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喜相逢枉叹前尘 托重任独走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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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冰冷的水固定在这方土地上,年深月久,一直停滞着,忘记了流动。
老者的视线脱离了那块玉佩,看向了前方的虚空之中,仿佛在牵动着某些回忆。
好一阵子的沉默。
平薏柠渐渐地回过神来,老妇人的神情让她一阵困惑。
“你娘还好么?”老者突然问道。她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虚空中。
平薏柠的眼睛突然黯淡下去,记忆被强迫着拉回到十年前,许多被精心掩埋再用心遗忘的东西翻江倒海般再次涌了出来。
“她------不在了。”平薏柠迟疑着说了出来。“一场大火,一场杀戮,什么都不在了。”后一句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在许多生命被夺走的那一刻,她的希望也被一并带走了。一个年轻幼小的生命对人生刚刚萌发出的希望。
老者的身体轻轻抖动,像烛火在风中颤颤微微。
“你说梨心死了?难道堂堂的灵流轩轩主都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妻子?”老者的目光移动到平薏柠身上,定定地看着她。清癯的脸上是复杂的表情。是气愤?是悲痛?
平薏柠霎时怔住。这样的一番话、这样的反应即使不是出自于与她家交往密切的人,也应该是出自于与她家有些关联的人吧。那么,眼前的这个人,究竟与灵流轩,与她的娘亲有着怎样的关系呢?
“你――”平薏柠顿了顿,“认识我娘?”
老者收了收神,缓缓地转身,再次坐进了陈旧的木椅中。紧握住玉佩的手渐渐松开。“我是梨心的师傅。”
“娘的师傅?李溢舒前辈?”平薏柠不禁惊呼。小时候她听她的爹娘说过,她的娘在嫁入灵流轩之前是花溪派李溢舒的门徒。
“你是花溪派的掌门李溢舒前辈?”一直保持沉默的裕枫这才渐渐有些明白。水梨心,灵流轩,这些他都未曾听闻,就连花溪派李溢舒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从碧箫口中得知的。听说十年前,花溪派在武林中享有盛名,其掌门人李溢舒的武艺更是冠绝一方,只是她为人十分古怪,一生中只收了两名女徒。至于女徒的姓名,他却是不知晓的。他曾亲自问过师傅,可是凌宇竟说他从未听闻。后来,他也就渐渐将这事淡忘了。此刻,听到平薏柠口中说出“李溢舒”三个字,他才猛地想起。裕枫忍不住看向平薏柠。她究竟有着怎样的来历?
“你娘对你提起过我吗?”李溢舒看向平薏柠。
“恩。”平薏柠微微点了点头。
“你姓叶,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叶柠,是叶家的长女。”
“叶柠?原来‘平薏柠’三个字一直都不是你的真名。而我却不知道。”裕枫的口气中透着深深的责怪之意,而他的脸却显得有些哀伤。
“对不起。”平薏柠没有面对他,只是沉沉地低下了头。如果不是李溢舒的出现,她想这些秘密也许她一辈子都不会打算说出来。既然说出来了,那么只有“对不起”了。
“前辈――”未待她唤出,李溢舒已箭步上前封住了裕枫身上的两处大**。她又从衣服中取出一粒丸状小颗粒,塞入了裕枫半张的口中。随即,裕枫便倒了下去。
平薏柠见裕枫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一时急了起来。“你给他吃了什么?”她的双手极力地挣脱着那捆缚着自己的绳子。
“你不用担心。我只不过是给他吃了一颗浮梦散,七个时辰后他自然会醒过来。”李溢舒看着眼前浮躁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半晌,她又道:“你和你娘真像。”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平薏柠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敌意。
“很简单。他不过是一个外人,与花溪派毫无关系,我怎么可能让一个外人知道本门的秘密。”
“可他并不是外人。他......”平薏柠突然止住了。
“你是要说他是你的心上人吗?那又怎么样,你能保证你们将来的命运吗?何况方才他的反应已说明了许多问题。如果我不那么做,你能确定此刻你能够面对他?”一连串的发问,仿佛她对他们之间的一切都了若指掌般。
平薏柠渐渐地停止了挣扎。
下一刻,李溢舒单掌轻推。平薏柠只感觉到一阵清风从她脸旁擦过,束着她双手的绳子顿时断开。她惊讶地看着前方的老妇人,“你.......”
“怎么?还是‘你’‘你’的称呼。难道不该称我一声‘祖师婆婆’吗?”李溢舒的脸上染了层和蔼的微笑。
“祖师婆婆。”平薏柠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唤了出来。
“这就对了。”李溢舒满足地闭起了双眼。“没想到还能见到梨心的女儿。”她轻声地自言自语。
突然,她蓦地睁开双眼。“跟我来。”李溢舒敏捷地从座中站了起来。
平薏柠不明所以,便一路随她而行。
机关被启动的刹那,又一道石门被打开,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另一间石室。
平薏柠刚步入,身后的石门便自动合上了。
石室的四角,烛火摇曳。大滴大滴的蜡油顺着蜡烛滑下,凝结成厚厚的一块。
李溢舒取过一盏颇大的烛台,将其正对的一面石壁照亮。她回过身示意平薏柠上前。
平薏柠凝神细看,只见石壁上皆刻画着图象,似是一些武林招数,共成八幅完整的图。只是奇怪的是,每幅图中的招式都注明了破解之法。
“这些皆是花溪派中的绝学,合称‘剑招八绝’。我在这里花了三年的时间刻画而成。”李溢舒道。
平薏柠惊诧地回过身来。“剑招八绝?这不是乐渊阁的绝招之一吗?”
“乐渊阁?”李溢舒半天回过神来。她徐徐地念出两个字“清芬。”
“你是说乐渊阁的阁主夫人品清芬吗?”平薏柠突然记起在夷山时曾看到乐渊阁的名册簿中有“品清芬”这个名字,并且还在其后清清楚楚地注明了她的身份——乐渊阁阁主花凛之妻。
李溢舒的脸上变化着复杂的表情。许久,她缓缓开口道:“不错。当年清芬确实嫁给了花凛。想那乐渊阁的‘剑招八绝’也定是她所传。嫁夫随夫......”她沉沉地叹了口气。
“其实她和你娘一样,也是我的门徒。我李溢舒一生只收了这么两个徒弟,可是到头来,却一个也不愿留在我身边。”她将头微微上仰,目光虚渺。许久,她又看向平薏柠。“清芬现在过得怎么样?”
“据我所知,品清芬已经在三年前病逝。如今花凛身边只有一儿一女。男的便是那游手好闲、贪图享乐的花解离。而女的名为花解语。我曾与她会过,虽有一些小姐脾性,但却为人正直、豪爽。看情形,她已继承了剑招八绝。”平薏柠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只是她并未提起花解离如何强抢民女,她又如何挺身相救这一段。她想,那彻头彻尾只是一个局,而她只是一个被**的对象。平细儿,不,应当是绝纤吧。无论如何,真的曾给过她亲人的感觉。那么,她也许不该再恨了。
李溢舒长长地叹了口气,曾经的往事像水流般从她眼前流过。
三十年前,她独创花溪派,苦心钻研出“剑招八绝”。当时,灵流轩、乐渊阁、花溪派并称“武林三杰”。灵流轩的老轩主叶宣德高望重,其武学造诣中以“灵风掌”最为著名。得他真传的共有四人,其中有两人为其爱子与爱女。男的名为叶之诚,为人温厚;而女的则名为叶琴,天资聪颖,而且有着脱俗之貌。乐渊阁向与朝廷交往甚密,当时在任的阁主是花连,得其真传的只有一人,便是其子花凛。花凛生得模样俊俏,且颇有心计。而李溢舒在三杰之中可谓是孤身一人。也曾有许多人陆续上门拜师,可是她却一直未有意愿收徒。一则花溪派的武功招式皆以“柔”为旨,宜女不宜男。再则,她也是一个格外尚美之人,一般的女子她也看不上,只怕扭曲玷污了那套绝学,非要寻那相貌出众,天资聪颖的女子做为其门徒。
水梨心和品清芬几乎是同时上门向李溢舒求学的。她们都为孤女,自小就失去了亲人,为了不因自己是弱质女流而受压迫,才决意要拜师学艺。当年,水梨心和品清芬都是十二三岁的妙龄少女,出落得清秀可人。她们的拜师之路并非十分顺利。虽然李溢舒对其二人的相貌甚为满意,然而考虑到她们没有丝毫武功底子,恐难成才。那时正值隆冬时节,呼啸的冷风使她们在花溪派门外跪地等候的二十天异常漫长。李溢舒拉开花溪派大门的那一天,铺天盖地的雪花映入眼帘。白茫茫的雪地上,积雪将她们的身体掩埋了一半。那一刻,李溢舒感觉到一丝丝震动,内心的某些部分已经悄然叛离。

一个月后,江湖中已经传遍了这样一则消息:花溪派掌门李溢舒连收两名年轻女徒。自此,花溪派的大门就对所有的人关闭,江湖人推测这位数十年来独行江湖的女侠将会倾尽自己的所有来栽培那两名女徒。五年的时间,当年青涩稚嫩的女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在武功造诣上已深得李溢舒的真传,唯一没有参透的也只剩花溪派的上上绝学“尘埃落定”,奇的是它恰是“剑招八绝”的克制之法。李溢舒一直深恐花溪派有朝一日有所变数,因此苦心钻研出这套“尘埃落定”,至于她的两名爱徒能否参透,全凭天定。当时,武林之中已是后起之秀频频出现,李溢舒担心水梨心和品清芬未涉江湖难免不谙世事,于是,同时遣她二人行走江湖一年,一年后验收成果。
一年之后,水梨心和品清芬如期而归,只是双双跪在了李溢舒的跟前。她们本是芳华正茂的年轻女子,终难度过情关。在一年的时间里,两人分别与灵流轩少轩主叶之诚和乐渊阁少阁主花凛相爱。她们请求李溢舒成全她们。李溢舒当时气愤万分,将她二人囚禁起来。水梨心和品清芬与她们的爱人之间已经有过承诺,既然无法实现承诺,她们就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死。长期的绝食使她俩渐渐体力不支,李溢舒不忍心看着她们就这样死去,最终选择了放手。
在她们离开之前,李溢舒了断了一切,她曾说:“我李溢舒再也没有你们这两个不肖徒弟。从今往后,花溪派和你们恩断义绝。”
“婆婆,婆婆,你怎么了?”平薏柠连声唤着失神的李溢舒。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李溢舒收了收神,举起手中的烛台,将刻画着“剑招八绝”的墙壁再次照亮。
“那么,婆婆,你还恨我的娘亲吗?恨她当年离开你吗?”
李溢舒沉默了半晌。她缓缓地回过身来,“当年,我的确很恨她们。一气之下,我远离了江湖,隐居于此。不过,这么多年来,我也渐渐地想通了,只要她们过得幸福便好了。可是,谁想到你娘竟然早早地过世......柠儿,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吗?”李溢舒的脸上显示出老人的无助与期待。
“婆婆,你说。”
“你出去之后替我重建花溪派,把它发扬光大。”
“婆婆,您呢?”
“在我有生之年,我不会再过问江湖之事。”
平薏柠心中很为难。她本已打算退出江湖,只是如果回绝,她又于心不忍。她突然想起花解语,论资格,她也是可以担当此重任的。何不待出去后,转交于她呢?这时,平薏柠已打定了主意。“我会尽力而为。”
李溢舒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指向墙壁,说道:“柠儿,我现在传授你花溪派的上成功夫——‘剑招八绝’。这八幅图分别对应了‘虚步弄影’,‘鹂莺出谷’,‘飞燕环转’,‘纤手相送’,‘掬水捧月’,‘蝶舞天涯’,‘万影朝宗’,‘百花齐放’。剑招八绝的最大特点是‘柔美’、‘善变’,然而却有想象不到的威力,正是时虚时实,制敌无形。你在练习的时候务必要用心领悟,切不可使这套武功徒具外形。”
平薏柠细细地将墙壁上的图一一看过,确实与她在夷山上看到的乐渊阁的绝学一模一样,然而出奇的是其破解之法竟与叶琴授予她的大同小异。她转念一想,母亲是花溪派的弟子,琴姑所授的破解招术应当是母亲留下来的吧。
“柠儿,接剑。”
平薏柠持剑将那剑招一一耍来。对于这套剑法,她早已熟扪熟路,如今欠缺的仅是对剑招的独到领悟了。她的身形看去甚为轻盈柔美,有着舞蹈的美感。然而随着招式的推进,剑身灌注的灵气愈加浓厚,几乎是人剑合一。
李溢舒示意平薏柠停下。她的脸上带着欣慰的表情,“我知道对于这套剑法,你有着一定的基础。但是,柠儿,你要记住,要想发挥到极致,就必须不断地用心领悟,为你的剑注入灵魂。”她顿了顿,又道:“时间差不多了,那小子也快醒了,你去看看他吧,待会儿我带你们出去。”说完,走出了石室。
平薏柠沉思了片刻,终于抬起脚步向外走来。
裕枫在昏迷之中做了很多梦,那些往事串在一起交替着在他脑海中闪过,口中不停地念着;“柠儿,柠儿。”
平薏柠的心中隐隐作痛。她俯下身,轻轻地抓起了他的手,然后紧紧地握住。“我知道,从一开始到现在都只我在辜负你。对不起,对不起,枫哥哥,是我一直在束缚着你,如果不认识我,你会生活得很快乐。我知道你还有许多事需要去做,我不该自私地把你留给我一个人。请原谅我,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原谅我违背了我们之间的承诺。如果有缘,也许我们还会相见的。再见,再见了。”她缓缓地松开了手,站起身对着身旁的李溢舒说道:“婆婆,请你在我走后把他平安地送出去,好吗?”
“你真的决定要一个人走吗?”
“是的。”
“那好吧。只要你不后悔。”李溢舒举起脚步在前面引路。空邃的石道中回荡着两人的脚步声。在一个拐角处,前方的道路换成了石阶,一级一级拾级而上。平薏柠暗自诧异,这里的布置分明就是一个浩大的工程,绝不是一般的隐蔽之处。
踏完最后一级的时候,前方被一堵石墙阻拦了,已无路可走。只见李溢舒轻轻扭动身侧的圆形装置,眼前的石壁立时向上抬起。一束亮光从外面射了过来。
“这里就是出口。”李溢舒指了指前方的石室。
平薏柠只是粗略地一扫,便明显感觉到这间石室的不同。一副冰冷的石棺横在石室中央,气势磅礴。平薏柠近前细看,发现石棺之上刻了两句诗,说的是“一朝春尽红颜了,可叹韶华负相思。”
“这石棺里躺的是当朝天子的亡故爱妃,这里的石室是皇帝为了纪念她而建造的。平常都会有朝廷派人在外面把守,只有在秋冬之交皇帝选妃的日子里,这里才会保持绝对的安静。这里一向是块禁地,所以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年才没被人发现。”李溢舒向惊疑的平薏柠解释道。
“原来如此。”平薏柠转身面对李溢舒,“婆婆,我该走了,你多保重。枫哥哥他......”
“放心,我既然答应过你,自然不会再为难他。只是你也要记住我交代的事。”
“我会的。”平薏柠说完,深深地跪了下来。
“好了,该走了。再不走,等那小子醒过来,就不好办了。快走吧。”李溢舒将平薏柠扶了起来。
平薏柠的内心有些不舍,但还是转身奔向了石室的出口。石门关闭的刹那,她强烈地感觉到有些事情有些人已经与她离得很远了。她拨开密密室室缠绕在四周的枝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到了烟笼山的山脚下了。她凄然一笑,原来命运就是如此的捉弄人。
平薏柠四顾苍茫的大地,心中思量着该往何处去。在她迷茫的眼神中,第一次闪烁出面对孤独的不知所措。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走向漓城那个方向。她想;绕了这么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原地。只是,心情已经大不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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