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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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泽藤操办了田大勤的丧事。一旦告别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她就显示出了从她父亲那里遗传得来的果断和干练。她一面照应着住院的沈源,以重金聘了台北一名最有名气的心血管疾病专家来宜兰医院参与会诊,一面遵照沈源的吩咐,将田大勤埋在宜兰市北的一座建于山头的公墓里,取了北面的一块坟地,意在让田大勤时时向北眺望那留在上海的紫藤和大藤,在他的坟头,还栽下了两棵紫藤苗,藤旁立了两根水泥柱子。
沈源不久便基本治愈,跟他的父亲沈洲几乎一模一样,除了留下并不明显的半边面瘫症状之外,他照样可以健步行走,驾驶汽车。沈泽藤开了车来接他,他提出由他驾驶一会儿,试试手劲,结果那方向盘把握得依然很稳很灵敏。他让小藤指点着方向,径直将车驾到了田大勤的坟地前。在坟头边,他为那两棵紫藤培了土。
“这坟怎么……怎么孤零零的,前后左右都不挨着别人?”他问。
“我把这一片地方,共计七十五平方米,都买下了,”沈泽藤答,“以后可以搭个紫藤花棚,像家里一样。”
沈源望了望女儿,二十出头的小藤已经成熟了。披散在肩上的一头长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束了起来,盘成一个合,扎得高高的,使她那本来并不很高的身材,一下子就显得修长了不少。沈源明白,跟女儿说实话的时候,应该说是到了。
晚间,在一样有着螺旋形木梯的客厅里,沈源字斟句酌地大致真实地叙述了沈氏家内的有关小藤出生的秘史。他不能不在女儿面前有意无意地美化自己,把一切罪孽统统推给早已死去而且给小藤留下不佳印象的李可心。小藤从头到尾没有插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听着,直到听完了全部故事,她才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可怜的妈妈……”
沈源闷了许久,才重新开口:“在香港时,还接到过两封信……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还有你的姐姐、弟弟……”
“没别的办法联系吗?”
“许多办法都试过。发出的信如石沉大海……也弄不清卡在这边还是卡在那边……”
“玛丽姑妈下个月去香港,让她试试,从那边发一封信,或许
“也不过是试试而已,唉!”
游历了大半个中国,最后一程是黑龙江的漠河地区,然后转道哈尔滨、大连,坐了海船返回上海,大藤经半年之久的免费“大串联”,终于又踏进了生她育她二十年的紫藤花园。这回不是她见了紫藤花园里的突变而惊讶,而是紫藤花园里人们见闯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而吃了一吓。她穿了一身由“红卫兵接待站”免费借出的厚实得如棉花包似的军用棉衣裤,外面还披着一件军棉大衣。她的头上戴着一顶棉帽子,两边的护耳放了下来,护耳上的带子晃荡晃荡的。脚上的鞋,上海人几乎从未见过,后来才知道在东北叫做“大头鞋”,高帮。棉夹里、底子都是橡胶的,上下一律漆黑,长长的鞋带不是系在鞋帮上,而是在脚脖子上绕了几圈。她的险又黑又瘦,小小的身子裹在那么粗笨的服装里,好像那种偷工减料只见皮子不见肉馅的“百页包”似的。因为衣着太肥,个子也显得愈加矮小了。
她并不理睬几个正在园里忙着的女人孩子的诧异的目光,径直大步走上偏楼。门锁着,她伸手往一个她知道的角落一摸,就摸到了钥匙。开门进去,推开窗,顺手将头上的棉帽子摘下扔到床上。园子里的人看见了她那两把刷子似的粗粗的短份子,才知道是一去不返半年间一封信也没有令紫藤牵肠挂肚一提起就眼泪汪汪的大感回来了。
除了自己家人,没人知道大藤决然离家半年的真实原因。大家都以为,这个心高气傲的女“红卫兵”,是决心与挨了批斗的母亲“划清界线”,才采取了这个在当时很常见的“革命行动”。
“其实何必呢!”月妹后来在安慰紫藤时说,“你又不是地富反坏右,也不是走资派,现在定息也不拿了,银行存款已让冻结了,完全是自食其力的劳动人民了,还是要团结联合的嘛!这大藤,就这么不管三七二十一跟自己亲妈划清了,太没良心!”
紫藤有苦难言,只好顺着别人的说法作进一步误导:“实在也难怪她,一直是红领巾的中队长大队长,共青团里学生会里的干部,受不了呀……那次来收房子,弄得也实在太凶……其实要房子就要房子么,何必这样斗我呢,一阵风刮过,莫名其妙地什么事也没有了……我早晚要找到厂里去,银行里去,要他们给我说说清楚!”
“太平点吧!”月妹规劝道:“破财消灾,不再找你麻烦已经算不错了,你看看后面那家人家,意大利式的花园洋房没收了不算,一家老小统统遣返回安徽老家乡下去了!”
紫藤只是叹气:“这大藤,走的时候袋里只有三、四元钱,哪里去吃,哪里去睡呀……”
“这你放心!”月妹说,“我们家老三老四两个都在外面串联,来信说,样样都是免费的,只要凭一张学生证、一只红卫兵袖章,走遍天下都不怕!……”
月妹虽这么劝慰开导紫藤,但几十年同住一园,岂会不明白沈家两兄弟在娶白曼娜这件事上搞了个“狸猫换太子”?明明是弟弟的女朋友,到头来却由哥哥去顶替办结婚证明。其间奥妙,她与福平俩是清清楚楚的。但福平再三叮咛她不得声张,假装糊涂,不要干落井下石的缺德事。福平说,沈家对我们不薄,解放后紫藤又处处照应我们家一个又一个孩子,我们可千万不能墙倒众人推,看见人家落难了就去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福平在他们那间有独用卫生室的房间里感慨万千地谆谆教导自己的老婆道,月妹,你不要看你的老公文化不高,不过是个烧饭师傅,我的脑筋却是比许多有身份有知识的人清楚着呢,我今年四十多岁,从懂事起,看这个世界看了三十多年了。我看见日本人盛极一时,结果杀人放火地只狠了八年,到头来还是吃了原子弹宣布无条件投降。我看见这个花园里的李可心,骄横跋扈一个人说了算,但好日子没过多久就只好孤苦伶什一个人随了跟伊没一点感情的沈老板远渡重洋,两个亲生儿子统统扔在了上海,谁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上一面1我参加过庆祝抗战胜利、欢迎中央军返回的大游行,手里拿着的是“天亮了”的标语,但没几天就去轧户口米抢购肥皂草纸,三两年后送沈老板去码头时,亲眼看见国民党的败兵败将逃难一样往船上跳,一个政府说倒台就倒台了。所以说,世上事常常是会变的,人在得意时不能忘形,人在失意时不要灰心,做人不妨做得冷静些。月妹呀!你们女人家有时候就容易头发长见识短,只看见一时里的事,看不见想不到后面几步棋。解放初我听了你的话,唯恐紫藤一个人带了三个孩子生活太困难,会来沾我们的光,所以限紫藤分开了灶头,各管各自顾自,结果呢?人家紫藤硬碰硬就是把三个小围绕统拖大,培养成了大学生,而我们呢,非但心里总存了个愧疚的疙瘩,而且最近几年孩子们的学杂费,还都是紫藤帮了交的。人啊!千万不要目光短浅,不要见利忘义,尤其不要因为一时里的升降沉浮就从门缝里看别人。你不要看紫藤丫头出身,半辈子为沈家人做牛做马,如今又落得没有一分进帐,只好去里弄生产组炼中药一天挣七角钱,但我晓得,这个人,心气高,品格正,倒霉不会倒一生一世的。别的不说,这三个她一手抱大的孩子,将来有了出息还不会报答她?所以说,月妹,闭上你这张漏斗一样的嘴巴,少在这花园里与那帮小老娘们嚼舌头,没人会把你当哑巴卖了的!月妹笑着睡老公道,还用你关照?我哪一点比你笨了?我会不晓得利害关系?白昼挪早就“害喜”了,我会看不出来?沈家兄弟“掉包”的事若是穿细了,起码搭上两三条人命,我会去做那种杀人凶手?你刚才那番最高指示,统统都是白说了的废话!
月妹当然也有点明白大藤出走半年音讯全无的真正原因。她和福平,原也认为泽魄与大藤,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泽辑为了替白曼娜和她肚里的孩子争一个名正言顺的地位和一间可以容身的房间,挺身而出当了“丈夫”,落了空的遭了劫的受了伤害的只能是大藤。她避出去半年,情有可原,只是,连自己的亲生妈那里也不来一封报平安的信,在月妹想来,总还是太过分了些。
“大藤!”月妹站到那偏楼的窗下,仰头喊道,“你妈和你哥去妇幼保健院了,徐家汇的!曼娜生了个大胖儿子!”
岂料那大藤好似没听到似的,一伸手,把窗户乒地一下就关上了。
“怪人!”月妹好没趣,忿忿地前咕着,“从小就怪,如今更怪了!……
有一句话只在肚里哼哼,没说出口来:“又不是我抢了你老公!”
月妹的评价符合事实,这大藤的脾性,的确有点怪僻。
她长得很美,杏眼、柳眉、瓜子脸,小巧的鼻子,轮廓分明的小嘴,很像紫藤,却比紫藤精致妩媚,典型的中国式古典女子的相貌。可是她自小就没有学会、或者叫养成女孩子家的温柔和驯顺。她从来也不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样喜欢粘在妈妈的身上。粘在紫藤身边的总是比她小一岁的泽鹏。泽鹏多病,紫藤对他格外小心。平时外出,总是泽鹏紧抓了紫藤的手跟着,大藤则默默地拖在一旁,有时还要帮母亲拎一点小物件。稍大一点,也不过八、九岁吧,她就成了紫藤的帮手了:不但家里但凡油盐酱醋,全由她跑进跑出地去买,紫藤在园里种菜栽花,也常常是娘挖土女栽种,娘修枝女插条,夏天那张搁于偏门旁由路人自付款自取花的专售茉莉花的小桌子,也是由大藤包干了的:一早托出这张桌子去,放好收钱的木匣子、由好的新鲜的茉莉花,盖上湿润的纱布,然后再匆匆小跑着上学去.中午回家吃饭,要收扰钱,要再放几申花,要换纱布t晚上则收报拖回桌子,全由这小小姑娘操办,不用紫藤太费心了。再往后几年,紫藤觅得了一些手工活,诸如糊火柴盒粘信封之类的,进入中学了的大藤便成了家里接送活计的主要劳动力,每逢周六下午,与母亲两人将干完了的成品送到厂里,再将领来的半成品或原料什么的背了回来,母女俩,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如中负重般,一路也不说什么话,默默地去,默默地来,回家马上就动手开工。泽间则高兴时帮着干几个,不高兴时顾自去花园玩、找同学聊,或者上红楼二楼去往画布上涂颜料。只有一项重活,家内四口人是要一起出动的,连泽辑也不能例外,那就是去南市城隍庙附近的人民路上,运回那些泥瓦盆来,供紫藤栽了花出售。瓦盆死沉死沉的,路程远而又远的,这个不说,难就难在商店里有规定,买一个两毛钱,买两个就只要一毛八分,买十个的话,平均每个一毛五,若一次买一百个,那就几乎是以对折价售出了,因为买得愈多愈便宜,那几年里靠卖花为生手头拮据的紫藤,总是一次就买进二、三百个大大小小的花盆来,这个分量,也便不是母女俩所能拖拉得动的了。只有在这个时候,紫藤才动用那位文质彬彬的大学生沈泽鲲,又喊上再穷也摆出一种阔少爷派头来的沈泽鹏,借两辆轮板车,一家四口两男两女去集体远征,拉回两车瓦盆儿来。译服役二话,与大藤组成一队,一路说说笑笑地去了再返回,泽鹏则要换了劳动衣裤,戴上一项压住眉毛的草帽,一脸不情愿地闷头来去,走过他读书的中学和同学们的家门口,那车拉得飞快,好像有鬼在后面追着一般。紫藤曾经想不叫泽鹏再去了,不料刚一提出,就遭到了也将升入高中的大藤的反对。她说;

“行啊,我也怕同学们笑话,也不想去拉了呢!这样吧,里弄里有运输服务队,收费不高的,妈你去雇了他们来拉吧!”
几句话噎得紫藤直翻白眼。幸而此后不久,林水根的一纸批文,结束了那拉瓦盆斜穿整个上海的全家出游活动了。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藤那张秀丽的脸上总是抹着一股冷色,特别是一双大大的、黑黑的瞳孔占了极大比例的杏眼,日夜都闪着一种如钢如铁如刀刃般的硬光。她不喜欢笑,但也不爱哭,平时话木多,开口却总带锐气,用的语句常属反讽反问类。这种性格不讨同学喜欢,却很得连续几届班主任的赞赏。他们让她当了一任又一任学生干部。有个班主任这么评价道:“少见这样的女孩子,这么漂亮却这么严肃,所以特别压得住阵!”或许正是这股冷气,大藤纵然成绩与容貌都是班级里年级里最突出的一个,却从来也没惹动了哪一位男生敢于或者有兴趣向她求爱,一直到她读到大学临近毕业。
福平家的二女儿福妹,就是那名一九四九年春经了一场麻疹浩劫而幸存下来的女孩子,读到初中就开始谈恋爱,结果读一年留一年级,初中读了六年最后还只是拿了肄业文凭。月妹盯住了连打带骂地管教还是管教不了,有一次无限感慨地与紫藤议论道:“也真是一个人一个天性!我从来也没见你怎么去管你女儿大藤,她就像这花园里背阴墙根的一棵草,自生自长的,还就是长得这么好,而我家的福妹……”
她后面说些什么,紫藤都没听明白。紫藤被她那个贴切生动而且深刻的比喻震撼了。“背阴墙根的一棵草!”说者无心,听者留意,紫藤发现自己的确是很亏待报亏待了自己的女儿了。这孩子生下时就特别健壮,因为健壮就得不到格外的关照。格外的关照都给了她的比她晚生两小时小了近一半的妹妹小藤了。小藤随沈源他们走了之后,紫藤一个人带三个孩子,所有的母爱又都很有意识地奉献给离别了母亲的理论上失去了母爱的泽鲲和泽鹏,那献出去的母爱恰恰正是理论上应该是属于大藤的。结果那大藤从记事开始,就既没有过严父,也等于没有慈母,那慈母一腔热血都浇灌到了她以为是应该加倍浇灌的属于别人的苗上。大鹿在被忽视被漠视却又每当母亲力不支就需要她也帮衬着作出贡献的情况下默默长大。有俗语说,没娘的孩子天保佑,这田大藤是有娘的不如没娘的,天倒也还保佑,除那次麻疹只生过一场清:先是感冒,流了两天清水鼻涕,紫简从花园里挖了几棵车前子单前了场让她唱了,见她不吵不闹,也就没再理会。不料第三天她竟发起高烧来。小姑娘从小只睡娘的脚后跟,而且是分被窝的,紫藤对此浑然不知。那大藤发着高烧还是去上了学。下午放学回家,烧得实在难受,就铺开草席躺到了地板上。地板是水泥铺的,她觉得凉凉的好受些。迷迷糊糊的,小小身子就从已经被她洛烫了的草席上游了出来,一张通红的睑贴在水泥地上,靠着那点凉气自己为自己作着降温措施。到紫藤终于发现苗头不对,背到医院去挂急诊时,小姑娘竟烧到了四十度以上,得的是差点让她送命的大叶肺炎!
在六十年代初最艰难的那几年里,紫藤又曾想去挖出紫藤根下深埋着的些许东西,换成保命的吃的和遮羞的穿的,可是又总下不了决心。并非吝财,实为不敢。紫藤再穷也订报,报上的许多消息是紫藤出去办事的正面榜样和反面教训!。她发现挖出那些东西来很可能会惹是生非得不偿失,甚至招来飞天横祸。她只好安贫乐道,军穷受苦,尽量以自己单薄的身子灵巧的双手有限的本事加上克扣自己和自己的女儿来维持家庭抱大沈家托付给她的两位公子。那两年的粮食定量实在不够,家里一日三餐都不得不热菜皮稀粥。每次那偌大的粥锅端上来,紫藤总是把勺子伸到底部,先捞两碗厚一点的,放到泽鲲泽鹏面前,然后再撤出上面的薄场,与女儿一人一碗。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在那几年里正处在发育阶段的大藤,居然长得还不及紫藤高,连一米六零也不到!
紫藤醒悟到过于亏待大熊时,大藤却已快升大学二年级了。她布于脸上的冷气早已凝固定型,听母亲在某天晚上很有点歉意地提起时,却冷冷一笑,说:
“你的做法有什么不对的?这是一种先人后己的优良品德呀!该向你学习才对呢!”
紫藤弄不清女儿是不是真的在褒扬赞美她!
大藤谁也不理,把自己关在偏楼二层的小房间里,摸摸弄弄了个把钟头,开门出来时,已经改了刚进花园时赛如北大荒垦荒战士的模样:脸洗过了,头发梳整齐了,换上了一身平时穿着的蓝卡其衣裤。她虽然外出半年,却好像从未离开过这大变样了的紫藤花园一样,熟门熟路地到属于自己家的西角落菜地上挑了一簸箕的菠菜,挖出了两个圆萝卜。回到偏楼时,则认准了楼道底下三只煤饼炉子中属于紫藤的那一只,打开炉门,坐下锅,准备起晚饭来。那些新搬入的住户,本来还很好奇地总向这边膘,不一会见这姑娘眼皮也不抬一下旁若无人,吃不准到底是架子大自命清高呢还是胆子小自卑畏缩,不久也便失去了兴趣自顾自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冬日里天暗得早,紫藤和泽鲲从医院里回来,虽然才过六点,那花园里早已是暗洞洞的了。
一进门,紫藤和泽绍就同时刹住了脚步。
他俩发现了偏楼二层的灯光。
“大藤!一定是大藤!”紫藤喃喃地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泽眼却像中了定身法一样,僵住了。
紫藤跑了几步,连忙将脚步收住,回过头来,向泽鲲招了招手:“来呀泽维,好好跟她说说,只要等泽鹏病好了……”
泽浪急急地打断了她;“不不,我不上去了,我……我还要去找……
找几件衣裳,明天一早就要回干校的……”
他逃也似地折向另一条小路,往红楼走去。藤姨藤姨,他心里哀叹着,你太不了解你的女儿、也太不懂得你女儿的那份珍贵的、纯洁的、因而也脆弱如一滴水珠一层薄冰一片晨雾般的感情了!就你设计的这句话,就能抚慰了她那颗受了创伤的心吗!
他跌跌撞撞地摸着黑忘了开路灯往楼上爬去,在黑马乌大家都不舍得开灯的公用走廊上踢响了好几个坛坛罐罐。
大熊大藤,他心里呼叫着,我知道你受到了多大的多惨痛的伤害,纵然有千百条理由来解释、来劝慰,你心中的伤痛也难以平复了,我何须前来“好好说说”、麻醉你、欺骗你,乞求你的宽恕和谅解呢?
他下意识地摸出钥匙开了门,径直走进漆黑的房间,既没想到拧亮灯,也没想到关上门,脚踝碰到一件什么东西,大概是符号凳.子之类,他就机械地坐下了。
哦,沈泽鲲,沈泽绍,他问着自己,你走出的这一步,到底是救了人还是害了人?你在生活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到底是正角还是丑角?今天你俨然以救世主的面孔去看望了一个女人,还有她的孩子,可是你在葬送自己的爱情的同时,又残酷地践踏了另一个全身心爱着你的女孩子的真情,你当初想到没想到?说到底,你的心底深处,还是把你们沈氏家族的利益看作了最高利益,走出这么一步棋,还不是为了保住沈氏血脉和沈氏家业!你这样做,到底值得不值得?
他的眼前,闪现出了大藤那双黑漆漆的、带了嘲讽意味的杏眼,那亮晶晶的聆子向他大张着,好像就在问他;值得不值得?值得不值得?
他伸手探入自己的中山装口袋,摸出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那点火星,好似映亮了他周围的全部空间。他忽然想起了一个非常明亮的夏天。刚升初二的大熊的一篇文章在暑期作文大赛中获了奖。文章在《青年报》上登了。大藤守口如瓶,但泽鹏却发现了。他有点喜气洋洋但也有点酸溜溜地把报纸送到泽辑的房间来,假充大人地说道,这是一篇情书呢,嘻嘻。泽鲲叱走他,在夏日明亮的夕阳下读了这篇小作文。按要求写人,大藤的文题很朴实:“我的哥哥。”文中写了几件很微不足道的小事,诸如哥哥少订了一份报为她买了本《新华字典》,哥哥在她发烧时为她扇扇子而且还用凉毛巾为她敷额头,等等。只是文未有几句话,当时就曾震撼过他,这么多岁月下来却又清晰的浮上脑际了:
“……我的哥哥,就像是我家里的一盏灯,我身边的一盆火。我不能想象家里没有灯,也不能想象身边没有火。没有了灯没有了火,我怎么往前走,我怎么煎过黑夜和冬日呀……”
沈泽鲲一把捧住了自己的头,把脑袋深深地垂下、垂下。这半年中,他时时都在惦念着大藤,时时都在谴责着自己,但只有到了今天,因为大藤终于返回了,因为大藤近在咫尺,她的心向他这么近距离地靠过来了,他才终于明白了,在这场阴差阳错的家庭计谋中,大藤是唯一的惨遭打击的受害者,而他,曾经自以为是牺牲、是奉献、是救助、是舍己为人,其实不过是在干着聂赫留道夫式的道德自我完善的勾当,放着情感上的高利贷而已。
他的眼前,重新闪现出大藤的黑漆漆的眼,那眼里,分明汪着一腔晶莹的泪!
他使劲抱住自己的头,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躲开这眼睛的注视,而且抑制住心中那股立即站起身,冲下楼,跑到那间屋去、把这么久没有见到,半年多天天都想念着的大藤妹妹紧紧地拥到怀里,轻拍她、抚慰她,用手擦干她的眼泪的那种冲动。
他就这么僵坐着,自己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一直到他突然感到了一种异样,才猛地抬起头来。借着从走廊窗外射入的月光,他看见了价在已经关闭上了的门上的,的的确确睁着圆圆的杏眼注视着他的大藤。
没有说一句话,他们俩都往前跨了一步,紧紧地把对方拥住了。
躲避不了。压抑不住。没什么能阻断,没什么能约束。只要误会能消除。只要明白真的是爱他,他也真的是爱我。
毕竟是母亲,几句话就开了那把压在心上半年之久的巨锁。
“也不问一声,也不搞搞清楚前因后果,就自说自话一定半年,音讯全无!你这脾气不改,一辈子都要自讨苦吃,还要害人!”紫藤毫不客气地数落女儿,“你去看白曼娜那间房间,就可以什么都明白了!房间一隔二,当中还有司必灵销,骗人家外头人说是专门隔出一小间书房来,泽鲲要看书写文章,其实还不是……唉,只是可怜了泽鲲,你一走掉他就像没了魂,终日里呆瞪隘的……”
“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她还是忿忿。
“你在哪里?来得及到**广场去找你吗?大家马上就可以把曼挪赶出红楼!”
“所以就宁肯牺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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