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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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蒙中她突然觉得她看见了有个人向她走来,她伸长了手臂去迎他,心里知道那人不是田大勤就是沈源,而她实在太孤苦无援了,她需要他!他走近了,她依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仅只感到他是那么粗壮、结实、实墩墩地稳稳地立着,硕大的头颅四方的脸盘虎背熊腰。她喊出了声:“大勤哥!”那人影却倏忽不见了。她要站起来去追他,可是怎么也挪不动自己的身子。她苦苦挣扎着,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飒飒的风吹响着花园内的草木,紫藤形影相用依然只是她一个自己;
校园内的批斗大会开到过了午夜才鸣金收兵。这是一次由市内十所高校的某个跨枝红卫兵组织举办的盛会,远在郊区嘉定、槽河任、宝山的几所学校也赶来了不少人,地处市区的闻讯而往的更多,把个原名“共青操场”现改为“造反广场”的大运动场挤得满满的。师范学院的主办头头为尽地主之谊,发了上百份“勒令”,将但凡能桂边的“老牛鬼”、“小牛鬼”统统都戴了高帽拖到操场北头的水泥平台上——以前是开全校大会或运动会时的主席台,显宝似地出示给“兄弟院校的革命战友们”看,以呈战绩。那“牛鬼”实在太多,于是便按高矮排列,矮的在前,高的在后,分列三行,组成三个半圆,很有层次地团团围住了主席台,就好像往年六、七月里拍本届毕业生合影一样。这场面本来倒还严肃,但大会召开不一会儿,那迟到了的沈泽想持了高帽子急急赶来了。他有一米八五的个子,手里的高帽子又做得特别高,让两个红卫兵往他头上一套,拽往主席台前一站,简直就如突然竖了根旗杆安了座灯塔挂出了一领招兵旗似的,引得本来义愤填膺喊着口号的许多学生都禁不住吃吃笑了起来,那庄严的气氛一下子就串了味了。有个头头模样的皱了眉头赶过去,伸长了臂膀将沈泽鲢的头往下按,岂料沈泽绍头一低,高耸的纸帽子便掉了下来,险些乎掉到这不及他肩膀高的头头之头上,那就筹得更多的人干脆捧腹大笑了。那头头恼羞成怒,拎起高帽如投篮般套上沈泽眼的脑袋,然后往下猛一拉,那纸帽子就像一盏灯罩般整个套住了沈泽鲲的头,帽子的边沿正巧扣在他那窄窄的肩膀上。场内只要看得见的人无不笑得前仰后翻,弄得那正面合上朗朗读者批判槁的人也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斜了眼睛总住台下看,失却了适才的抑扬顿挫的感情投入。领着喊口号的一看不好,赶紧大喊“打倒”、“砸烂”之类的口号,好木容易才把那场面稳住。而沈泽鲲就这么两目漆黑地憋在他那顶纸帽子里,足足站到了半夜。
在那黑沉沉的几个钟头里,沈泽鲲什么也没听清楚,什么也没弄明白,只是参透了一件事。他那位学问高深、为人耿直的指导老师,为什么会在一次批斗会后,就携了老妻双双把自己那不肯低下的头颅伸进了夺命的绳套。
大会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接下来的训活是什么内容,甚至那顶高帽是谁给他摘下了又塞到他手里的,他一概糊涂。一个不是盲人的人,在突然被夺去光明的最初时刻,失去的不光是视感,还有其他的所有的感觉,甚至还有一半以上的生命活力和生活勇气。沈泽绍双手捧着那顶高帽,眼观鼻,鼻现心,待那广场上的人都散尽了,还兀然独立于水泥平台前,直到有人走近他,用力地拉了他一把,他才如梦初醒般抬起了头来。

他的面前,站着大藤。
大藤一脚踩扁了那顶帽子。
“别,别,”沈泽鳏慌慌张张地环顾左右,“这不是在家里,别
大藤不吭声,用脚尖挑起那片纸,又踩几下,让它缩压成小小一块,才弯腰捡起,往泽鲲腋下一塞,然后拽住了他的胳膊,说;“走!回去!”
沈泽服急忙挣脱了她的手,“离我远点!……我不回去!不要告诉藤姨!……”
大藤不吭声,顾自走到了沈泽服的前面。沈泽眼机械地在后面跟着。黯淡的路灯光下,看见了她右臂的鲜红的袖章。
呆滞的麻木了的思维活动了起来。他想起这次批斗会是十校联办的。他想起大藤的医学院也终于开了锅似地运动了,而“工人”出身的大藤早已加入了一个什么“兵团”了。他想起了自己刚才如传说中的白无常鬼般被示众展览,而在成千上百的革命小将中,有着这位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脾气虽然很执拗很有主见口齿锋利如刀的、但一向对他非常尊重依赖近乎于崇拜的大熊妹妹。他浑身一阵阵发冷,背上却冒出一股股热歼。在那么无意识无目的的约机械纯被动的行走时,他又突然忆起了与大熊的几次散步——是的,大藤此刻走的就是这条路线:避开了大路,绕开了大楼,走向了家属区一侧的最平静最隐蔽的一角,拥里有两块一高一低的平滑如镜的花岗岩,高的可以做靠背,低的正好可容两人坐下,而岩石周围,是密密地自生自灭的无花果树,可以严严实实地挡住在
小路上经过的行人的目光的。天哪,什么时候,她竟把我这个夹了踩启了的高帽子的“黑苗子”“狗急于”往那里领!
“大藤!”他几次喊,又不敢高喊,想让前面这位“红卫兵”停下步来。可是那大藤头也不回。他不能不丧魂落魄地紧跟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俩之间有了一种微妙的默契:他已年近三十,拒绝了所有的关心他的婚事的人的好意;她在大学四年,虽才貌双全不乏追求者,却心如枯井冷若冰霜,没有谈过一次恋爱。他们俩兄妹相处兄妹相称,却都清清楚楚地明白那从本质上改变称呼改变关系的一天迟早总会到来。
他们的感情如同那种枝繁叶茂的无花果,不必经过色彩缤纷引人注目热闹红火的开花期,却已早早地孕育起了果实,那果实一旦熟了,同样甘美而芳香。
家里所有的人似乎都明白这一点,而且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捅穿这层薄纸。太自然太完美太理所当然地循序渐进的事,那就任其合理发展候其瓜熟蒂落便可以了。
只有一个迹象表明紫藤作为一个长辈,在暗暗地企盼着那个结果——但儿给泽鹏和白曼娜置办什么结婚用品,床单床罩呀、被褥枕套呀,甚至痰盂热水瓶呀什么的,她一概一式两份,一份送往泽鹏与曼挪早已同居了的房内,一份则藏到自己住的偏楼二层房间里。大藤住校,但每逢周六还是回来与母亲一同挤在那架五尺宽的木板床上的,她见到过这些婚事用品,但不闻不问。不闻不问也正说明了她清楚母亲的准备是为了谁。
他们俩终于相跟着走到了那丛无花果间那两块可以坐可以靠的花岗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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