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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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势是早有预谋,容隐明知今日有难,却不料竟然是焦士桥领军而来,皇上收服江湖之心可见急切。此时四面八方都是刀光剑影,饶是他已将这些事看得清楚透彻,却也一时想不出什么方法应对,也只能出手救人。这一百四十四人却都非泛泛之辈,容隐出手一击,一名人以左掌相迎,砰的一声,竟然只是退了两步,丝毫不变颜色。
这是上玄当年在宫中练就的“奉日神军”!容隐眉头深蹙,这些人是上玄亲手调教,乃是奉日军中一支奇兵,皇上竟然以上玄所练之兵陷害上玄,要夺那武林盟主之位!只是以皇上的聪明才智,只怕还想不出这样的伎俩——这其中——这其中或者还另有原因!
“彭”的一声大响,聿修和韦悲吟身影交错,已经过了五百来招,此时双掌相交,聿修连退三步,韦悲吟脸露笑意——他和聿修功力相当,但聿修只有一只手,闪避之间略有平衡失当,他虽然极其谨慎小心,但长期缠斗下来耗去颇多体力,此时已有力不从心之相,再打下去,他必胜无疑!
聿修方才望了一眼众人战局,骤的认出“奉日神军”,方才被韦悲吟一掌震退,退了三步之后也感疲累,他一生从未气馁,但此时却隐约掠过一阵不安——今日仓促迎战,身后无援,如此真刀真枪的人海之战,却是丝毫不能取巧,究竟要如何才能保住江南山庄几十人的性命?皇上要钳制武林,巩固江山,他并不以为有错,只是白堡绝非善类,要是成为盟主,定然又是惹起一场腥风血雨。他心有所思,突地眼前一亮,一阵刺耳的破空之声传来,韦悲吟暗藏腰间的兵器终于亮了出来,却是一柄短刀,一挥之间,已然到了他额头三分处!
“稳住!”耳边一声冷冷的吒声,聿修往旁一闪,有人替他接了一刀,“当”的一声兵刃相交,却是容隐夺了一柄长剑,骤地抢入。聿修点了点头,不再多想,闪身而上,仍旧拦住韦悲吟。
容隐持剑退下,江南羽与两名剑士打得激烈,渐落下风,容隐适时一剑递去,“啊”的一声一名剑士受伤退下,江南羽长吁一口气,回头只见容隐持剑站在人群中心,四面环顾,见到有人遇险便出剑相救,不免敬佩之极。但容隐脸色苍白,目光虽然犀利,但气息略有不稳,江南羽心里又是一寒——只怕如此下去,先支持不住的,倒是容隐。
腥风血雨,刀光映着剑影,剑影映着刀光,残砖断瓦之上几百人搏命相杀,似是为了一种叫做“武林盟主”的东西,又似是只为了一些命令、一些名誉、一些不可避让的东西。
日渐西沉。
江南山庄那些被火药炸毁的屋宇和树木的扭曲奇怪的阴影越拉越长,越来越大,渐渐笼罩在奋战着的每个人头上、身上、脚上……
呼战声切,隐没其中的呻吟之声微弱,每个人的表情在搏杀之中都有些变了型。
一个时辰之后,韦悲吟一声厉笑,容隐悚然一惊,人人骤然回头,只见聿修嘴角挂血,虽然并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人人却知他受伤极重。容隐乍然挡在聿修身前,冷冷的道,“你退下。”
聿修接过他手中长剑,一言不发,“唰”一剑直刺东南,“啊”的一声和江南丰缠斗的三人中一人退下,他接替容隐之位,居中救援。只是他虽然持剑救援,却是时时凝视容隐和韦悲吟的战局——容隐伤势未愈,究竟能打到什么程度,连他也毫无把握。
人人都已奋战数个时辰,江南山庄众人渐渐力竭,天色昏暗,风沙萧萧,江南羽打得口干舌燥,突然看见,在逐渐深沉的黑暗之中,尚有许多双眼睛,在不远处闪闪生辉。他大吃一惊,看见众人脸色都很灰败,才知敌人远非眼前这百人,恐惧绝望之情突然笼罩心头,他从未想过,今生竟要死在这里、竟要如此死去——
残阳如血。
昏霭中一切的一切都已模糊不清,兵刃交鸣之中,江南羽打到心里迷茫,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难道世上善恶并非有报、难道人世当真是强者为王,只消力能胜人,就能说明一切、就能占有一切、就能抹杀一切吗?“霍”的一声,他出剑挡了个空,骇然见一只长剑对自己胸口刺来,“叮”的一声另一剑如意料之中那般出现,架住那差点要了他命的一剑,但就在刹那之间,只听江南丰惊呼一声“天眼!”他蓦然抬头,才见聿修单膝跪地,喷了半身鲜血,已是站不起来了。他身后韦悲吟大笑挥刀,对聿修背后砍来——此时人人无法抽身,眼见聿修无力抵抗,就要被韦悲吟一剖为二,“呼”的一声掠过,容隐抢入救人,韦悲吟本就意在声东击西,仰天大笑拖刀横扫。容隐双手搭在聿修腰上用力一带,将他送出韦悲吟刀风之外,然而刀光耀眼,就在他一带之间,一蓬血光从他腰间溅起,聿修脱口叫道“容隐!”江南羽和江南丰亦是同时大叫“白发!”
“啊——”人声喧哗之中依稀有人遥遥叹了口气,“可惜——”
朴”的一声轻响,韦悲吟方在得意之中,突然腰侧一凉,继而一阵剧痛,他不可置信的转过头来,只见聿修笔直的站了起来,嘴角仍在溢血,自己腰侧半截断剑在夕阳之下黯淡之极——那两人竟是在布局!竟是在布局!韦悲吟骤然回头去看容隐,容隐胸口的旧患和新伤都在流血,却也站了起来,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这两人未曾交谈过一字半句,竟然在刹那之间就能以身诱敌,重伤自己!容隐站了起来,聿修在远处长长吸了口气,淡淡的道:“你忘了我虽不带暗器、不使暗器、也不善暗器,但并非不会暗器。”
刚才聿修突然吐血跪下,韦悲吟瞧出便宜,挥刀砍去,容隐舍身救人,将聿修掷往地上留有断刃之处,聿修在韦悲吟刀伤容隐之时以断刃射出,重伤韦悲吟!从一开始就是在诱敌、可怕的是两人二次诱敌,否则焉能让韦悲吟这种老江湖相信是破绽?没有交谈过一个字,连眼神也未交换过一个,这两人竟能默契到这种地步!
似乎连那“奉日神军”都为之震了一震,焦士桥脸色一变,对杨桂华低声说了几句话,杨桂华微微变了脸色,转头看了容隐一眼。
容隐看在眼中,心知是焦士桥下令杀人,淡淡看了焦士桥一眼,振了振血淋淋的衣裳。
杨桂华持剑而来,缓缓站在容隐面前,脸上似有歉意,拱了拱手,“得罪了。”
聿修慢慢走了过来,走得微微有些摇晃,他和容隐背靠背而立,面对着重伤的韦悲吟。
两人一样修长挺拔,一样安静沉默,一样满身浴血,在一言不发的沉默中,江南丰几人却感受到了一种无声的悲壮。
悲壮、惨烈、残酷、牺牲、和死亡。
就在这时,有人说了一句“青龙奉日,白虎为神,统统给我住手!”
一阵微风掠过。
夏夜的微风本就是这么舒适而温柔。
奉日神军的剑光突然停了,纪律严明的剑士犹如中了魔咒一般静止,而后竟而起了一阵轻微的喧哗,有些人议论了两句什么,随即停止。江南山庄众人连忙退后,站成一处,人人大汗淋漓,几欲虚脱,不住喘息。
容隐和聿修没有回头,他们仍旧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的对手,但眼睛,却都是微微一亮。
有个人说了那么一句不知所谓的话,场上的气氛却骤然不同了,悲壮烟消云散,兴起的竟是一股平安,和欣喜。
一种依稀期待了很久的欣喜。
一个人从原本是江南山庄大门口的地方大步走了进来,那种步伐奉日神军很熟悉,这个人很少施展轻功,步伐之间带着一种二十多年来习惯的威势和尊贵,和旁人完全不同。
赵上玄,是赵上玄,当然是赵上玄!
焦士桥的表情似乎是有些惊讶,像上玄出现在这里他大出意料之外,“你——”
上玄步伐并不快,遥遥站在奉日神军包围圈的边缘,那持剑士兵就分立他左右两侧,那些不知是否该举起还是放下的带血长剑似乎刹那成了维护他尊严的仪仗,上玄一步步走来,杨桂华那样镇静的人也仿若起了一丝不安。
“容隐,你错了。”上玄淡淡的道,“原来我该想的不是有人要杀杨桂华我是不是要救他,而是他要杀你的时候,我到底杀不杀他?”
焦士桥和杨桂华相视一眼,只见焦士桥轻咳一声,人突然隐入人群之中,杨桂华低下头来,不看上玄。此时此刻,纵然他们明知上玄是“乐王爷”,却也万万不能相认,江湖恶徒或者王爷,上玄只能为其一,既然此时他们的身份并非皇宫侍卫而是白堡弟子,那上玄就只能是杀人恶魔,绝非乐王爷。
但他们可以闭目不见,奉日神军却不能将上玄当作敌人,认出这位昔日主帅,虽然众位剑士缄默不言,却也失了杀气,只静静环绕一周,看着上玄和容隐聿修几人。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居然没有死在白南珠手上?”上玄看着隐入人群的焦士桥,冷笑道,“翊卫官,听说你很善用人,但不知像白南珠这种莫名其妙,千变万化的疯子,你也敢用、敢信任,果然了不起。”
焦士桥避入人群之中,就不再说话,只是微笑。但已经站出来的杨桂华却不能就此回去,只能再度抬起头来拔剑,“容……白大侠,看来今日之事,就在你我手中了结了。”他微笑道,“白堡弟子不愿赶尽杀绝,你我之战,若是我胜了,江南山庄便俯首称臣,之后我等全力对付赵上玄便是了;若是你胜了,白堡就认输退走,自认无能,白堡主之仇那也不用报了。”
“你倒很会落井下石。”上玄冷冷的道,“你明知——”他没说下去,因为容隐已微微抬了手,淡淡的道了一句“请。”
你明知容隐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此时说出一战决胜负之言,不是落井下石,那是什么?众人心里都感愤怒,但好不容易那“白堡门下”未再攻击,人人戒备,也并无什么更好更公平的办法。
“当”的一声杨桂华长剑出鞘,华山剑法中规中矩的施展开来,容隐心知焦士桥在旁,杨桂华出手必然不能容情,嘿了一声,也挺身迎上,动起手来。
正在此时,飕的一声弦响,一支利箭乍然出现,直射人群中的江南丰。江南丰早已力竭,精力又已集中到容隐身上,骤然听到弦声,反应却慢了一慢,这一慢本是致命之事,但只听“啪”的一声响,一个白影自众人头顶跃过,身姿矫健潇洒,落下地来扬箭一笑,却是白南珠。
江南丰一惊之后,箭已在白南珠手中,顿时拱手道:“救命之恩,江某定当涌泉以报。”
上玄闻言,古怪的看了江南丰一眼,又凝神去看容隐的战局。白南珠手接利箭,对着坐在筵席正中的白晓尘微微一笑,白晓尘气得双眼通红,白南珠却温文尔雅,反而对江南山庄众人都点头微笑,打了个招呼。
“南珠剑”果然是侠义心肠,这一记暗箭来得无影无踪,如无第一流身法眼力,就是如江南羽近在咫尺也接不到。江南山庄众人抱头哭泣,自横祸飞来,直到如今白南珠接下致命一剑,大家才知道开始哭泣。
只有在希望得到怜悯的时候,人才会哭泣吧?这个时候有人放声大哭,是因为,白南珠给了人们生存的希望,而这种安全的感觉,居然不是上玄带来的。
白南珠是个恶魔。
“当”的一声,那边杨桂华长剑落地,容隐淡淡的道:“承让了。”他胸口和腰间两处伤口出血甚多,他的眼神也很疲倦,但仍旧站得笔直,纹丝不动。
杨桂华脸上有惊讶之色,拾起长剑,“杨某输得心服口服,白堡之事,就此作罢。”
这一次,到底容隐是真的赢假的赢?杨桂华是真的输假的输?上玄还是没有看出来。心思深沉的人的世界,他果然难以理解,究竟要怎样看人,看人的哪里,才能看清那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就像配天……一路上,他几次三番想和配天说些什么,但他既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希望配天说些什么,终究一路之上,只是沉默。
“既然如此,嘿嘿,江盟主‘得道多助’,我等万万不及,我爹的死仇,等白堡也有道多助之时再来。”白晓尘眼见焦士桥躲了起来,韦悲吟手按伤口站在一边一声不响,心里有了几分退意,恨恨的道。
“白晓尘。”白南珠扬了扬手里的利箭,“此箭上有白堡烙印,就算赵上玄杀你亲爹,你下令暗杀江盟主,是不是也太过分了一些?”
“胡说!那箭并非我白堡之箭,我亲自挑选,绝无可能有白堡烙印……”白晓尘反驳,突而发现中了白南珠圈套,顿时脸色狼狈,住口不言,幸好他要杀江南丰本就昭然若揭,倒也不必过于惊惶。
“哦?”白南珠轻声吊了声调子,突然对他笑了一下,“其实今日之事,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你我就不必再装了吧?晓尘表哥。”
晓尘“表哥”?江南山庄中人大吃一惊,难道“南珠剑”白南珠和白堡竟然有亲?什么叫做“今日之事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你我就不必再装了”?
“江盟主,承蒙你一直都很看得起我。”白南珠明珠般的眼睛带点笑意,环视着这个数百人的黑夜,那视线从一个个人脸上流动而过。他信步走到了上玄身后,“啪”的一声轻推了他一把,微笑道:“其实这个‘杀人如麻的江湖恶徒’姓赵,名上玄,乃是当今圣上的侄孙,大家也可称他‘乐王爷’。”
此言一出,江南丰脸色一变,铜头陀和清和道长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江南山庄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难以接受一个人从“杀人恶魔”变成“王爷”,张口结舌不知从何说起。白晓尘脸色大变,“你——你疯了吗?”
杨桂华和焦士桥互看了一眼,悄然隐入人群,脸上均有惊讶之意。
上玄也是吃了一惊,容隐和聿修却镇静如恒,仿佛都在意料之中,而在不远的地方,横倒的花木之间,有个人站着,一双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白南珠,一直静静的听他说话。只听白南珠带着那点清丽的微笑继续说了下去,“乐王爷家世显赫,自然不会贪图‘胡笳十三拍’身上那点钱财,那杀死‘胡笳十三拍’的凶手自然不是赵上玄。那为何‘胡笳十三拍’死了?为何人人都以为是赵上玄所为?江大侠贵为武林盟主,既然相信赵上玄并非凶手,可有想过这其中的缘故?”

“这是因为,凶手武功高强,上玄又恰好出现在密县,世上能杀‘胡笳十三’的人并不多。”江南丰道。
“不错。”白南珠悠悠的道,“但其实你该问的不是上玄为何出现在密县,而是‘胡笳十三拍’为何死在密县?”他勾起嘴角,似笑非笑的看着江南丰,“不是么?上玄行踪并非他人所能控制,但一个邀约就能让‘胡笳十八’到任何地方。”
江南丰一凛,“正是!”
那是谁发出致命邀请,把云游江湖甚少与人有过节的“胡笳十八拍”请到密县,杀害了其中十三人?
“‘胡笳十八拍’出身各门各派,性情潇洒,从不与人结怨,朋友遍及天下。”白南珠笑道,“这样的人若是死了,激起的波涛一起很大,要为他们报仇的人一定很多,这就是他们为什么会死了。”他瞟了白晓尘一眼,嘴角微微一扬,“各位必定很疑惑,为何赵上玄贵为王爷,却流落江湖,落魄潦倒?其实朝廷素来尔虞我诈,‘乐王爷’虽是贵为皇亲国戚,在当今皇上眼中,却是叛臣之后,是他很想杀却又没有借口杀的人。皇上为这个问题困扰了很久,之后他受人提醒,突然想通,流落江湖的‘王爷’,自然能以江湖除之,所以——”
“所以什么?”江南羽忍不住问。
“所以‘胡笳十三’就死了,死在密县。”白南珠微笑道,“你懂了么?”
江南羽茫然摇头,他没有听懂。
“所以有人杀死‘胡笳十三拍’,嫁祸上玄,希望利用江湖复仇之力,将赵上玄一举除之。”白南珠悠悠的道,“这其中想必你们还有一个问题,为何凶手知道上玄途经密县,而将‘胡笳十三’约到那里杀死?”
江南丰等人凝神静听,连上玄都忍不住把目光转向白南珠,世上怎有人知晓他要去密县看桃?白南珠怎能知道?
“这就要说到一个女子了。”白南珠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她姓容,乃是堂堂江湖大侠白发的妹子,又是‘乐王爷’的妻子,深爱赵上玄。几年前两人因故分手,这位赵夫人却始终深爱丈夫,数年之间,常常悄悄打听上玄的行踪,上玄喜欢贡品冬桃,她便在冬桃盛开之时搬到密县居住,或者是盼望能暗中看他一眼,只是从冬等到夏,冬桃都已落尽,上玄人是来了,却并非为了看冬桃,而是春桃。”他嘴里说着那位“赵夫人”,似乎云淡风清竟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似的,上玄越听越惊,越听越怒,斜眼看容隐聿修,却见那两人沉着得很,竟然至今没有变半点脸色。
那站在花树影里的影子微微一颤,似乎白南珠这几句话给了她极大震动,本来笔直的身子,在风中略显摇晃。
“但不管是不是偶然,毕竟他还是来了,所以‘胡笳十三’就莫名其妙的死了,随后江南山庄追查凶手,发现凶手怀有‘玉骨’或‘衮雪’之功,如此只消略为挑拨,让上玄露出‘衮雪神功’,自然天下都认定他是杀人凶手。
”白南珠微笑道,“这出戏码,原本只到江南山庄率领武林豪杰杀死恶贼赵上玄,为‘胡笳十三’报仇,也就可以了。”
“但是上玄却没有死在密县桃林之中,这是为什么?”容隐突然淡淡的问,“你可以答我么?”
白南珠轻轻一笑,突然挑眼看了容隐一眼,“但是赵上玄却杀出重围,伤而不死,让人失望得很,尤其是江南羽江少侠分明截到杀人恶魔,却居然放走了他,居然相信他没有杀人,更糟糕的是居然白一钵在这场猎杀中死了,结果——”他飘过眼去看白晓尘,“是白堡一阵内讧,好不容易白晓尘悄悄杀了几位兄弟坐上堡主之位,他却又发愁‘白堡堡主’不算个万儿,不如什么少林方丈武当掌门来得好听。就在这时,有人告诉他,愿帮他夺得‘武林盟主’之位,只要他日后听话,只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武林盟主必是白家晓尘大侠的,所以新白堡主也就热血沸腾,开始盘算一些他原本想也不敢想的事。而要做‘武林盟主’,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杀江南丰江大侠您了。”他眉目含笑,气质温雅,继续道,“但江南丰素来名誉甚好,朋友众多,要杀江南丰不是问题,只是需要借口。幸好前不久江大侠居然犯了一个千载难逢的错误,竟然放走那条破网之鱼赵上玄,竟然也相信他并非杀人凶手,幸好白堡老堡主死在密县之战,所以新堡主带人上门贺寿,要杀老武林盟主,自己想当个新的。”
话说到这里,废墟上一片沉默,夜已逐渐深沉,人人身上奋战后留下的血汗渐渐冰冷,贴在身上,竟有一股刻骨铭心的寒意。白南珠抬起头来望了星空一眼,笑了一下,在特别寂静的时候只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温柔的、悠扬的、动听的,“大家或者又有疑问,江湖名门众多,想做‘武林盟主’的不知有多少,为何这幕后黑手就选中了白堡?其实也有几个说不上理由的理由,第一,那幕后黑手并非江湖中人,他不知道江湖中白堡地位如何;第二,那是因为……”他沉吟了一下,忽而展颜一笑,“因为那杀人真凶的缘故。”
“那杀人凶手究竟是谁?”江南羽忍不住问。
白南珠噗哧一笑,很是惊讶的看着江南羽,像看个西瓜般把他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半晌才道,“我说了这半日,你还不知道那杀人凶手究竟是谁?”
江南羽一呆,江南丰心中有个隐隐约约可怖的猜想,突然问道,“不知白少侠怎会知道这许多个中机密……”
“那自是因为,我从始自终都在这件事里。”白南珠柔声道,“那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真凶,便是我了。”
此言一出,原本寂静异常的废墟之上刹那间竟连半点声音都没有,并未有人哗然或者议论纷纷,人人茫然看着白南珠,似乎无人理解,他方才说了什么。
上玄口齿一动,似乎想要问句什么,容隐移了一步站在他身边,一手搭在他肩上,他顿时闭嘴。
“赵上玄数年前便流落江湖,皇上要杀侄孙的打算,在多年前就有,只是一直找不到乐王爷的踪迹。焦士桥焦大人为皇上分忧,挑选除掉乐王爷的高手,而这被选中杀赵上玄的高手,便是区区在下我了。”白南珠环顾了众人一眼,“要杀赵上玄,第一,需有高手;第二,需找到乐王爷其人。乐王爷武功高强,焦大人几次命人暗杀都未有结果,唯有聚众之力,方有可能一举除之。”
上玄冷冷的听着,这些事有些他或有感觉,但大部分他闻所未闻,从不知道。从白南珠口中听来,确有些惊心动魄,但他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白南珠并未动手杀人,却突然将这些不该说之事信口而说,他既然身为杀手,难道不怕焦士桥及太宗怪罪于他,杀人灭口吗?但转念一想,白南珠武功已是天下无敌,又复命不长久,他有什么可怕的?正在他心思烦乱,想不出个所以然之时,突见一人慢慢走近,站在他身边,呆呆的看着白南珠。
配天……
上玄慢慢伸过手去,搭在了容配天身上,握紧了她的肩。换了平日,她必定立刻推开,怒颜相向,但此时她恍若未觉,仍呆呆的看着白南珠。上玄心里兴起一丝奇异的惶恐,她为什么看着他……她为什么变色?难道是……难道是因为白南珠刚才说了“赵夫人”三个字吗?难道是因为白南珠方才所说,其实对她无情,只不过为了寻找他的行踪,所以才陪伴她身边,等候机会——因为那些从不怀疑的柔情蜜意原来从不存在,所以她……伤心了吗?
为什么她要为白南珠并不爱她伤心?
难道她——
上玄牢牢的握住容配天的肩,指掌所握,竟是一片刻骨冰凉,他分不清楚,冰凉的究竟是她的肩,还是自己的掌心。
大家都静静的听着,听着白南珠继续说下去。
“因为乐王爷流落江湖之后行事低调之极,轻易不显露武功,寻找乐王爷踪迹之事,非常困难。”白南珠含笑道,“有谁能找到他的行踪?有谁最清楚他可能去哪里?无非就是赵夫人容配天。我和赵夫人一起在密县等候半年有余,赵上玄果然来看桃花,在他到达密县的第二天,我便写下请帖,邀请‘胡笳十八’到密县一聚,随后杀了几人。”
他这般悠然而说,江南丰越听越惊,“你……你……”白南珠既然处心积虑,行事如此隐秘,杀人之事又早已嫁祸与赵上玄,他为何今日要在这里说出,究竟还有什么阴谋?
“而后,在冬桃客栈赵上玄显露‘衮雪神功’,那‘胡笳’几人之死,自然就要算到赵上玄头上。
”白南珠道,“再而后果然江南山庄聚众追杀赵上玄,一切都和计算不差分毫,只可惜乐王爷毕竟是乐王爷,武功之高出乎意料,导致桃林中破围而去,不在我计划之中。”
说到此处,上玄却是越来越是疑惑,要说白南珠当真有意杀他,只怕他已死了百次不止,只消他不以身养毒,上玄便早已死了,何须如此麻烦?何况当日桃林破围,与其说是他武功了得,不如说是伏兵并无什么高手。容隐目中乍然掠过一丝亮光,淡淡看了白南珠一眼,白南珠一笑以对,又道:“桃林之中,无法杀得乐王爷,机会失去,再不可能重来,只能待日后再说。皇上还有一件大计比杀乐王爷更为重要,那就是‘武林盟主’。”他白衫飘飘,负手望着满天星光,“皇上有意收复武林,为朝廷附庸。焦大人问我何家何派合适取‘江南山庄’而代之,我父生前为白一钵亲弟,我虽非白堡之人,却有三分香火情,于是向焦大人推荐白堡,如此——江大侠江公子明白了么?”他嘴边微笑兴起了三分嘲笑之色,“江大侠向来对白某不薄,我却让你失望了。”
原来……今日之事,竟有这许多因由。江南丰瞠目结舌的看着白南珠,半晌道:“既是如此,你……你为何一一和盘托出?这些事大白天下,对你并无任何好处啊。”
“上玄未死,我便说‘武林盟主’之事绝无可能成功。”白南珠轻轻一笑,“晓尘表哥不信我之言,定要前来尝试,我也管不着他,何况韦悲吟也在其中,说不定还有希望。事虽然不成,但在白发天眼眼中,我和白堡之事多半已是了如指掌,既是如此,不如我一一说明,来得潇洒,也省得各位糊涂。”他环视一周,目光落在焦士桥脸上,“赵上玄确是冤枉,自密
县桃林‘胡笳十三’到丐帮章病、冬桃客栈店小二、千卉坊满门、何家,全部都是我杀的。”
他说到“全部都是我杀的”,其言凿凿,其声铮铮然,竟似十分自负,衣袖一飘,他的目光自星空收回,“哪位意欲复仇,有胆不妨上来,白南珠不惧任何人寻仇。”
为何杀人如麻,沦为朝廷杀手的人,仍有如此清烈的根骨,如此挺拔的背……容配天往前走了一步,脱离了上玄的手掌,她根本从未感受到曾被握住了肩头,眼泪夺眶而出——她不爱他!她一点也不爱他!她根本没有想过要爱这个人!但是……但是突然听到他其实根本从未爱过她,为什么——竟会如此伤心呢?就像原本不曾想象过会有疑问的事突然崩塌,就像……每天都在喝的水突然变成了毒,就像每天都在走的路,却被人说那条路从未存在过,如果连这件事都是假的,那有什么可能是真的?
白南珠侃侃而谈,一直没有看一步步走近的容配天,突然之间,他脸上掠过一丝诧异的表情,目光乍然转过来怔怔的看着容配天的脸。
一滴眼泪,从她脸上滑落,掉在了地上。
上玄的手臂依然伸直,那张开五指要去抓她肩膀的姿势仍然还在,只是五指之间空空如也,什么也未曾抓住。
看着他转过头来,终于看了她一眼,她不知道,自己的眼中有多少期待,更多的眼泪流下,说不清是因为失落或是因为激动,但在她以为会发生许多的刹那,白南珠眼里什么也没有,他立刻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她呆呆的站在那里,一瞬间,思绪都是空白,什么也未曾想到,甚至连伤心和委屈都没有了……只是一片空白。
你……原来你……你……上玄呆呆的站在容配天身后,在那她以为会发生什么而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刹那,他清清楚楚的看见了,那刹那发生了很多、很多。
“白少侠。”听完了白南珠好一番长篇大论,容隐静了一会儿,缓缓的道,“你杀人太多,纵有千般理由,也免不了一死。”
此言一出,众人都感奇怪,容隐几乎从未称人“少侠”,他最多只称呼别人“白公子”,多半直呼其名,此时居然称呼一个倒行逆施杀人放火还妄图染指“武林盟主”之位的恶贼为“少侠”,心下都是大奇。只听白南珠一叹而笑,却不说话,反倒是聿修口齿启动,似乎想说什么,终还是没说。
江南丰此时终是如梦初醒,开口说了句话,“既然事实如此,那么勿怪我江某明日发贴传令,召开武林大会,将白……白少……白南珠之事昭告天下,以还赵上玄清白。”
白南珠含笑接受,怡然不惧。
容配天呆呆的看着他,上玄呆呆的看着容配天的背影,在众人形形色色诧异惊奇的表情之中,只有这两人的表情和别人全然不同,就似赵上玄究竟是否杀人凶手,白南珠是否居心叵测,和他们二人全然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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