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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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婷坠落的一霎那,便扯出三个人三翻情绪。幻境使深怕她的恣意妄为毁了他的计划自不用说,赤阳御使心上的恐慌确是一阵强似一阵。他已为失去最爱的女子痛苦愤恨了十七年,他经不起再失去女儿的钻心折磨。如果说对她的怨恨是无法弥补的错,眼见着婉婷消殒在自己眼前便是罪不可赦。而对于冷秋尘,婉婷这种不顾一切的行为抽去了他所有的呼吸与自治,他觉得胸口的滞痛与愤怒揪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无所适从,第一次意识到爱极了一个人时也可以生出极恨,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恨过,恨她的傻,恨她的善,恨她对自己性命的置之不顾,恨她放他独留世上的狠心决绝。
天空大耀,流光飞舞,只见三道身影瞬间疾速向下坠的婉婷冲去,带着各自的恐惧与担忧,竟都尽了全力。幻境使终究是凌驾于五界之上的生灵,继承的是五界未成前便已精深博大的灵力,再加上他近来吸取五界高手的真气,功力更不可同日而语,冷秋尘与赤阳御使虽快,却终是慢了一分,但只是这极微的一分,却几乎确定了婉婷的归属。
冷秋尘见此情形,心下不由一沉,他暗暗将魔气又凝聚起几分,却仍是差了一步。眼见幻境使便要触到婉婷的身子,他脸色已寒得让人不敢逼视。千钧一发,忽听一个沉稳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护好她!”
冷秋尘微微一怔,蓦地转头,但见赤阳御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便一个拧身直袭幻境使后颈。突如其来间,幻境使只觉颈处一凉,一股浑厚的力量从身后扑来,毫无保留,似是带着些拼死的意味,逼得他不得不躲。光影一提,他侧身让过,但只这一顿,冷秋尘已越过他数尺。他旋身欲追,却感眼前一晃,赤阳御使已一环紧接一环向他攻来,将他的去路层层封锁,招招凌厉,招招紧迫,仿佛今日不战个你死我活决不罢休。
幻境使知他功力不弱,不敢大意,只得全神相迎,再也抽不出身去追婉婷。冷秋尘见机不可失,倾力疾掠,一个俯冲已至婉婷身侧,他长臂一探一捞,已死死将她箍于怀中。
婉婷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从坠下的那一刻起便阖起双眼不欲再面对谁。她不是不想面对,而是不敢,她怕看见后自己便会后悔。而这时,出乎意料地她感到身子一轻,一股龙涎淡香扑面而来,下落的势道骤缓。她一惊,猛然睁开双眼,正撞上那双深沉如渊的紫眸。此刻,这双眸子紧紧锁住她,带着她前所未见的严厉与愤恨,和着深处那一闪即逝,仿若从未出现的恐惧。
冷秋尘拥着她的身子下落,手上力道不减,甚至还加重了几分,压得婉婷腰间生疼。只听他咬牙切齿地喝道:“该死,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婉婷被他的凌厉震得说不出话,只是惶惑而歉疚地看着他。冷秋尘被她这道歉似的而又带着些害怕的眼神看得心中一软,险些就要原谅了她刚刚激烈的所作所为,但一想起她就那样拿自己的性命当作儿戏,就那样撇下他自己独去,就像当年他的母亲在他面前化作飞灰烟消云散,他心中就撕扯般地疼,胸口就有恨意不断上涌。他剑眉一拧,恶狠狠地道:“别这样看着我,这一次我决不原谅。”
婉婷被他喝得不敢出声,埋首在他胸前,却感到疲倦浪涛般滚滚而来。生死爱恨,权欲天下,一将成名万骨枯,多少人的鲜血流尽就为铺就一条通往巅峰的大道,那殷红的颜色浸了她的双眼,让她这一刻一滴泪水也再流不出来。
冷秋尘本已狠下心这一次无论她如何道歉也决不原谅,却忽觉怀中人儿依着他的身子发软,安静得让人不安。他心下一惊,急急落入凤州城中,将婉婷身子撑起,却见她一张小脸苍白得如落花凋零,一双大眼更是空洞得退去了所有神采。他连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将目光聚在他脸上,却又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婉儿,你说句话。”他握着她的双肩微微摇晃着她道,心被她这种神色抽得一阵发紧。
婉婷似是听见了他的呼唤,又仿佛没听见,茫然地望了他片刻,又阖上双眸,良久才道:“为什么……好累……”
冷秋尘闻言,恨意早已消弭。看着她无助的模样,他根本狠不下心再去恨。这个世上若还有一人能明白她,也只有他了。她抱着一颗期待的心来到尘世,死,又岂是她愿意的?
他双臂一带,将她圈入怀中,她柔弱的身子似乎又瘦了些,不盈一握。这个时候,赤阳御使与幻境使尚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半空缠斗,但他却只想带她走,走到无人识得他们的地方,不再管这个尘世的生死。
忽地,砰然一声巨响传来,婉婷受惊似的微微一颤,撑着冷秋尘的胸口抬起头来。二人向声音的来处望去,正好看见被击落在凤州城神庙顶端的赤阳御使将神庙屋顶撞得整个塌陷下去。碎瓦扬尘,蒙了半天的灰,赤阳御使落下神庙许久未曾再现身,婉婷却可以清楚地看见幻境使箭一般的身影已向她与冷秋尘俯冲过来。冷秋尘一转身将她护于身后,冷冽的气息燃起,全身警戒,已准备迎战幻境使。半空中炙影与幽劫亦紧追幻境使而来,欲在冷秋尘出手之时助他一臂之力。
婉婷越过冷秋尘双肩向空中的幻境使望去。他肃然的面孔依旧是她熟悉的钢硬线条,让她陌生的是他脸上外溢的杀气与残暴。这些年在望尘异境,她所见所闻的幻境使虽严厉,但同时也是刚正的。而眼前,他周身环绕的凶戾与杀念仿佛与生俱来,衬着他嘴边一抹狂妄的笑,使他整个人看起来狰狞无比。她心中万般疑惑,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又或者两个都是,只是悠远漫长的寂寞与空虚将一个人变得残酷至此。
他俯冲的势道渐急,眼见就要与冷秋尘交上手,毫厘相距间忽有一个光团斜刺里猛冲过来,众人皆没防备,眼前缭乱,再凝神看时,幻境使竟被那光团撞出去丈余,又斗在一处。
婉婷心中一慌,看得清楚,那光团正是赤阳御使。他不知何时已冲出神庙废墟,面上有甚为明显的擦伤与血迹,酱色锦衣上罩了淡淡的一层尘,胸前衣襟颜色微暗,竟似也染了血。他飞展的身形带着些不顾一切的顽强,只是与幻境使的游刃有余相比,他的动作已显得有些吃力,只是他脸上的刚毅与果决自始至终不曾更改,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里都挥展着十七年来从未停止的怒恨,他的不屈不挠不肯妥协是对一个人的珍重与保护,让人觉得仿佛对付幻境使是他辛苦等待了这么多年所要面对的最终任务。十七年前他未能护住该护之人,十七年后他绝不能重蹈覆辙。
婉婷见他被迫得节节后退,已是心急如焚,她紧紧攥着冷秋尘的衣袖,道:“尘,去帮他。”
冷秋尘身体一滞,握了握拳,却没动。
婉婷乞求似地看着他,又开口道:“求你,去帮他。”
冷秋尘眼中划过一丝犹豫,仍旧未动,婉婷却已明白他的意思,“我保证绝不再做傻事。”她看看赤阳御使的方向,见他又被幻境使逼退数步,眼神在转回时,已有难以掩饰的急切。
冷秋尘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是依然放心不下。半晌过后,才沉沉开口:“记着你刚才的保证,你若死,我奉陪。”言毕,不待婉婷回答,他一提气飞身而起,掠入赤阳御使与幻境使的战圈。
婉婷怔怔地望着冷秋尘飞离的方向,好久说不出话。冷秋尘何等身份,何等孤高,将这生死与共的誓言说得也如一道圣令,不容违背,不容反驳,却也生生打入她的灵魂,将她与他牵烙起永生永世。她又何尝不怕他离去,她又何尝不知与幻境使作对的最终结果或许是早已潜伏在意料之中的同归于尽,只是,他若死,她又岂会独生;她若死,她却希望他忘记她,好好地活着。或许早早地这样的结果已成为她的信念,所以她才会如此将生命放弃得义无反顾,只是她自始至终料错了一点,她一早已成为他的生命,她若烟消云散,他亦会跟着灰飞烟灭。
冷秋尘的突然出现给了赤阳御使一线喘息之机,却也让他极为不悦,他颇不领情地道:“你来干什么,带她走!”
冷秋尘也不看他,冷冷开口:“她让本座来帮你。”言下之意便是若不是她让本座来,本座才懒得理你。
“用不着你帮,快带她离开!”
幻境使见二人争执,不由一皱眉,“不用争了,今天一个也走不了。”
他话音才落,众人顿觉周身空气骤紧,迫压滞闷,再看幻境使身后城外树林里,跃然腾起几个玄色身影,长袍劲舞,与幻境使如出一辙,只是身上外溢的灵力杀气较幻境使相比略逊一筹,但依旧威慑无量,几人相辅承,已尽有毁天灭地之威。
众人皆惊,特别是婉婷,这清一色玄袍便是望尘异境一众使者的标志,无人能将这暗黑的颜色穿得如此飘逸又威光四射。她定下神来迅速数过,十二境使竟来了九个。算上幻境使在内,这十人手下便囊括了望尘异境大多境众,整个望尘异境恐是已遁入灭世之道。婉婷感到难过的同时不觉又想冷笑,望尘异境本是净世之地,而今净世者灭世,好不讽刺。
再细细看去,十二境使中独独不见祀境使与洛境使,婉婷略感宽慰。从猜出仇先生便是幻境使以来,她便开始担心青荷姐的安危。现在她只有寄希望于祀境使善念尚存,不曾与幻境使为伍,对青荷姐会尽力回护与照顾。只是,违背幻境使的人怕是都难逃一死吧,她想。青荷姐的养育之恩她尚未回报,却已将她拖入死境,婉婷不由苦笑,她欠下的债已太多,这一生一命怕是也难以还清。
天幕大暗,众境使比目齐至,婉婷昂首翘望,心下竟不觉有些绝望。十境使灵力齐发,足以颠覆乾坤,任冷秋尘等人再如何冷静卓绝,也难逃宿命。难道今天大家真要命毕于此?
冷秋尘与赤阳御使此时已退掠开去,与幻境使等人遥遥对峙。冷秋尘冷峻的身形依旧从容潇洒,强敌在前,却无一丝一毫的狼狈,仿佛胜券在握,仿佛千难万险也能迎刃而解。
婉婷静静仰望着他,带着对他冷静卓然的一丝崇拜与欣赏,得知避无可避的这一刻,她反倒心静如水。有他生死相伴,她便无悔无惧。今日他若战死眼前,她亦奉陪到底。
“尘。”她悄悄呼唤一声,好似在为自己烙入一个信念。相隔甚远的冷秋尘却似乎听到她的呼唤,将目光投过来,深沉中带着淡淡的柔和,锁在她眼底。严厉敛去,他微微一笑,孤寒如他甚少微笑,然一旦笑起便似消融了寸寸冰川,直暖入心。婉婷亦回他一笑,甚为宁然,千言万语无需开口,皆在这一笑中渗析了悟。
冷秋尘似是放下心来才转回头去,他笑意由在,却在面对一众境使时抽离眼底,幻境使被他与婉婷的沉着惹得不悦,沉下脸来,下令道:“除婉婷外,一个不留。”
众境使接令,真气乍起,荧光九道在空中转了个弯便向冷秋尘等人包抄过来。冷秋尘不进不退,不躲不让,依旧立于原地,冷冷看住幻境使。幻境使隐隐觉出不妥,却又不甚明晰,正狐疑间,忽有响羽刺空之声嗖嗖传来,数十道羽箭直掠长空,纷纷向急袭而至的众境使射去。众境使本不欲躲,只将真气护于周身,欲强行挡掉这羽箭,前行的势道不曾缓减分毫,谁知羽箭近身,忽地一亮,化箭为剑,寒光佼佼,数十柄飞剑冷锋穿透众境使周身灵气屏障,眼见便要直刺入体。众境使一惊,只得舍了进攻抽身去挡。一轮尚未挡开,又有一轮疾射而至,毫不停歇,仿佛无止境般。飞剑攻势渐短渐急,一时间空中银光四窜,如流星飞坠。
剑锋明寒熠熠,几乎将众境使暗黑的身形淹没其中,婉婷却看得清楚,如雨剑势中有十数人分两个方阵急飞而来。为首一人一身青碧武士甲如龙鳞加身,重若千金的幽灵翠晶长枪在手如握无物,赤色的枪穗映着他暗赤色的长发迎风抖动,在一片银熠中极为醒目。他平日里一贯温和的脸庞此刻显出少有的肃穆,他从容镇定地用力将长枪向头上一举,又一轮羽箭从他身后激射出来,直没入剑雨纷纷中。婉婷心下一喜,此人正是多日不见的祭魇死士统领龙绝。再看他身后一众祭魇死士,十数人皆银袍轻甲,银弓饱满,只待龙绝一声令下,便发动下一轮攻击。
祭魇死士的出现并未在仇先生的计算之中,众境使一时被打得措手不及,对冷秋尘等人的包围也乱了开去。待众人缓过神来,将攻势挡下,祭魇死士已弃弓袭至身前几尺处,冷秋尘手下断无弱兵,祭魇死士劲力之汹涌,迎头罩下,让人不敢小觑,众境使原就低估了对手,这时再不敢大意。
霎那间,凤州城上空风云大作,玄银相搏,旁人只道满眼炫彩纷腾,缤花乱影,倒似炸开了灿烂的烟花,耀眼非常,却不知这一片绚烂璀璨中已签下了生死。
幻境使见围剿冷秋尘等人不成,已动了怒,他森冷的面容一暗,开口:“你让你的人来送死。”言毕,他右手一抬,竟有金色光柱从他宽大的袖中射出来,直奔两名祭魇死士而去。那两人本在专心对付其余境使,忽觉金光耀眼,不由自主动用真力去挡,却不想自己的真力撞上那金光竟似石沉大海,瞬间便被吸尽了踪影。那金光反卷着吸去的真力直刺而来,二人躲已不及,只得硬硬撞上,金光却如利刃穿体而过,二人连挣扎都还来不及,已化作金灰飞散无迹。
众境使这时已从被奇袭的突然中回复过来,见幻境使已下杀手,便不再怠慢,只见空中幻彩猛然大亮,“嘭嘭”几声,又有几名祭魇死士被撞飞下凤州城,撩乱的色调中有突兀的点点猩红,让人的心不由跟着一紧,不知是谁的热血洒出来,染成天地间一片艳丽的颜色。
婉婷甫见那金光已惊,幻境使的玄烁金光她在乌依镇时领略过,那通天彻底的力量足可以将人撵得粉身碎骨。这时眼见形势扭转,祭魇死士一瞬间便落于下风,她心下惶急的同时不由一叹,终究还是难以抗衡,望尘异境的位置及浑厚能量在这个世间根深蒂固的时间比任何一界都要悠远,任五界中人的灵力再如何凝聚,终是抵不过岁月的积累。
此时,炙影幽劫与赤阳御使已飞身去助祭魇死士。冷秋尘修长的身影却始终都在那片七彩流转的炫目厮杀中坚决地伫立着,被隔绝出来,比任何时候都安静,四周的兵戎相向一时都成为背景,退到遥远的一方。婉婷看不清他望着幻境使的眼中是怎样的神色,但在一片高低纠缠的灵力魔气中她却能清楚地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冷。那寒中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些许悲哀,有些许痛苦,有些许挣扎,但更多的是愤怒。这一次与他以往怒气的勃发盛大不同,而是一丝一缕,淡若清烟,却弥漫得到处都是,浸入毛孔发间,眉梢眼底,让人避无可避。

他浓紫的长发在四周穿梭的灵气中飒飒抖动,扬起飘逸流畅的线条,又如青山水墨,隐隐透着一股苍劲,荡得婉婷的一颗心也跟着起伏。对面,幻境使在他无情无念的注视下已有些变了脸色,他此时的真气与初交手时不同,虽不够汹涌腾博,却更加让人惶恐。
他一动,他亦动,紫金光团于瞬间已纠缠在一处。飓风乍起,螺旋地卷起飞沙走石,在前一刻还炫彩纷卷的天幕上挂起一层迷蒙铁灰。婉婷被吹得有些站立不稳,不由向后退了几步,她借着身旁一块大石稳住身子,以手遮额,抬头望去,那些疾速飞旋的身影,浓浓淡淡的光华,均被遮上一层雾色,再看不清晰,唯独那锐利的杀气透过茫茫砂石,透过有尽视线,直掠入心底,让人不由自主跟着战栗。
婉婷有些僵直地站在那儿,说不清心理是个什么滋味,只知道不远之外又有人在为她搏命,她却只能一径看着,无能为力。从什么时候起,又或者从一出生起她便是所有人的负担,扰乱了望尘异境,亦扰乱了这个尘世,怪只怪她发觉得太晚,此时已进退两难。也许十七年前娘本不该生下她,异族相恋的结果便是为这个世间制造一场无止尽的杀戮。
如此认知让婉婷一时再难接受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十七年来所受的冷眼排挤皆是受之无愧。如果说那些委屈是提前为自己所掀起的风浪赎罪,这还远远赎不回那些被幻境使以她为由践踏的生命。事已至如此地步,恐怕唯一能停止一切的办法便是与幻境使同归于尽。
正沉浸在自己思绪间的婉婷丝毫没注意半空有一道红影正迅速向她坠来,倒是远远一声高喝唤醒了她。
“炙影!”
婉婷猛然抬头,正好看见炙影大红的身子像是失去了依托般越坠越急,后面幽劫惊急的面孔也紧随而来,他遥遥伸出的手臂似是努力想将炙影抓住,却不想被不知哪里窜出来的玄衣境使拦在半路。
婉婷亦是一惊,平日里真气收放自如的炙影飞山越水,从未有过差错,更断不会有如此危险的动作,婉婷心中跟着一慌,难不成连炙影也……她不敢再往下细想,只匆匆急奔几步到炙影身下,没有功力的她只得以自己的身子硬生生去接。炙影从十数丈的空中坠下,力道甚急,落入她臂弯时,她只觉仿佛一块巨石撞在胸口,将她一下冲飞出数米才摔在地上。她抱着炙影的身子在坚硬的瓦砾上滚了几滚,才被一张歪倒的石台挡住。
待她从冲撞的晕眩中回醒过来,也顾不得身上的擦伤与疼痛,急忙起身小心地让炙影倚靠在那立起的石台旁。婉婷见她一手按着自己左肩,有丝丝鲜血从指缝中溢出来,呼吸微微有些急促,脸色却苍白得可怕,甚至连一向红艳的双唇也失了血色,一对黛眉更早已蹙绞成一团,额上渗着一层细细的汗珠,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见她只是手臂受创,婉婷暗暗松一口气。若连炙影也出了万一,她不知要如何面对自己。
她轻唤了炙影两声,炙影却只轻声呻吟着并未回答,不知是因受伤神志不清醒而没听见,还是痛苦到难以回答。婉婷见此也顾不得她愿不愿,上前轻轻移开她按着伤口的手,虽早有心理准备,却不想在见到那伤口的一刹那心仍是一沉。
那伤口并不深,透过划破的衣衫,却可以清晰地看见一道十字血印刻在炙影白皙的肩头,然而让婉婷焦心的是伤口边缘那一圈宝蓝的颜色,和着流出的血泛着一层濯濯鳞光,那是十二境使中化境使独有的鲛鳞砂,掺杂在灵力中释放出来,奇毒无比,沾在伤口上便顺着血液流入身体,痛噬入骨,若不在中毒后一刻内将毒逼出,三日必死。
婉婷看了看炙影的伤势,又望了望天空,众人交战正酣,对付众境使尚且不暇,根本抽不出身理会谁受伤与否,便是对炙影一往情深的幽劫,也被绊住疲于应对,空有心急却无可奈何。眼见炙影眉头渐紧,呼吸渐重,又想到她是因自己而受伤,婉婷再顾不得其它,她咬一咬牙,撕开炙影肩头衣襟,便向伤口吮去。
毒伤剧痛中,控制不住下坠势道的炙影只道自己这次不死也重伤,却不想撞在一个温软的怀抱里,意识已不清醒的她分辨不清那人是谁,只知道翻滚在瓦砾中时那人始终尽力将她护在怀中。此刻,她只觉有什么东西覆上肩头,触感微凉而柔软,立时便让那噬心的疼痛缓减下几分,异样的感觉传来,似是有什么顺着肩头的伤口被吸了出去,那吸力不轻不重,一下一下的,带来麻痒的感觉,却将那入骨的痛楚也抽了个干净。
痛苦一缓,炙影也慢慢清醒过来,隐隐听到身旁细细簌簌似有人在动作着。她长翘的双睫扇了扇,睁开眼,却吓了一跳,眼前一人额上颈上有明显的擦伤,苍白脆弱得让她有些不敢认。
婉婷见她神志回复过来,心中一喜,对她淡淡一笑,手上却未停,继续用锦帕替她包扎伤处,只是她手上控制不住地一个劲儿颤抖,最后一个结子打了几次都没打上。
见她唇角仍挂着血迹,身旁地上还有一滩浓稠反射着逼仄的寒光,炙影眉头一皱。婉婷似是瞧出她在看什么,轻声道:“化境使的鲛鳞砂厉害,若不尽快逼出你必死无疑,我没什么功力,更别提运功替你逼毒,只能用这土法子了,好在你中毒尚浅,不然我也……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她尽量让自己说得平静,但说到最后声音已有些发颤,倒似废了好大力气。炙影听了惊住,心里一阵发涩,见她双手仍在与那锦帕纠缠着,不由一把将她手腕握住,道:“别绑了,你……”
婉婷无力地笑了笑,但那笑刚起,便无声地没在唇角,“我已经尽量将吸出的毒血吐出来了,可还是……”
她话没说完,人便向前倒去,炙影一撑身子抱住了她,只觉她身子冰凉,在自己怀中不住地抖。
婉婷双眉紧扣,死咬着下唇想将那颤抖压下去,可是她整个人像入了冰窖,透着心的往外泛寒。炙影盯着她半天说不出话,好久才道:“你把毒都过到自己身上,你怎么……怎么这么……这么……”一向锐利直白的她这时却不知要如何表述,但一股巨大的悔疚却整个将她笼罩住。
没来由地,冷秋尘忽感胸中一滞,心头不由自主一阵发慌,身形也跟着一缓,幻境使一计光刀劈来,耀眼的明亮照得他回神,他敏捷地一拧身才堪堪躲过。
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意识到事有不妥之处,而那不妥之处正来自婉婷,搅得他甚为不安,更加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先前激烈赴死的举动来,饶是已有了她的保证,他依旧放心不下。
精明如幻境使,一早看出他的焦虑,攻势越逼越急,那繁盛无尽取之不竭的灵力一波一波复涌前来,将整个天幕都映成无边金色。冷秋尘见此,反而越发冷静,一招一招与他拆过,不肯留丝毫破绽,幻境使惊异的同时也不觉生出几许佩服。实话说来,他一生未将谁看在眼里,今日却有两人让他另眼相待,一个婉婷,一个冷秋尘。他低估了她的锐韧与他的处变不惊,此刻他再不敢也不能大意。
冷秋尘脱不出身,心急如焚,不安之感也愈阔愈大,然而越是如此,他越不敢急躁,与幻境使相搏,他已是尽了全力,却也只僵僵与他相抗衡,确是无论如何难以取胜。再看手下祭魇死士虽仍勉力支撑,却已死伤近半,而众境使却丝毫不见疲色,反而越战越勇,大有不赶尽杀绝不罢休之意。冷秋尘心下渐冷,深知若不尽快想办法脱身,今日众人皆要命丧于此。
正思忖间,忽见红光一道冲天而起,直迫战势中心。不远处幽劫见此光心中大喜,冷秋尘眼神锐利,亦一眼便看出是炙影,只是她如此势如破竹的劲道他倒是第一次见,不由略感吃惊,更令他意外的是炙影竟怀抱一人直奔他的方向而来,急慌迫切。
冷秋尘眉一拧,已看清她怀中之人正是婉婷,她毫无动静地斜倚在炙影肩头,面色青白,无声无息,发紫的薄唇已被她自己咬出了血,炙影嘹亮的声音遥遥传来:“少主,救她,这里交给属下!”
冷秋尘被她喊得心头一慌,手上动作也一时不稳,幻境使见机一掌劈出,流光袭来,正打在冷秋尘肩头。他生生受了这一掌,虽有功力在身,仍是被打得倒退数步,炙影见状,不由急急赶上,大喊一声:“少主!”
冷秋尘一运劲将身子稳住,对已赶至身侧的炙影喝道:“你来干什么,带她走!”
“少主,你快救她,这里让我……”
炙影向来对婉婷冷淡,对事更加漠然,此时她鲜有的慌乱失措,甚至要以自己换他去救婉婷的举动让冷秋尘心生狐疑,但生死关头,他根本没时间询问,他眉一立,面一寒,厉声喝道:“快带她离开!”
炙影被他的声色俱厉吓得一怔,再回神时却反倒冷静下来,她将婉婷颤抖的身子往怀中拢了拢,便欲撤开,却听幻境使嘹亮的声音传来,“你弱点这样明显,如何赢本座?”随着声音的接近,他人已至近前,他双掌一翻,不攻冷秋尘,反直直向婉婷抓了过去。
炙影一惊,要退已是不及,情急之下她身子一转,将婉婷护于胸前,竟将自己背后空门留给了幻境使。她微一咬牙,已准备受了这一击,谁让自己欠她的,此刻就算以命相还她亦心甘情愿。
然而期待的疼痛没等来,却见冷秋尘用劲一提,飞掠的身子瞬间升起几丈,一个回旋又俯冲下来,速度之迅疾,动作之敏捷,难以估量。只见他绛紫的身形虚晃一招,冲至眼前时已化作无数,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上上下下布了满天,却都往一个方向去。
幻境使但觉眼前一花,顷刻多出百人,前前后后齐向他围来,忽记起上次炙影幽劫从他手中抢人的时候也是用的这招,他不由皱眉,怒意顿起,喝道:“这招已用过一次,岂能还容你得逞?”只见他双臂急扫,广袖翻飞,灵力金光四散激射,已将刚刚冲来的幻影之身震飞了出去。然而一波刚去,一波又来,哪个都带着七分冷酷,三分威严,哪个看着都像真的冷秋尘,哪个看着又都不像。
幻境使深吸一口气,稳下心神,手上抵挡不停的同时,定睛四望。少顷,忽见他长身飞掠,急往一个身影飞去,袖间金光跟着直刺而下,那身影抵挡了几式便招架不住,被那金光贯体而过,“啪”的一声,碎作紫晶千万点,撒了一地。
幻境使面色一暗,已极为不虞,他以同样的方式几次试图突围,却几次撞上的都是冷秋尘的幻影之身。不错,招式是同样的招式,但他忘记冷秋尘身上藏着的终究是魔界至高至纯的力量,再简单的招式由他使出来时便有云泥之别。
炙影身处冷秋尘幻影百身之中正不知该进该退,闪神间忽觉怀中一松,婉婷的身子已被人夺了过去,她大惊,旋身欲抢,却感手腕被人猛地拉住,再定睛一看,拉她之人正是冷秋尘,婉婷也安好地在他怀里靠着,只听他沉沉道了一声“快走!”她整个人便被他拉向凤州城外。
冷秋尘一接过婉婷的身子心头便一冷,虽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但也知她正忍受极大的痛楚。这些日子以来,对她触动极大的事情接二连三,他直感到她娇小的身子一日轻似一日,这时她更颤抖得如风中的一片落叶,连带着他的心一阵紧似一阵。
她似是能感应出他的气息,轻轻往他怀中缩了缩,冷秋尘揽着她的手蓦地一紧。她盈长的睫毛抖了抖,缓缓睁开眼来,仿佛要证明什么似的她吃力地仰起头看了冷秋尘坚毅的侧脸许久,才放心地将头又垂下。冷秋尘心底猛地划过一抹不安,不由唤了一声:“婉儿?”
她揪着他前襟的小手动了动,虚弱地道:“别……别丢下祭魇死士,他们打不过的……会死……大家都该……都该好好活着……”
听完她的话炙影不觉心中发酸,冷秋尘亦感喉头一涩,不由重重地仿佛身心用尽地在她额头烙下深深一吻,才开口:“这个时候你怎么还只顾着别人。”他闭了闭眼,压下翻卷而来的心痛,接着道:“放心,我已下令让他们不要恋战,尽早脱身。”
婉婷轻轻点一点头,又转向炙影,道:“炙影,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炙影一听便明白她说的是她若离开,便由自己照顾冷秋尘的事,那个约定昨天才立下,今天仿佛便一语成谶,现在想来好似遗言。此时此刻,她倒宁愿她们从未立过那个约定,她倒宁可有这么个抢了她心爱之人的人永远让她如此恨着。她只一径看着婉婷,泪冲了眼眶,却不答。
婉婷因痛楚蹙了蹙眉,却仍执意问:“炙影?”
炙影见她如此,只得强点下头来。
“记得就……一定要做到。”
冷秋尘听着越加不安,不禁插口:“什么约定?”
婉婷回头对他微微一笑,“问这么多,女人家的约定你也来管。”她说得极是轻描淡写,还夹杂着一丝微微的娇嗔与责备,却将炙影一直以来对她的不善与昨晚的作为护下。炙影再难抑制,别过头去,泪水冲出眼眶。
“尘?”片刻,婉婷忽又唤道。
“嗯?”
“我若死了,你别伤心。”
“别胡说,你不会死!”虽然嘴上说得坚定,但在心中冷秋尘第一次感到如此难以确定。
“万物生灵都有一死,我也一样。只是我若死了,你别陪着……”
“快别说了!”
“你若陪着来,我定会把你赶回去……”
“住口,听见没有!”冷秋尘想让她停下,但她仿佛像没听见一样固执地说下去,她每说一句,冷秋尘就觉得自己的心被活生生撕扯下一片。
“魔界需要你这样的主,你不光要为我而活,也要为你的臣民而活……”
“婉儿……”他的声音已哽,再无力阻止。
“只是我有个心愿还没完成,我还没找到……找到我娘,你替我向爹打听打听,看他有没有我娘的下落。你若找到我娘的下落,就在坟前烧给我,这样我也好心安……你说这样好不好……好不好……”
冷秋尘始终没答,因为他觉得若答了就等于承认她会死,而婉婷的声音却一径弱下去,弱下去,直至再也听不见。
夏末初秋,风尚暖,吹入身体时也仅余冰冷,冷入心,冷入骨;远离凤州城,死萧不在,世间依旧一片好风景,倒映在眼中的却只剩荒芜;打杀声已远,她也归于寂静,天地间仿佛不再有声音。原来千般媚色,万物玲珑,只因有了她;没有她,任锦绣天地,川山风华,再也难入眼,难入心。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冷峻从容的魔界少主;这一刻,他心痛如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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