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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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灼华城时天边已翻过鱼肚白,朝霞尽染,为满城白桃花树润上一层浓郁水粉色泽,娇丽柔美。
婉婷并未如愿在别院找到司马靳,一问之下得知他一夜未归,而且连这些日子聚集在灼华城的武林人士也一夜之间走了个干净。她与炙影幽劫复又返回雪蓑山试剑楼脚下,风灯残破,凌乱地翻倒于平台之上,却一丝生气也无。司马靳,西莫,连同所有来应试剑楼之约的人全都不知去向。
“人呢?都去哪儿了?”婉婷心里划过一丝不安,“就算有死伤,也该有痕迹留下。”可是眼过处除却残灯碎石,连一片衣角都不曾见。
“西莫——司马——”婉婷将双掌拢在唇边,对着远方高喊,嘹亮的声音在重山之间穿梭迂回,于山壁陡峭处交叠碰撞,最后又回落入婉婷耳中,这川山险岭里只有她自己的声音连绵回荡不觉。
“婉婷姑娘,”幽劫开口,“你的同伴也许已经先行离开。”
“不会。”婉婷断然否定,“就算司马要回秋鹤宫,也一定会先回别院准备妥当再走。更何况他还押着两个背叛秋鹤宫的师弟,更不会如此匆匆忙忙就离开。西莫也决不会不顾族人安危一个人离去。他们这样一个讯息都不留下就不见,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幽劫仔细环顾了一下狼藉的四周,试图找出些蛛丝马迹,但却仍是一无所获,遂道:“就算是出了事,这里一点线索也没留下,我们也无从查起,倒不如先回魔界见了少主再行商量对策。”
“可是他们的失踪说不定与仇先生有关,若不尽快找出他们的下落,我恐他们性命堪忧。”
“我相信仇先生有将所有人强行挟走的能力,但此事若真与他有关,你就更不能在此逗留。”幽劫道,“我们从他手里将你硬抢过来,他这时候说不定正在找你,而且你的同伴一直保护你也是为了不让你被他这种觊觎天下之人掳去。你若这时被他捉到,我们所做的一切岂不全都白费?”
婉婷明白幽劫所说句句在理,但她心中却仍对司马靳与西莫放心不下,进退两难之际,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如何才好。
一直不曾开口的炙影的声音这时忽然传过来,“听说缁阴烈使也奉魔主之命来赴试剑楼之约,他说不定已回魔界,回去问问他不就知道究竟发生何事?”
这是婉婷认识炙影以来第一次觉得她的声音如此悦耳。
幽劫也道:“是啊,婉婷姑娘,先随我们回魔界,少主一定会有办法。”
婉婷就算再如何不安,此时也只得随炙影幽劫离开,只是有一团阴影总在她心中驱之不散。她骑在黑瞳背上回望雪蓑山试剑楼,西风自凉,孤塔独立,在山顶常年铺陈的白雪中飞檐突起,显得有些寂寥。仇先生也是那寂寥之人吧,才会在忍到尽时兴风作浪。世间尘埃无数,做不成朋友,做敌人也好。
玄水泠波,霜冷长河,寒烟袅婷下的玄霜河清光粼粼,狭窄的河道迂回曲折,在绕过九曲十八弯后,终于坠落在冰姿曼妙的凌花涧底。
河道两旁,梅林成片,无涯无尽。红白青紫,缤纷怒放,疏枝缀玉,梅海凝云。傲骨欺霜的横斜虬枝上镶了冰凌剔透,几重花瓣中更是结了冰蕊晶莹,淡淡的阳光一扫,竟泛出润玉曜晶般的色泽。
迎着暗香袭人,只着夏衣轻薄的婉婷竟也忘了冷,在这梅林深处流连着不肯离去。
“这里一年四季皆是如此么?”婉婷垫起脚尖攀了一枝放在鼻间闻了闻,香气轻浅如烟,却沁人心脾。
幽劫回答:“是,这里一年四季皆冰霜不化。”
婉婷点点头,“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魔界竟觅了这样一个好地方。”
幽劫一笑,道:“这里只是魔界入口,真正的魔界你尚未见到。”
“哦?难不成魔界内里的风景比这里还要灵秀?”
幽劫但笑不语。
婉婷也不强问,反正就要见到,不如到时自己领略。她环顾四周,却看不到炙影,不禁问:“怎不见了炙影?”
幽劫指指前方,“她嫌我们步子慢,已先行到凌花涧旁等着去了。”
婉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见炙影斜倚在一棵绿萼梅旁,白花青蕊衬着她大红的裙袂随风飘展,冰凌垂挂映着她娇艳欲滴的双唇似焰似火,何等妩媚,何等妖娆,连婉婷都不禁要为她的美喝一声彩。
她复又看向幽劫,发现他凝着炙影的眼神竟如和风细柳,柔情缱眷,不由暗暗一笑,抬起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促狭地唤道:“哎,陷入梅花障了,怎么直发痴?”
幽劫被她唤回魂,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尴尬地笑了两声。
婉婷冲他眨眨眼,“既然喜欢人家,怎么不表示?”
他忽然有些泄气地垮下双肩,回答:“她对我无意。”
“你又没和人家说,怎知人家对你无意?”
幽劫忽地转头又望向炙影,“她……喜欢另一个人。”说完,便向她站的方向走去。
婉婷立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久久,忽然觉得有一丝寂寞。他说那句话时眼底闪过的一点忧伤,划破净玉般清澈的眼波,虽只一瞬便沉溺不见,却那么清楚。原来红尘五界刀光剑影,羽衣霓裳,寂寞的却不只一个。
婉婷牵过黑瞳,小跑两步赶上二人。凌花涧上怪石嶙峋,玄霜河平缓的水流到此忽然转急,在参差不齐的大石上冲撞辗转,打着旋地坠下山涧,落入涧底的再思潭。溅起的水花洒在四周光鉴的石地上,被风一吹便冻成冷冰,滑得照人,疑似明镜。
婉婷遥探凌花涧四壁绝崖,却找不到一个出入口,不禁疑惑,“魔界入口到底在哪儿?”
炙影幽劫不约而同地指向涧底,婉婷只见潭水深沉,表面的明澈却透不尽潭底的宁谧,远远看去,幽幽一抔,仿佛玄机暗藏,惹人探寻。
她凤目微扬,道:“你们该不是说魔界在这潭底吧?”
幽劫倒是不紧不慢地确认,“我们正是此意。”
“如何进去?”
“自然是游水进去。”
婉婷有些胆怯地向后缩了缩,“这潭看上去极深,而且我不会游水。”
敢在仇先生那样的人物面前昂首谈条件的婉婷这时忽然露出小女儿的胆怯来,幽劫不觉莞尔,“你在仇先生面前连死都不怕,现在居然怕水?”
被他点破心思,婉婷脸一红,嘴上却不肯示弱,“这是两码事,怎能混为一谈?”
幽劫无奈地摇摇头,轻唤了炙影一声,炙影从腰间的绣袋里掏出一支青花瓷瓶递给婉婷。婉婷打开瓶塞微微倾倒,一枚珍珠大小莹白的药丸落于掌上。
“这是什么?”
“闭水丸。”幽劫答,“可以帮你在水中呼吸。”
“吃了这个就可以在水中任意行走?”
“对,但药力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婉婷将药丸含入口里,清香微甜的药丸瞬间便化于无形。身体并未发生任何异样,但呼吸似乎从胸肺处转移到喉间。
“准备好了?”幽劫问。
“嗯。”婉婷点头,一跃跨上黑瞳背脊。炙影幽劫互望一眼,纵身便跃下凌花涧。黑瞳紧随其后,振翅翱翔,沿玄霜水瀑飞纵而下。身前炙影幽劫已化作红蓝光影,拖着长长光尾,如流星飞坠。
“嗵嗵嗵”三声似沉石落水,婉婷只觉身子一凉,人已落入潭下。起先游于水浅处,尚有光线从头顶照进来,可以看见清澈水波中炙影幽劫灵巧浮动的身子,衣衫随波荡漾,如人鱼潜水。
渐渐光线越离越远,前方二人只剩黑黑的两个影子。眼前沉潭无底,一切皆没于一片朦胧,仿若黑洞要将人吞噬。越往深处,潭水也越加刺骨。冰寒水气透过轻纱罗裙钻入肌理,冻得婉婷瑟瑟发抖。
黑瞳的一双眸子在这寒潭深处到异常晶亮,紧紧摄住炙影幽劫的身影不放,寸寸相随。
也不知游了多久,婉婷已冷得有些绝望,牙齿也打起颤来。忽见远方一点幽光摇曳,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有如指路明灯,遥遥地向几人招手。她只觉得周围水流一晃,速度明显快了起来,炙影幽劫和黑瞳一提气,加大了划水的力道,全力向光亮处游去。
水渐清渐浅,婉婷已可以看到潭外长空碧蓝。两人一马身形轻纵,片刻已飞离出水面,在空中盘旋几许,缓缓落于潭边。
婉婷下得马来,已是透湿,一张脸更是冻得苍白,双唇也失了血色。再看炙影幽劫,却是干爽从容,连鞋子都未沾点水,婉婷不由愈发觉得自己狼狈不堪。
“你们,你们怎么……”她冷得抱住双肩不住颤抖,说不出话来。
幽劫领会其意,解释:“魔界中人都会‘闭水咒’,不但可以在水中呼吸,还可以使水不沾身,否则进进出出若总要换衣服,岂不麻烦?但‘闭水丸’就没有阻水的作用了,让你湿成这个样子,委屈你。”
婉婷有些“惨烈”地扯出一抹笑,“早知道托司马靳置件冬衣,不然也不会冷成这个样子。”
幽劫见她明明一副冻得摇摇欲坠的模样,居然还有心情说笑,不禁“嘿”了一声,心下亦对她这不肯轻易示弱服输的性格生出几分赞赏来,也似乎忽然有几分明白少主为何独独对她情有所钟。
他转身对炙影道:“炙影,你带婉婷姑娘去换身衣服,顺便将她安顿下来,我还要去向少主复命。”
婉婷随二人走进拐角处一扇门洞,便与幽劫分手。刚刚那深潭是在一片城墙之外,与其说是城墙,倒不如说是黑晶结起的天然屏障。七棱八角,绝地而起的晶石刺出几丈高,交错绵延数里望不到尽头。墙外除却深潭一波,便宁宁静静什么都没有。
此刻进得城来,虽只是一转身的距离,却又是另一番风景。琼宇楼阁,香台水榭,豁然开朗地陈陈铺开,看上去似乎与人间无甚区别,却又大大不同。亦是深宫幽阙,亦是雕梁画栋,却皆是水晶筋骨。黑色,蓝色,青色,紫色,闪着微光,透着孤寒。黄色,烟色,橙色,红色,又沐着暑日,回风生暖。乍看上去,婉婷觉得有些眼花缭乱,但静下心再看,各种颜色却又恰如其分,点到即止地描出一幅画来,让人如坠梦中。
城中道路错综复杂,往往看似已到尽头,一拐弯却又是亭宇婀娜,或常常在看似不可能处忽而多出一条小道来,通往不知名的琼阁,奇花异树更是沿路伸展,遮去阡陌些许,婉婷走在其中竟觉得有些云里雾里。
炙影本就对她存着莫名敌意,这时两人独处,更是不愿说话,脚步飞快地在宽街窄巷间穿梭,婉婷有时要小跑着才能跟上,根本顾不得赏景。
也不知穿过了几重碧水,几多楼阁,炙影终于在一处大门前放缓了脚步。婉婷抬眼望去,白晶的殿宇通身嵌着冰晶裂痕,絮雾腾卷的暗纹,配以纯红琉璃瓦,清宁中带着些许狂野,纯静中含着几分妖媚,与炙影自己七分妖冶,两分张狂,又偶尔会有一分宁静的性格配合得天衣无缝。大门边一块落地红晶上小篆几曲,刻着“炙影居”三个字,一目了然。
炙影一扬手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转过前厅,便直接进了卧房。她拿了一块浴帕丢给婉婷,示意她将湿发擦干,又打开衣橱,道:“自己挑一件换上,我带你去见少主。”
婉婷本想谢她,却见她语气颇为冷淡,想说的话便又吞了回去。看看衣橱里面,几乎都是大红霓裳,唯有一件淡粉纱裙摆在角落里,像是许久没有人穿过。婉婷抖开在身前比了比,倒也合适,便径自到屏风后换上。
两人隔了一道屏风,婉婷见不到炙影冷漠的表情,反倒想与她说起话来。她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开口问:“炙影,我们这是在魔界何处?”
炙影仿佛在考虑要不要回答她的话,等了好一会儿,声音才传来:“魔界正寒宫。住在这里的除了魔主与少主外,都是些他们身边极其重要的人,所以你最好小心点,别到处乱跑。”回答的同时也不忘警告。
“那你和幽劫也是少主身边很重要的人了?”
炙影不答。
婉婷也不强迫,径自往下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炙影想了想,正要答话,忽见婉婷换好衣服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正含笑看着她,不由一愣。她面对她的笑脸极不自在地一蹙眉,将身子转向一边,道:“我没有。”
谁知婉婷却不放弃地走到她身边,扳过她的双肩,让她直面自己,“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炙影有一瞬间的错愕,从未有人在她的冷漠面前不退缩的,而此刻眼前这个可恶的小丫头竟不知死活地入侵她的自我保护区,更气人的是自己竟不知如何对付她。她一挥手豁然甩开婉婷的手臂,冷冷道:“你话太多了,换好衣服就跟我走。”
婉婷见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不禁有些悻悻然,无奈地跟她出了炙影居。
这一路炙影无论如何都不再开口,艳丽容颜上更是寒霜浮面,途中遇到些侍女护卫打扮的人,见到她也都惶惶立在一旁,可见平日里炙影便是这副冷然的模样。直至到了一片紫晶筑建的宫殿前她才和缓了面色。
这片殿宇琼楼与刚刚的炙影居不同,独立在正寒宫西侧,被一片晶墙与其他殿宇隔开,到似城中又建的一座小城。大门口半月形紫晶矗立,上雕“落尘殿”三个字,门口有一队重甲侍卫把守森严。
为首的两人见炙影走来,先是躬身一礼,便挡在门前,看来即便是对冥幽八部这等魔界重要的人物,这个地方也不是随便能进得去的。
炙影亦是还以一礼,上前与他们交涉了几句,二人才让开身子放行。炙影带着婉婷穿过前庭,绕过前殿,中庭,直奔后殿。

婉婷不用猜也知道这是冷秋尘的居所。她只道冷秋尘在魔界的地位极高,却未曾想他会是一魔之下,万魔之上的少主。一路上期盼的心情,在这魔界禁宫重楼森严的压迫下忽地紧张起来,七上八下,不知所以。
炙影在这里亦是举步轻盈,小心翼翼,婉婷觉得耳旁除却自己的脚步声,只有无边无垠的寂静。这落尘殿就如冷秋尘本人一样清疏寂冷,孤广宁寒。那奇雕飞檐的紫晶大典就在眼前,在绝蓝碧洗的长空下释放出紫气流光,照得婉婷不由一眩。
她停下脚步,闭了闭眼睛定下神,炙影烈红的身形此刻看着竟也有些摇晃。她提起裙摆追上炙影与她并肩,忽冷不防地握住她的手。炙影突地顿住脚步,诧异地抬眼望她,只见婉婷的呼吸有些急促,手也是冰凉,炙影能清楚地感到双掌交握处传来的一丝颤抖,婉婷看着大殿的双眼更像是蒙上一层雾,恍惚不清。
炙影并未将手抽回,任她握着领她向前走。走到殿门前时婉婷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紧张不安压回身体里去。
炙影轻轻将门推开,将婉婷让进殿内,自己却不进去,只站在门口说道:“少主的房间我们都不能进。少主此刻正在内宫与魔主商议要务,你先在这里等一等。”说罢头也不回地走掉。
婉婷欲叫她回来,但看她身形一掠,人已下了台阶,便又作罢。冷秋尘不在殿里这个事实到让她心头的一块大石落了地。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些日子自己日盼夜盼就盼着冷秋尘找来,这时忽然真的要面对他,竟又不觉退缩。
她一个人站在这诺大的寝殿里,紫罗帷帐挂了满堂,台上白腊数只烧了一半,香炉里袅袅飘着烟,是冷秋尘身上一贯的龙涎香,雕花晶柱的一张大寝榻摆在正中央,干净整洁,却无比清冷,仿佛多少年没有人睡过。
这里比冰曦小筑,翅灵圣殿,秋鹤宫中任何一间寝房皆要宽敞奢华,但婉婷心底却只觉得冷。她心中一下子被一股莫名的情绪堵得满满的,忽然明白冷秋尘那寡言清寂的性子从何而来。坐在这万魔之上的高高位子上,只能在深夜孤灯下独自舔舐伤口。至于温暖这种东西,也只是他人眼底一抹不屑的冷笑罢了。
有股悲哀窜上心头,婉婷身子不由抖了抖,仿佛那股冷寒也钻入她的身体里。她猛地打开门逃出这寝殿,眼前骤然明亮,殿外艳阳和煦的光洒在她身上,她才觉得心里舒缓了几分。
沿着后庭回廊闲散踱步,转过一弯,眼前豁然有不知名的白花盛开满塘,池光水色映出一方水榭立于当央,与这檐宇重重的宫殿形成反差,竟有些缥缈,却让婉婷双眼一亮。
她脚不迟疑地走过去,仿若走向寒窟深处的一处暖阁。轻轻一推,门扉便敞开一叶。内里台案上一本书摊开着,似是看了一半,另有几本略显凌乱地搁置一旁。四壁接连的几扇大窗紧合,有三面窗下矮柜上竟都是书,只有一侧斜摆着一方软塌,丝垫极其随便地放于旁边,惹人想靠上去浅寐。
婉婷上前将所有窗子打开,日光温柔的照进来,淡淡的满室生辉。浅紫窗纱被风一带,舞起千翩。她翻过案上那看了一半的书,竟是一本《五界史志》,想是冷秋尘也在调查映月冰花的来历。她取过斜倚在软塌上,也一页一页读了起来。
不过还是些五界起源发展的描述,并无新鲜可言,对映月冰花更是未提只字。婉婷有些失望地望向窗外。天光暖色洒下池塘,为绿水白花披了一层清辉。微风扶疏,轻抚过脸颊,如弹了一首催眠曲,让人昏昏欲睡。
昨夜一宿没有歇息,此时竟再撑不住。婉婷沉沉阖上双眼,朦胧间手中的书落于地上。
冷秋尘回来时月已升上半天,孤高地照下来,拖起他长长的影子。
他一脚刚迈入后庭,已觉不妥。池中水榭窗扉大开,屋中还有非殿中之人的呼吸,虽极其微弱,但他还是感觉到了。
他不悦地皱紧眉,对身旁炙影幽劫使了个眼色,二人提起身形眨眼已掠至水榭旁,从大敞的窗口钻了进去。屋中昏暗看不清楚,只见软塌上一抹黑影斜倚,幽劫速度奇快,一闪身已欺近黑影身侧,钳着她的脖子将她从榻上拎了起来。
婉婷睡得正沉,忽觉脖子被人扼住,喘不上气,不由一下子惊醒,见眼前一双明亮的眸子正牢牢盯住自己。
不待幽劫盘问,炙影一扬手已点亮屋中烛火。待看清眼前人,炙影幽劫同时愣住,一时不能回神。婉婷难过地掐住幽劫勒着她的大手一用力,幽劫吃痛将手松开,婉婷便滑坐至榻边,不住地咳嗽,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怎么是你?”幽劫问。
“不是送你去后殿等着,你怎么跑到这儿来?”炙影亦道。
婉婷不回答,边咳边埋怨:“你们怎么也不看清是谁,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动手?差点被你勒死了。”
明明是她自己乱跑,此刻到怪起他不看清楚,幽劫站在一旁,有些无奈地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婉婷也不理他,径自往下说:“后殿里面太冷清,我一个人逛逛就到这儿来了,结果实在撑不住睡过去。”
正说着,又一人踏入室内,炙影幽劫自动自觉地让到一边。婉婷忽觉这屋中陡生寒意,一双清冷的眸子却闪着灼身的热度,正居高临下地望住自己。她的心微滞,立刻收了声,一股酸涩感毫无预兆地翻上心头,泪水更是不受控制地涌上眼底。
她揪住胸口衣襟,猛地抬头,正对上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他的双眼依旧暗紫如斯,比这沉寂的夜晚更加深沉。他这静静的一望仍是带着难以遮挡的凌人气势,铺天盖地涌入她心间。他挺拔的身形将她笼在一片阴影之下,将她包裹进一处能遮风挡雨的胸口,让她所有的坚强执拗一寸一寸土崩瓦解。
他亦回望着她,看她眼中的情绪千综复杂,似哀似怨,似弱似伤,似恨似痛,但无论是什么,她这瑟瑟凄然地一个抬眸,楚楚幽怜地一段凝望,分分噬去他心上的坚冰,丝丝抽拔出他心底最深最痛的柔情,让他的心如浪迹千里的孤舟,终于寻到了归航。
他猛地将她抱起,牢牢压在胸口,用尽他所有力气,仿若这一拥与上一次已隔了几世红尘。婉婷依在他肩头,涩楚忽然排山倒海滔滔涌来,再也不受控制,泪水飞花碎玉般落了他满襟满袖。
寒彻的泪水和着他身上的气息微凉,被婉婷颈上的七彩琉璃珠吸了进去。七彩琉璃珠辨识主人,悄悄泛起流光溢彩。婉婷被这霓光一照,忽地想起那日在乌依镇他执着她的手承诺的话来。
“你信不信我?”
“信。”
“信我就随真人离开。这七彩琉璃珠可带我找到你。”
她不豫一丝地信了他,却等来长夜月冷下自己拖长的影子。他是找到了她,却自始至终不肯露一面。思念,委屈,揪心难过混着怨怼气极在她心中如飓风袭过,倏然卷起惊涛拍岸。她猛地朝着冷秋尘肩头一口咬下去,用了全部的力气。冷秋尘闷哼一声,并没有动,任她将情绪狠狠发泄。那痛尖锐锋彻,却更多地缴在他胸口,将他的心紧紧抽成一团。
婉婷见伤他不了,更准确地说任自己再怨再怒,心底深处却总有那一小方天地对他存着依赖,存着柔软,让她每每感到伤了他便如伤了自己。那丝怨怼渐渐化作清苦,最终转为对自己脆弱彷徨的一缕痛恨,在心口弥漫得若有若无。
她倏然抬起身,狠狠一掌推在冷秋尘胸口,挣脱出他的怀抱。冷秋尘挺拔的身躯一晃,但未曾移动半步,反倒是婉婷被自己的力道反推出去,踉跄倒退数步。她扶住台案稳住身子,蓄满泪水的双眸定定凝住冷秋尘,却又仿佛穿透了他,落在窗外遥远的一方。
良久,她忽然一把扯下颈间那串七彩琉璃珠,重重置于桌上,头也不回地跑出水榭。
冷秋尘眼底闪过一抹忧怜,却转瞬消失在清波深沉的眼底。他提起身形欲追,却脚下一个趔趄,胸腔一阵痛缴,不由用手捂住胸口。
一直静立一旁的炙影幽劫见了大惊,幽劫一个箭步上前将冷秋尘扶住,炙影却早已身影一闪,掠出屋外。
婉婷边哭边跑,刚刚奔到池边,但觉红衣眩目,炙影妖娆的身影已截住她去路。她收势不及,尚未站稳,炙影扬手一掌便已挥来,打在她左脸颊上。
这一巴掌虽不含内力,却也用了十分劲道,婉婷被打得眼前一黑,人便向侧面倒。她咬牙忍住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一个声音不住告诉自己绝不可以倒下。她下意识地腰间一用力,硬是将倾斜一半的身子生生直了起来。
眼前渐渐能视物,她看见炙影绝美的面孔蕴着愤怒遮天,一双美目亦恨意闪烁地瞪视着自己。婉婷忽然心底一片澄明,彻底了悟幽劫所说炙影心底喜欢的人是谁。一个人只有看见自己所爱之人被他人所伤的时候才会如此恨痛奔腾,就如那日在乌依镇冷秋尘看见幻境使伤她,就如今日炙影看见她伤冷秋尘。
婉婷唇角心伤突然转作一抹苦笑,眼前炙影的脸也变得虚渺不清,唯有她的声音铮铮传入脑海,“少主在乌依镇为护你被人所伤,至今仍未痊愈,那日在秋鹤宫又暗中再次救你于危难。少主是怕你难过才不愿带伤见你,你居然如此对少主?”
婉婷闻言一愣,原来他受了伤,原来自始至终都是自己错。冷秋尘处处为她,她却如此回报。心中所有恨怨骤然千回百转,全部揉成痛悔一团,生生堵在胸口,让她窒息。
冷秋尘与幽劫这时已追了过来,炙影打婉婷那一掌冷秋尘看得一清二楚,他狠狠一拧眉,已一把钳住炙影手臂,喝道:“你干什么?”那声音不响,却透着狠绝。
炙影吃痛,倒吸一口气。幽劫亦上前一步,急道:“少主!”
婉婷暮然惊醒,她为他痛,他又为她绝,循环往复,如何能了。她微微颤抖地抬起一只手,揪了揪冷秋尘的衣袖,道:“算了,不怪炙影,她是为了护你。”
冷秋尘疼惜地注视着她,缓缓放开手。幽劫趁机拉了炙影离开,在炙影转身的一刹那,婉婷仍旧能清晰地感到她投来的两瞥,一瞥恨怒的给了她,一瞥忧疼的给了冷秋尘。
婉婷有些无力地闭了闭眼,再抬眼时冷秋尘已站在她面前,与她只有半步之遥。他修长的手指抚上她被打的一侧,轻柔小心,似是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疼不疼?”他沉静的声音传来。
婉婷摇摇头,比起自己带给他的痛,这一掌又算什么?如果这一掌的痛能缓解他所受的伤,她宁愿让炙影多打她几掌,直打到冷秋尘伤愈为止。
“你……受了伤?伤在哪里?严不严重?”想到他的伤,婉婷一腔悔意又转作焦心,一双手慌急地在他胸前寻找,却又怕找得太用力碰到他伤处。
冷秋尘轻叹一声,握住她忙乱的双手,将她往胸前一带,婉婷已靠入他怀抱。
“没事了,已经不碍事了。”
靠在他身前,婉婷能听到他的心跳,如沉锤擂鼓,深稳有力,声声震耳。距上一次听这心跳有多久时间,她已不记得,只感觉时间的距离荡开瀚海无际,天渊之远。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揪心哽咽伴着悔意声声敲入冷秋尘胸口,让他坠痛的心头不由一震,再也控制不住想念忧心怜惜翻涌,一低头已吻上她柔软的唇瓣。这一次不再放松,不再退让,他狂放霸道的力量仿佛要将她狠狠吸纳入他灵魂的最深角落。
许久,婉婷生涩的回应混着颊边滑落的泪水落在冷秋尘唇边一凉,他才缓缓将她松开。婉婷脸一红,低下头去,略显离乱的眼神再也不敢正视他。冷秋尘眼底闪过一抹笑意,再次将她拥入怀中。
婉婷神志有些昏沉地靠在他胸口,他温暖有力的气息包裹在她周身,平缓掉她身体的颤抖。
冷秋尘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刚刚她哭得难过身体一直在抖,此刻平静下来却依旧抖个不停。
他眉一紧,道:“你在发抖。”
婉婷只含糊地应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怎么回事?”有股不安在冷秋尘心底迅速发酵,他沉声问。
“没事。”婉婷的声音有些不清晰。
“抖成这样还说没事?”冷秋尘的声音已透着一丝不悦。
婉婷拗不过他的一再盘问,只得道:“昨晚淋了一夜雨,今天不知凌花涧那边是四季冰霜,忘记拿冬衣,再思潭的水又冻得刺骨,可能受了凉,现在有些发冷。你的身上好暖,让我再靠一会儿。”说着,她又耍赖地往他胸前顶了顶。
婉婷每说一句,冷秋尘的脸就沉下一分。他一只手搂紧她,腾出另一只手在她额上一探,灼烫的温度传到掌上,他俊美的脸立刻罩上寒霜。
“该死,你在发热!炙影幽劫就是这么照顾你的?”
婉婷将头别开,有些无力地道:“都说了没事,躺躺就好,你别怪炙影和幽劫,根本不关他们的事。”
“烧得烫人,还要怎样才叫有事?你先顾好自己再替别人求情。”
冷秋尘嘴上虽严厉,但手上却轻柔万分。他将婉婷打横抱起,大步向寝殿走去。
夏夜和风拂面,仿佛也染上冷秋尘的气息,婉婷依在他肩头舒服得不愿起来。她有些吃力地抬眼凝视冷秋尘的侧脸,什么映月冰花,什么五界一统,她希望都是一场梦。这一刻,只有眼前这个让她爱恨交缠,给她风轻云淡的男子才最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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