去备马时,替你带回来,你把脸上脂粉洗一洗,把头发改梳一下。”
他带了些钱出门而去,想到今后出门代步,也需要马匹,乾脆选购了两头好马,然后又到成衣店中,为霍小玉选购了两套衣衫,因为是在暑夏,长途急奔之后,一定要换衣服的。
长安市上唯一的好处是百货齐全,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得到,不到一个时辰,他已妥备了一切。骑了新购的骏马回来了,把买来的衣服给霍小玉,道:“快换上,我们立刻动身!”
霍小玉易装而出,竟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腆生生的道:“这样子行吗?”
李益道:“行!就是太俊了一点,走在路上时,你可千万别乱向人家女孩儿瞟媚眼,害她们得相思病。”
霍小玉红了脸道:“这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李益道:“任何时间都要保持着轻松的心情,沉静不乱的态度,才能处变而不惊,何况我们也没有遭遇到什么重大可哀的事,为什么要哭丧着脸呢?”

来到门口,两头马都栓在石桩上,霍小玉道:“这是你从那家借来的?”
李益道:“有好马的人舍不得借给我们跑长途的,借得来的劣马又经不起长途的跋涉,这是买来的,反正以后也用得着。”
那两头马一黑一白,虽并不十分高大,但却很精壮,毛片雪亮,加上新配的鞍蹬,看起来很是神气。
霍小玉立刻高兴了起来,抢过那头白马,骑了几步,发现马步很稳,性子也很驯,高兴地道:“好极了,以后没有事,我们可以到五陵乐游原上驰马去。”
李益微笑道:“只要今天一天跑下来,你还有兴趣的话,我就天天陪你骑马去。”
霍小玉道:“这话是怎么说呢?我又不是没骑过?”
李益笑道:“我们是长途驰骋,可不是像你以前那样跑几圈,到了终南后,你还能骑回来就很难得了。”
霍小玉并不相信,策骑迳出,李益笑着在后面紧跟着,出了城之后,就是宽敝的官道了,霍小玉兴致更高,不停地策马疾行,把路上的车子都撇到后面,心中十分得意,回头朝紧追不舍的李益大声叫道:“还不错吧?”
李益仍是笑了笑道:“行百里者半九十,现在才十来里,前途还远着呢!”
霍小玉一赌气,策马又进,这一口气,奔下了三十多里,看到前面有一处柳林,傍着池塘,李益策马上前,拦住她道:“歇一下,让马喝口水!”
霍小玉道:“我不累。”
李益道:“你不累,驮着你的牲口可累了。”
霍小玉见白色的马身上已染了一片黄色的泥灰,也有了汗水,心中微感不忍,遂下马牵到池边,牵她去喝水,李益道:“这池水被阳光晒得都热了,喝不得了,到林子里去,那儿有个茶棚,他们有人会照料的,我们也歇口气,吃点东西。”
霍小玉抬眼望去道:“在那儿?我怎么看不见?”
李益笑指着高挑在树林顶上的一面布幡道:“就是那儿,为了怕人看不见,才挑得高高的。”
“那是什么?”
“酒帘!也称为酒望子,告诉路上的行人,那儿可以歇足,乡下可不此长安市上,酒家都挂着大招牌。”
策马穿林而入,看到了所谓村店酒家了,只是两间茅屋与一个木架的芦棚;以及几张粗条木案与木条凳。
一个老头儿,一个小姑娘,爬在木条凳上午睡,显然没料到盛暑的午后,会有客人来。
被马嘶声惊醒后,揉着眼睛起来招呼。
店里的货品更简卓,只有炒盐豆,白煮鸡子儿。
李益叫老头儿把马牵去洗刷一下,顺带喂料,由小姑娘替他们打了两角酒,要了一盘盐豆,一盘鸡子儿。
休息一阵后,重行上路,天将暮时,他们终于赶到了一个叫引驾迥的小镇,那是终南山麓的一个市镇,往终南探幽的长安客,多半是宿在这个镇上,所以这儿的客栈很多。
因为是夏日,旅游的人较少,他们找了一家最大的客栈,要了一间上房,倒还很洁净。
可是霍小玉已经累苦了,往床上一倒,连动都不想动了,李益却很有经验,推着她道:“快起来动活一下,骑了一天的马,如果立刻就睡,你会生病的。”
霍小玉却苦着脸道:“求求你,让我躺一躺,我全身骨节都像要散了似的。”
李益坚持地道:“不行!这一躺下去,三天都起不来。”
他叫店伙打了两桶水进来,要了一口大澡盆,幸好这儿经常有官臣士绅来寄宿,用具都很乾净,也很讲究。
关上房门后,硬拉着霍小玉起来,替她脱了衣服,抱起她放进澡盆,为她洗了一个澡,换好乾净的内衣。
然后又命店中熬了一锅绿豆粥,要了几样素净的小菜,硬逼她喝了两碗,霍小玉又急急地睡了。
李益这才自己净了身子,烫了一壶好酒,吩咐炒了一个鸡子,一个竹笋磨菇,一碟熏鱼,就着烛火,打开窗子,欣赏着稍缺的明月,自斟自饮起来。
酒约摸喝了一半,他听见霍小玉起来了,却故意装着不知道,斟饮如故,酒才递到唇边,就被一只纤巧的玉手抢去了,然后听见霍小玉娇柔的声音道:“你到会享福,一个人躲着吃好东西。”
李益笑道:“你不吃过了吗?”
霍小玉嘟着嘴叫道:“我吃过是什么,酱萝卜,青盐豆,绿豆粥。你却又是鸡呀,又是鱼呀,又是酒的。”
李益道:“这可急不来的,要厨房里慢慢弄上来,叫你吃粥时,你说什么都不要,只想睡。”
霍小玉道:“可是你在旁边,酒香菜香,引诱着我,叫我怎么睡得着?”
说着抢过他的筷子,每样都吃了一点叫道:“真好,想不到在这山镇上,还有这么好的手艺。”
李益笑道:“如果在平时,你绝不会有这么好的胃口,只是饥不择食而已。”
霍小玉道:“胡说,我已经灌下两碗粥了,要是还饿的话,我不成了老母猪了!”
李益含笑把店伙又叫了来,添了杯筷,又加了一道凉拌茄子跟蒜泥白肉,另外再烫了两壶酒。
两人相对而坐,霍小玉居然平分秋色,酒菜各包了一半,收去残肴,泡了壶香茶,相对品茗时,李益笑道:“你现在身上感觉如何?”
晚风习习,虫鸣唧唧,霍小玉满足地吁了一口气道:“舒服极了,虽然腰还有点酸d但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
“如果我不叫你洗个澡,你会这么舒服吗?”
霍小玉低下头笑了,李益又道:“算算你晚上吃了多少东西,先喝的两碗粥不算,一共五个菜,盘盘见底,有一半是下了你的肚子。”
霍小玉计箕了一下,惊呼道:“不得了,平常我两天都吃不下这么多,可是我现在好像还没饱似的,真要成了老母猪了。”
李益笑道:“这都是今天一场劳累的结果,乡下庄稼人比城里的人吃得多,所以他们才少生病,虽然没有什么人参燕窝等补品,但他们却更长寿,小玉,如果你过得愉快,就应该多劳动。”
霍小玉的心里是十分同意他的说法,可是眼睛却瞟了他一下道:“前天,我说我要多劳动一下,你一口反对,今天又劝我多劳动,你的主意怎么常常在变?”
李益叹了一口气道:“做家务事会使你的玉手起茧,吹风霜会把你的玉肤变粗,那我可舍不得,而且有损你的美姿,也是一件很残忍的事,人要动的方法很多,有许多动的方法,能使你更健康,更美艳。”
“是那些事呢?”
“如此说春郊试马,夏夜揪千,秋剪丹枫,冬赏雪梅,既富诗情,又能益身,使你的腰肢常保织细,使你的风韵更助人,女人最怕的就是一个懒,有许多女孩子当小姐时风韵万千,出阁后没几年就变得拥肿痴肥,就是动得太少。”
霍小玉温柔地倚着他道:“十郎!你懂得真多!”
李益笑道:“所以我能在经书以外,兼攻杂学,琴棋书画。风花雪月,吹敲弹唱,每一样都会,这不但可以怡情悦性而且也可以飞黄腾达。”最后一句话使霍小玉听来有点刺耳,不禁一皱眉道:“十郎!你又不是清客,难道要靠这一套去逢迎?”
李益摇头道:“这不是逢迎,而是志同道合,在官场中地位越显赫,空闲的时候越多,而且本朝历世数祖,虽经变乱,仍以升平的时间居多,做官除了要有学问之外,必须还要有一技之长,才能被上官引为知己,有技而无才,只能当清客,有才而无技,被视为迂腐,一第之后,一令以终的人多得很,我是不甘心如此的,我家在长安的人很多,官场上的情形我也摸得很熟,这些技能,我真还下过一番功夫的。”
霍小玉摇摇头道:“十郎!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
李益笑道:“你又弄错了,我不是要靠这些去巴结上宪,我也不会做一个佞人,飞黄腾达,还是靠我的才华,可是有才而不售是司空见惯的事,我必须什么都会一点,什么都懂一点,方可以在酬酢中使他们注意我的存在,甚至进一步引为知己,我就有机会一步步地爬上去。”
“富贵荣华对你这么重要吗?”
李益正色道:“是的!因为我不是一个安于寂寞,满足于温饱的人,像我刚才所说的春郊试马,是要钱的,秋夜扑萤是要闲情的,如果没有钱,没有闲,屋漏愁雨久,被单恐夜长,那还有心情去想到享乐?纵有你如此佳人,冻得瑟瑟发抖,饿得面有菜色,也美不起来了。”
霍小玉深叹了一口气:“你把人生弄得太复杂了。”
李益笑道:“人生本来就是复杂的,因为你不经世故,才认为简单,今天在村店里,你也觉得食物粗糙,难以下咽,因此你也领略到贫穷的滋味并不好受。”
“可是今天晚上的菜肴就很可口,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呀,享受不一定就要富贵。”
李益苦笑着叹了一声:“你还是没明白,你觉得今天晚上的菜可口,是因为你饿了一天,如果你饿了两天,村店里的食物,你会觉得更可口。饥者易为食。古人早就说过这个道理了,但我们总不能为了要使糟糠变为可口,经常饿两天吃一顿吧?”
霍小玉终于笑了:“什么话到你嘴里都有道理了。”
李益也笑道:“其实你根本不必操这个心,有我在,你不会吃苦的。”
霍小玉娇慵地躺在他怀中道:“是的!国计民生,飞黄腾达,那些事原不必要我操心。你是个有主见的人,你知道如何处理的,我只要使你愉快就够了。”
李益笑道:“快睡吧,明天还要起早呢。”
霍小玉闭上了眼,忽然道:“对了!我们一路行来,怎么没碰见娘她们呢?”
李益道:“她们走得早,也许已经上山去了,我问过店家,叫店家去打听一下,这儿共有两家大客栈,另一家也没有,因此,我想他们一定先上山去了。”
“会不会歇在别的小客栈里?”
“我想不会,娘也不是能吃苦的人,她也不必省钱。”
李益的猜测大部份是对的,只有一点错了。
他们第二天赶到了终南山上的白衣庵,郑净持坐来的车子确是昨夜就上了山,江姥姥陪她在山上住了一宿,赶车的谢老汉则是歇在山下农家的。
李益的猜测到这儿全是对的。
错的是他说郑净持不能吃苦的话,他们到达白衣庵时,郑净持正在菜圃哀摘菜,跟她在一起约有许多中年妇人,郑净持已经换上了跟她们同样的粗布衣服,工作得十分起劲,如果不是江姥姥带着指点,简直认不出来了。
只有一天,谁也不相信她有这么大的转变。因此两个年轻人都怔住了。
郑净持见到他们,流露出一个十分欣慰的微笑:“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想请姥姥回去告诉你们一声,我想不回去了,姥姥不答应,说是怕对你们无法交代,你们自己来了,就可以把话说清楚了。”
霍小玉连忙道:“你不回去了?”
郑净持道:“是的,这是我一直向往的生活,你看我现在多么高兴!”
霍小玉看得出母亲的高兴是自然的流露而不是矫揉的做作,因为她一直在笑着。
以前郑净持不是没笑过,但笑得很短暂,大部份是被平静与忧虑所笼罩着。
李益顿了一顿道:“娘!你真的习惯这种生活吗?”
郑净持道:“当然习惯,一踏进门,我就知道这是我所梦想的归宿,这儿的环境,这儿的人,一切都太美好了。”
他们在谈话,旁边在工作的妇人连望都不望一下,似乎每个人都认为天地间只有自己是存在的。
霍小玉道:“娘!你就是不回去,也该先回家一趟,把你的东西清理一下……”
郑净持道:“傻丫头。你看看我这身衣服,再看看那些人,家里的东西那一是我需要的?”
转头向李益道:“我那十万钱本来是要捐赠给庙里的,可是主持师太拒绝接受,她说这里不需要钱。她为了清修,在这儿盖了四十间屋子,不准备扩大,我刚好是补了最后一个缺,庙产足可维持四十个人的生活,那笔钱根本用不着,我已经分配好了。”
“桂子跟浣纱各得三万,浣纱的一份由你们收着,她跟玉儿投缘,十郎收在身边吧,桂子的那一份给她,叫她回家住去吧,她的家在十一娘邻近,十一娘知道的,家里还有兄嫂。”
“另外的三万给允明,给他谋个前程,一万为我捐赠给附近的庙里,我的东西就由你们支配吧,可以用的留下,不能用的送人好了,尤其是那些衣服,小玉穿用还早,放着生霉太可惜……”
她说得高兴,霍小玉的眼泪却流了下来,郑净持发觉了,微微一笑道:“孩子,你哭什么,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霍小玉道:“娘,你叫我怎么高兴得起来。”
郑净持这才轻轻一叹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迟早都要分手的,娘难道还能跟你一辈子!”
李益道:“娘,我们是准备一辈子奉养你的。”
郑净持摇摇头道:“十郎!你是个很明理的人,怎么也说这种傻话呢?我知道这是你们的一片孝心,但孝应以顺为先,我在这儿快乐,你们就该让我在这儿快乐!”
李益没说话了,郑净持弯腰下去摘菜,道:“你们回去吧!不要妨碍找的工作。”
霍小玉流泪道:“娘!你何必要受这个罪呢?”
郑净持肃然道:“你认为这是受罪,我却认为是无比的快乐,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以劳力换来的生活,不是靠人奉养,不是靠人怜悯,施舍。你们再也没想到我今天早上的早餐吃了多少,我足足喝了三碗粥,因为这是我以自己的劳力赚来的。”
她用手一指旁边的一个素衣妇人道:“那就是主持莲因师太,这个庵是她的,庙产也是她的,但她跟大家一样地工作,这儿没有主人,没有仆从,都是一样的身份,住在这儿,每个人都更为自己工作……”
李益忍不住一叹道:“无为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郑净持笑笑道:“是的,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虽然勾划出一片人间乐土,但却是虚幻的,藏在雪深不知处,但这儿却是真实的,随时都可以来,随时都可以去,有人出去了三次,终于还是回来了!”
李益叹了一口气牵牵小玉的衣服道:“走吧!”
霍小玉道:“就这么走了?”
李益苦笑道:“除非你也愿意留下,否则还是走吧,娘的心意已经决定,大概不会再改变了。”
果然郑净持低头摘菜,忙于工作,连话都不跟他们说了,霍小玉站了起来,终于在李益轻扯下,慢慢地移动了脚步,却忍不住道:“娘!女儿回去了!”
郑净持连头都没有抬,只嗯了一声,霍小玉含着两包眼泪,离开了菜园。
就在两人走出小门的时候,在矮墙上,郑净持还悄悄地望着,悄悄拭泪。一只理柔的手,拍拍她的肩头,回头一看,卸是庵中的住持莲因师太。
郑净持感到很不安,莲因师太却和蔼地道:“郑夫人,惜别乃人之常情,人非太上,我虽然是自幼虔修,也未能做到一尘不染的境界,偶有家人来访,一样会动情伤怀的,那小后生是令媛吗?”
郑净持点点头道:“是的,她为了赶路骑马方便,才着了男装。”
莲因启口欲言,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念了一声佛号。
郑净持忙道:“师太有什么指示?”
莲因想了一下才道:“说了也许会扰乱夫人的心情,令媛似非寿永之相。”
郑净持身子稍微震了一震,低声道:“弟子也略知相法,早就有这个预感了。”
莲因轻叹一声道:“而且她命当孤寡而无善终。”
郑净持又是一震:“弟子也有此感。”
莲因道:“那夫人的相法已很高明,夫人放得下心吗?”
郑净持叹道:“既然命由天定,非人力可回,放不下又能如何?只好由她去了!”
莲因道:“不!命非不可变,只是夫人措置错了,如果为令媛择一个平庸弟子,让她庸庸以终,倒是寿可期考,那个少年才气纵横,锋亡毕露,与令媛相匹,虽是一双璧人,却因为两极对冲而强弱之势不衡,故无善终。”
郑净持苦笑道:“弟子也料到了,但情势所趋,冥冥中似有天定。”
莲因颇感兴趣地道:“昨夜匆匆一晤。仅知梗概,初见那两个年轻人时,还以为夫人不解命相而铸此错,现在听夫人之言,似乎夫人对命理研究极深,结果仍然无法阻止,倒使我感到不解了,夫人可以为我细说一下吗?”
她拂拂墙旁的石块,请郑净持坐下了,自己坐在对面,听她把始末情由以及遣嫁小玉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莲因一叹道:“天下竟有这等巧事,那倒是怪不得夫人,这的确不是人力可回的,阿弥陀佛,红颜薄命,自古皆然R夫人也不必为令媛去操心了!”
郑净持道:“是的!我看出李十郎非可托之人,但天意使然,完全由不得我作主,我也知道小玉的命必无善终,但没有办法能改变它,所以我只好眼不见为净,远远地离开他们。”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莲因只是连连念佛,可是她古井无波的脸上,却现出了恻然之色,似乎在为那个薄命的女孩子惋惜。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